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凌?”白思綺猛然一凜,“他怎麼也來了?”
隔着疏離的人影,東方凌遙遙朝她看來,眸中隱着深深的歉意,還有憂慮。
白思綺微一點頭,迅速別開螓首——看來要想太太平平地離開旭都,怕是不可能了。
“凌兒,”東方赫面色稍緩,語氣卻仍舊凌厲,“你傷還未好,到這裡來做什麼?趕快回去!”
“不,”東方凌堅執地搖搖頭,目光坦摯地注視着東方赫,“孩兒一定要看到他們安然離開!”
“凌兒!”東方赫的嗓音驀地提高八度,接着劇烈地咳嗽起來,一手摁着胸口,一手指着東方凌的鼻子,怒斥道,“難道你非要看到朕被你氣得吐血而亡,你方纔甘心嗎?”
東方凌面色一白,曲膝跪倒,顫聲道:“孩兒不敢!孩兒只是希望父皇能暫且放下往日恩怨,網開一面……孩兒,求父皇了!”
“你……”東方赫渾身直顫,嗓音越發尖銳,“朕這般用心良苦,都是爲了誰?你卻胳膊肘往外拐,要父皇如何放心,把這東燁的江山交與你?!”
“孩兒不才!不敢奢望成就什麼鴻圖霸業,孩兒只知道,做人要講信義,要光明磊落,錫達王子此來,的的確確只是爲了搭救孩兒,絕不他意,至於鎮國將軍和安國夫人,更是出於一片赤誠,不管以前有過什麼恩怨,如今,他們都是孩兒的朋友,孩兒無論如何,都要護他們周全!”
“你護他們周全!可朕的周全,誰來維護?是你,還是你身後那個居心叵測的逸王爺?”
“父皇?”東方凌大驚,驀地擡頭,怔然地看向東方赫,“父皇此言……何意?”
東方赫慘笑:“你道朕這一身病痛,是如何得來的?”
“……難道不是舊年征戰,而留下的固疾麼?”
東方赫此言一出,莫說東方凌,都連東方策都不由怔住。
傳言都道,東方赫年少時雄才大略,但過於窮兵黷武,喜好征戰,不但經常侵擾天祈的邊界,與羌狄、南韶也是摩擦不斷,還曾經率兵越境遠征雪域,因而留下了一身病痛,難道事情的真相,並非如此?
東方凌額上冷汗涔涔,大覺不妙,但此時騎虎難下,他就算想阻止這一切,也心有餘而力不足了。
“固疾?哈哈——”東方赫獰聲長笑,接着又是一陣急咳,震得整個輦車都晃動起來,他擡起右手,
指尖越過迭迭人影,直落到錫達臉上,“朕之所以纏綿病榻,困守深宮數十年,都是拜他那妖孽母親所賜!”
衆人相顧失色,惟有錫達,仍舊負手而立,脣邊冽冽一抹冷笑,滿含嘲諷和不屑。
雪霄?
白思綺心口突地一跳,不由得想起羌狄王宮前,祭魂臺上,那個在幽幽藍雪中香消玉隕的絕美女子,她和東方赫之間,竟然有陳年糾葛?
“沒錯!”東方赫恨恨咬牙,字字切齒,“當年,朕與尚是部族首領的昊星、天祈太子凌昭德、南韶攝政王紅鏊一同前往雪域求娶聖女雪霄,不料那聖女陰毒異常,竟然在我四人身上種下秘咒,欲置我四人於死地,斷四方皇族貴胄血脈,以助雪域王雪龍稱霸進犯中原,稱霸天下。幸得紅鏊識穿陰謀,設計讓昊星假意迎娶雪霄,才使我等四人得以身退,不過卻各自留下了暗疾,而朕受傷最重,以致於歸國之後,病勢一日重似一日,再不能坐朝理政,使得東燁皇室內亂頻頻,大權旁落,造成今日這般千瘡百孔的局面。而錫達,則正是雪霄那妖女的孽種!凌兒你說,我能放過他嗎?”
