饒雲悠知道,關於此事,並不是只有自己懷疑,還有眼前之人,同樣懷疑。
“知道這些便夠了。”他笑了笑,然後道:“蘇公子有什麼想問的麼?”
蘇澈問道:“問什麼都行?”
饒雲悠有片刻的猶豫,不過馬上點頭,“只要無關陛下和宮裡之事,在下知無不言。”
蘇澈有些驚訝,不過一笑後,道:“你可知道素月?”
其實這也不算什麼問題,因爲對方能找到自己,定然是通過素月。他先問的,還是關於素月在羅網的事情。
饒雲悠點頭,坦然道:“我知道二位的關係,她在情報歸攏方面很有天賦。”
末了,他又補充一句,“她是自願加入羅網的,在起初招攬的時候,她幾乎沒有什麼猶豫。”
蘇澈點點頭,轉而問道:“有關墨家的下落,你們可知情?”
“具體下落還是不明,但已知墨家諸人入關,與境內各地墨家勢力有過交匯。”饒雲悠道:“同樣的,在發現之後,朝廷的人就很快過去了。”
蘇澈默然片刻,道:“你倒是什麼都說。”
“只要是蘇公子想問的。”饒雲悠和善一笑。
“聚義莊呢?”蘇澈問道:“聽說觀潮閣和真武教聯手了?”
“朝廷正打算派人過去。”饒雲悠解釋道:“不是要起兵戈,而是想着能不能商議,和談此事。”
如今局面,江湖各派聯合,自是良莠不齊,底下或多或少因爲私利,也引發了一些不好的事情,無論是官府還是各派都肯定有所耳聞,也能看得到。
江湖不是想要造反,也沒有那個揭竿而起的勇氣和實力,起碼觀潮閣和真武教此次,並不是想要鼓動人心。
所以說,當事態往不好的方向有所發展的時候,便需要出面遏制住這個苗頭。
朝廷想要和平解決此事,江湖各派同樣如此。
但話說回來,如果談不攏,或許事態還會進一步發酵,或許是往好的方面,也或許是比以前要更糟糕。
“朝廷會認錯?”蘇澈問道。
饒雲悠搖頭,“朝廷沒有錯。”
蘇澈看着他,“這是你的觀點,還是朝堂諸公也是如此認爲的?”
“江湖不是散漫沒有約束的,世有律法,人人遵守,不可能因爲某件事,就讓朝廷低頭。”饒雲悠道。
蘇澈笑了笑,“但此事,是朝廷圖謀墨家。”
饒雲悠沉默片刻,然後道:“墨家可以合作,但他們一直以來,自認爲有機關城,朝廷就拿他們沒有辦法。他們以前做了很多事,朝廷不喜歡,甚至在江湖上,也有很多人不喜歡。”
“但他們是行俠仗義,有更多的人和門派認同,尊敬他們。”蘇澈道。
“所以在機關城出事之前,已經有一些風聲傳出去了。”饒雲悠道:“可還是沒有人替他們說話,直到機關城毀掉之後,各派纔有所動作。”
蘇澈皺了皺眉。
“有些時候,不能一意孤行,當有一個人不喜歡你時,跟他有關的其他人,或多或少也會受到影響,同樣變得不喜歡你。”饒雲悠說道:“只憑一個機關城,畢竟做不到像觀潮閣和真武教那般超然物外,若真的想與世隔絕,就不要插手朝廷和江湖之事。一旦插手了,就再也沒辦法退出了。”
“只是因爲這個?”蘇澈問道。
“只是因爲這個。”饒雲悠點頭,“懷璧其罪的道理誰都明白,在他們實力分散瓦解之後,尚不靜默江湖,禍來只是早晚。”
“這只是朝廷找的一個理由罷了。”蘇澈說道。
饒雲悠笑了笑,“世上的許多事情,不都需要找一個理由麼,而只是有一個理由便夠了。”
蘇澈沒有說話。
“蘇公子是人中龍鳳,會想明白的。”饒雲悠說道。
“這算是威脅麼?”蘇澈平靜道。
“只能算是聊得投機,在下給出的一個忠告。”饒雲悠道:“畢竟朝廷裡有不少人,想要斬草除根,而且燕國氣勢如虎,燕長安如若蛟龍出淵,還是有不少人想要結個善緣的。”
