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遍一遍輕輕地擦着她的臉頰,指尖微微地顫抖。
一滴晶瑩的淚水從眼中落下,砸到她的臉上。
“阿卿?”俞天蘭睜開眼,有些怔愣地看着他,“你這是?”
“蘭兒。”慕飛卿忽然一把將她緊緊抱住。
“你怎麼了?”俞天蘭輕輕地拍着他的後背,“我還很少見你這樣。”
慕飛卿沒有說話,只是淚水不住地流。
俞天蘭只好也不說話,輕輕地拍打着他的後背。
船兒駛得很遠很遠,遠離了整個世界。
“你要是覺得不舒服,那就好好地睡一覺,啊?”
在俞天蘭的撫慰下,慕飛卿沉入夢鄉。
風,吹開雲霧,月亮露出臉龐。
俞天蘭心中無比地寧靜。
縱然天涯很遠很遠,卻依舊有一個人陪着她。
“遠處有座山,山上有棵樹,樹下有座茅草屋,茅草屋……”
晨曦微綻。
慕飛卿睜開眼時,發現自己躺在一個柔軟而舒適的帳篷裡。
這一覺,睡得可真舒服,他起身出了屋子,看見俞天蘭正坐在篝火邊,一面翻烤着食物,一面擡頭看着天空。
“你在想什麼?”他走過去,低低地喊道。
“沒有。”俞天蘭轉頭瞅了他一眼,“餓了嗎?”
“有一點。”慕飛卿摸摸肚子,臉上流露出一絲羞腆的笑。
“這個,已經熟了。”俞天蘭將一塊烤好的肉遞給他。
慕飛卿接過肉,往上面撒了些調料,送到脣邊有滋有味地吃起來。
“味道如何?”
“不錯。”
“愛吃你就多吃點。”
慕飛卿咬食的動作忽然停止。
“怎麼了?”俞天蘭轉頭看看他。
“沒什麼。”慕飛卿看了看手裡的肉,遞迴給她。
俞天蘭微覺意外:“爲什麼不吃了?”
“你今天不開心?”慕飛卿瞅着她,“似乎心事重重。”
“沒有啊。”俞天蘭搖頭,“我什麼心事都沒有。”
“那——”慕飛卿也形容不上來,心裡那股彆扭。
“快吃,別多想。”俞天蘭柔聲叮囑,慕飛卿忽然一把抓住她的手,反擰過來,果然看見她的胳膊上,有一條長長的口子。
“這怎麼弄的?”他的臉一下子沉了下來。
“不礙……”俞天蘭只說了兩個字,便被他拉進懷裡用力狂吻。
伏在慕飛卿懷中,俞天蘭瞪大雙眼,呆呆地看着他。
這個男人……他們夫妻已經很多年,很多很多年,可是他的熱情,卻似乎一直有增無減。
算了。
俞天蘭不再推拒,直到慕飛卿宣泄完所有的情感,才輕輕地抽出身來,臉上不由浮起幾許紅暈。
“這些事,以後還是交給我來做吧。”
“嗯。”俞天蘭胡亂地咕噥一聲,起身走向湖邊。
結果沒一會兒,慕飛卿就靠了過來,舉着塊烤熟的肉在她面前晃來晃去。
俞天蘭一口咬住,兩人便哧哧地笑起來。
等吃過飯,慕飛卿綁了張吊牀,拉着俞天蘭一起上去躺着,晃啊晃啊晃,兩眼看着天空。
“感覺……”
“感覺什麼?”
“感覺像是回到了在金風樓的那些日子……”
“金風樓?”俞天蘭略略撅起脣,“金風樓有什麼好思念的?我倒是覺得,還是在巨人宮那些日子最甜美。”
“可是那個時候,孩子們也在一起,咱們要說什麼話,不是很不方便嗎?”
“這倒是。”俞天蘭點頭,“不過話說回來,咱們倆在一起的時間也很長,你不覺得膩嗎?”