東方凌眼神呆滯,整個人全傻在了那裡,其餘人等各個面露異色,實在想不出,若干年前,竟然還有這麼一段典故。
“東方赫!枉你身爲一方尊主,竟如此口出妄言,顛倒黑白!你怎麼不說,是自己不知廉恥,貪圖我霄姨的美貌,用卑劣手段污她清白,之後又棄之不顧,纔會遭到我母親的百般追殺,跌落冰崖被困冰湖,才落下這咳血之症呢?”
天地靜默。
然後,衆聲譁然。
白思綺偷眼去瞧東方赫的臉色,但見他眸中殺氣橫溢,頷下血管高凸,心知他已然怒到極致,不由暗暗爲錫達捏了一把冷汗。
東方凌一張臉全然素白。
一方,是他從小敬畏的父皇,一方,是曾拼卻了性命,不顧危難前來相救於他的朋友,他既不能不忠不孝,也不能不仁不義,當下唯有矗立在那兒,任由冷汗不住地流。
“嗬嗬,這兒可真熱鬧,皇兄,看樣子你遇到大麻煩了,要不要小弟我幫你一把啊?”
局面正僵凝着,又一個人物悠悠然出場。
看到這個人,東方赫白思綺等人再次變色。
東方笑。
是東方笑。
陰魂不散的東方笑。
“原來是你!
”東方赫格格咬牙,後知後覺地想起什麼,“是你故意封鎖錫達潛入東燁的消息,又在今日一早設法讓我知曉,他即將乘船離開,是不是?”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東方笑笑得一臉溫文爾雅,“皇兄,這些年來你深藏宮中,故然一方面是爲了養病,恐怕也是不願當年的醜聞曝光於天下吧?嘖嘖,誰能想到,堂堂的東燁帝君,竟會因一時的意亂情迷,做出如此醜事,而且,你更不願世人知道,你好不容易保全下來的,唯一的骨血,六皇子東方凌,其實是——”
“不許說!”不待東方笑把話說完,東方赫一聲暴喝,震斷他下面的話。
但,光是這前面半句,也已教聽者驚心慟魂!
東方凌是何等聰慧之人?從小生活在爾虞我詐的東燁皇宮中,親眼看着自己的兄弟手足是如何一個個慘烈地死去,也無數次目睹父皇身邊那些女人,爲爭風吃醋使出的陰毒招數,早已讓他的心智變得敏銳犀利超越常人,東方笑的一句話,不多不少,卻讓他剎那間明白了這些年裡困惑的很多事。
難怪從小宮中便有無數的風言風語,難怪他自小會被送出皇宮,難怪父皇對他的態度總是若即若離,難怪總有那麼多人,質疑他的血統,他的身份,他是否有資格繼承帝位。
現在,這一切都有了答案。
因爲,他是“妖女”與那個男人之間見不得光的產物,他的存在,對東燁皇室而言,是醜聞,更是笑話。
從小,他便沒有母親,也從來不知母親是誰,至於所謂的父皇,要麼高高在上,要麼深藏於重重簾幃之後,別說天倫之敘,就連他的面容,十歲之前,他也從不曾看清過。
“哈哈哈哈!”東方凌忽然仰天長笑,那悲愴的笑聲,就連一干置身事外的士兵們聽了,都忍不住個個黯然。
不自禁地,白思綺眼中隱起清淺的淚。
是同情他這一生永無止境的磨難,更是酸楚,更是憐惜,更是慶幸。
慶幸自己早早地離開了天祈皇宮,慶幸當初沒有一時頭腦發熱,鼓動慕飛卿去登那至尊之位。
巍巍宮闕間,重重朱門後,實在有太多太多的,人所不能想見的黑暗。
“凌兒!”
一聲驚急的呼喚,驚回所有人的目光,那一向溫文如玉的男子,已然血染長衫,橫臥在東方策手上,金冠委地,青絲零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