燕長安痛恨蘇家之人,通緝日久,欲要斬草除根之事,並不是秘密。哪怕對蘇清不甚上心,但對於蘇澈,殺伐之令從未消失。
因爲在很多人的心裡,蘇清只是一個廢物,哪怕如今傍上了陳觀禮,投靠了後周,還是那個不學無術,甚至沒有自保之力的廢物。
但蘇澈不同,有關此人名聲被桃花劍閣折損,其中內情,其實在各大派之中已然不是秘密。
況且,即便他有千般不是,只要他一日還有修爲,還有武功,還有那把劍,那就沒有人可以忽視他。
他不僅能夠自保,還可以殺人。
而他並非孤身一人。
……
“蘇公子可還有想知道的?”饒雲悠問道。
蘇澈微微搖頭,知道了朝廷的態度之後,他就不需要再知道其他什麼了。
饒雲悠點點頭,然後起身,“既然如此,那在下就告辭了。”
蘇澈同樣起身。
饒雲悠在離開的時候,猶豫片刻,還是道:“既然宮裡已經有了吩咐,那想來是有了應對觀潮閣和真武教的法子,就算他們出面,也不會改變什麼。所以,蘇公子最好不要插手此事。”
蘇澈只是應了聲,未置可否。
饒雲悠沒有多說,直接走了。
他說這些話,只是因爲覺得跟對方談的不錯,對方的態度讓他很喜歡。
方纔也不是勸誡,只是順嘴一提,至於對方心裡怎麼想的,又會如何做,他都管不着。
現在的羅網,只做分內的事情。
房門關上,蘇澈走到窗邊,不多時,看見饒雲悠走出客棧,好似是朝什麼地方擺了擺手,然後沿長街走了。與其一併離去的,還有自街上各個地方走出的人。
饒雲悠來見他,肯定不會一個人來,那些都是羅網的高手。
“你覺得,咱們該怎麼做?”蘇澈輕輕把窗子關上,說道。
玉沁自房中走出,看了眼桌上的福記點心。
“相比較聚義莊和墨家的事,我更好奇那個紀觴。”她說。
關於紀觴,她不算陌生,在東廠時便看過有關此人的卷宗。
且如果說在機關城裡,紀觴被蘇澈所傷之後,又被車伕重創,那他隨機關城傾覆,亂石穿空,墜落深淵,絕不可能生還。
所以,她的確是懷疑,此時回京的紀觴,不是原本的那個紀觴。
那麼,是易容,還是其他手段,此人的身份又是什麼?
若真是如此,他的目的以及其背後,又隱藏着什麼?
玉沁對此懷疑,並且好奇,是覺得竟然有人敢冒充紀觴的身份來神都,還是在第五唯我的眼皮底下。
先不說背後之人的圖謀,只是這等膽量和佈局,就足以讓她生出探究之心。
蘇澈笑了笑,他同樣懷疑,甚至是篤定。
只不過不是單純的好奇,而是在想這會是某個門派,還是什麼勢力想要謀劃什麼?
沒來由的,他想到了葉梓筠曾說過的話,紫虛真君懷疑江湖暗中,似還有看不見的另一股勢力--能無聲無息地讓父親和燕康失去蹤跡,且斬斷神兵,擁有當今江湖已有之外的神兵力量。
就如一隻隱藏極深的手。
蘇澈在此時,如心血來潮一般,忽然就聯想到了一起。
“會有什麼牽扯麼?”他心想着。
兩人不約相視一眼,彼此眼底,皆有凝重。
……
毫無疑問,紀觴住在錦衣衛都指揮使司衙門,錦衣衛的大本營,平時當值的錦衣衛就有一千餘人。
夜幕降臨,晚夏的風悠悠吹過,已經少了些許燥熱。
空氣中更多的是未散的炊煙柴火味兒,還有陣陣飯香,來自衙門內外。
兩道身影,悄無聲息地進了衙門。
這兩人自然就是對紀觴好奇,想要一看究竟的蘇澈和玉沁。
至於紀觴所在,看此時的錦衣衛衙門裡,何處把守森嚴便是了。
懷疑的人不只是羅網的饒雲悠,便是東廠和錦衣衛,甚至是朝廷的其他人,對歸來的紀觴都不會完全放心。
與之相比,完好無損並且帶着墨家傳承回來,完成差事的蘇清,竟絲毫沒讓人覺出不對。
因爲在許多人的心裡,他本來就是個廢物,武功不濟,也就只能做這種提前運送東西離開的差事。
也因此撿了條命,還得了功勞。
蒙面的兩人小心潛入到了衙門之後,看見了掌燈的閣樓,次第憧憧間,分辨出了那看似守衛薄弱,實則都是錦衣衛精銳之人看守的地方。
二層的小閣樓,亮着暖黃的光。
在房頂、在四下閣樓之上、在迴廊小院之中,處處都有暗哨,巡邏的錦衣衛亦是每隔一刻鐘就要經過。
莫說是想要進去,就是靠近都不容易。
“走吧。”玉沁說道。
她說的當然不是硬闖閣樓,去瞧瞧紀觴,而是打道回府。
如此這般的防衛力量,要想不驚動任何人進去,無疑是癡人說夢。
蘇澈靠在亭柱上,偏頭看着那邊閣樓。
的確,想要接近很不容易,尤其他們是倉促而來,無論是對錦衣衛衙門內部的巡守時間,還是誰能進去那幢閣樓,都不清楚,所以也就很難有什麼行動。
可要是就這麼走了,他想想又覺得可惜。
正這般有些猶豫的時候,那邊閣樓二層的小窗吱呀一聲開了,燈光灑落出來,一道身影站在窗邊,手裡端了杯茶,靜靜朝外看着。
藉着燈光,能看得清楚,那人雖穿得是常服,但無論舉止還是面容,皆是紀觴沒錯。
他喝了口茶,好似艱難般下嚥,然後咳嗽幾聲,如同牽動了傷勢,身子一下佝僂,撕心裂肺而又壓抑地咳嗽,同時很快將窗子閉上。
光又暗了,只聽見隱隱的咳嗽聲,和窗子後邊走開的身影。
玉沁看向一旁的蘇澈,發現他此時雖然仍是在看着那邊窗子,但眼神卻微微有了亮光,好像是因發現了什麼而開心。
她也不免有了微笑。
“發現什麼了?”她問道。
蘇澈無聲一笑,道:“走,咱們回去。”
玉沁有些好奇,但也知道,該是他心裡確定了某種猜想。
……
回去時,長街上有飯後出來溜達的人,夜市漸起,笑語歡聲已然可聞。
“他不是紀觴。”
兩人走着,蘇澈隨意開口,語氣篤定。
玉沁只是聽着,眼神微動。
“你如何確定?”她問道:“就是遙遙看了一眼?”
“人的相貌體型可以變化,但氣機不會改變。”蘇澈輕笑一聲,“若是他不開窗,我還沒辦法靠近,他這一露相,我反倒感知明白。”
玉沁點點頭。
“紀觴被我傷了一劍,又被車伕重創,若彼時他還在機關城內,那跌落懸崖必死。”蘇澈說道。
“那此人是誰?”玉沁有些疑惑。
她看向蘇澈,下意識有此一問,因爲從對方神情之中,她能感覺出他對此洞若觀火。
“溫玉樓。”蘇澈肯定道。
玉沁一怔,“爲何是他?”
“如果在機關城內的墨痕,就是溫玉樓僞裝的話,那這個人就是他。”蘇澈道。
玉沁沉默片刻,道:“爲何我從氣機中無法辨別身份?”
她能想通,氣機感知,便是來自那無名呼吸法。
但兩人修行相同,爲何自己做不到?
蘇澈笑了笑,“因爲你沒修煉《山海劍勢》。”
此功法源頭該是在千年前消逝的劍道聖地,而其重勢,對氣機自然敏感。如今他破境大修行,與無名呼吸法配合,效用無窮。
“這人傷不在丹田,咳嗽卻也非故意,除了皮肉傷外,傷也在五腑。”蘇澈說道:“若是不熟悉他的人,被他騙過也正常。”
“他瞞不了多久。”玉沁道。
蘇澈點頭,聽白天饒雲悠話裡意思,這段時間因聚義莊之事,朝廷頗是騰不開手,對於紀觴這裡,也並未十足重視。
且那位第五唯我,也並未來過衙門,公門裡的這些人,短時間內確實看不出什麼虛實。
不過饒雲悠從自己這裡問了線索,該是會跟廠衛那邊有所交涉,起碼皇甫靖那裡,肯定會重視起來。
尤其是在當前的節骨眼上,朝廷內部,肯定不容許出什麼差錯。
瞞是瞞不了多久的,屆時自然能知道,這溫玉樓究竟是如何死裡逃生,又爲何要假扮紀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