“怎麼會呢?”慕飛卿捏捏她的小鼻子,“我很喜歡跟你在一起,很喜歡很喜歡,難道你不喜歡我嗎?”
“很喜歡很喜歡。”俞天蘭也微笑,雙眸亮亮地看着他,“你是我這一生一世,最喜歡的人。”
“我太高興了。”慕飛卿忍不住道,“你總算說了一句,我最愛聽的話。”
“那我以後天天說,說到煩死你。”
“是嗎?”慕飛卿吐吐舌頭,然後又開始做鬼臉。
他們在湖邊渡過了一段十分愜意的時光,原本想着繼續住下去,誰想這天傍晚,忽然有一隻船,從江面上駛來。
“好奇怪,這麼遠的地方,居然也有人來。”
“你不喜歡?”
“看看再說。”
船隻在江邊停下,兩個手拿紙、筆,以及測繪儀器的男人走上岸來。
驀地看見慕飛卿夫婦,對方也是一愣,繼而臉上流露出友好的笑容:“請問兩位是?”
“我們只是遊客。”俞天蘭淡然一笑。
“哦,”對方點點頭,看樣子並不想和他們多作交談,拿着手上的物事走向一旁,開始仔細地測繪,計算起來。
“阿卿,咱們去小船上吧。”俞天蘭提議。
“好。”慕飛卿點頭,拉起她的手,兩人朝小木船走去。
上了小木船,慕飛卿隨即將船駛向江心,他們也越來越不想理會外面的人,有人的地方就有是非,有是非的地方就有口舌之爭,有時候本來一件毫無意義的事,
也可以爭吵上半天,唯一的辦法,就是選擇避開,當然,他們也不是怕是非的主兒,但有些是非,沒必要惹,就不要去惹。
自己過自己的日子,難道不好麼?
“阿卿,咱們一路順着江水往下,看看還有些什麼。”
“好。”慕飛卿划着船兒一直往下,行不多遠,卻見一個不大不小的村子,男女老少來來往往。
“咱們要不要過去瞧瞧?”
“嗯。”
慕飛卿將船靠岸,夫妻倆上了岸,沿着一條小道朝前走去,卻見兩旁貨物琳琅滿目,吃的喝的玩的應有盡有。
“想要什麼?”
“嗯,那邊的麪攤看起來不錯。”
兩人走進麪攤,選了一張乾淨的桌子坐下。
“老闆,兩碗陽春麪。”
“好咧。”老闆異常爽快地答應着,很快煮好兩碗麪,端了上來。
“快,趁熱吃。”慕飛卿將一雙竹筷遞到俞天蘭手裡。
俞天蘭挾了一筷面,放進口中慢慢地咀嚼着,又埋頭喝了幾口湯。
“兩位。”
人影一晃,一個乾乾瘦瘦,留着山羊鬚的男子在他們面前坐下:“兩位可要算個命?”
慕飛卿正要出聲拒絕,俞天蘭卻用眼神止住他:“這位先生,命乃天定,豈是人力可以算出的?”
對方略略吃了一驚,顯然跑江湖多年,第一次遇到這樣的人,不過,他很快恢復鎮定:“我觀二位印堂發亮,滿臉紅光,必是大富大貴之人,不知是否,能討個吉利?”
俞天蘭笑了笑:“先生是靠這個吃飯的?”
“啊?!”對方又是一驚。
“卻不知收益如何?”
“這個——”對方開始掉冷汗。
“世間之人,命數早定,算出來如何,算不出來,又如何?倘若我註定大富大貴,那自然是大富大貴,倘若我們夫妻一生貧賤,那自是貧賤,誰也改不了。”
“你——”算命先生被俞天蘭一席話說得無言可答,只得嘆了口氣,起身走了。
慕飛卿一直端坐在那裡,一動不動,直到俞天蘭回過頭,方纔看着她微微一笑。
“丫頭,你這舌尖嘴利,可一點不減當年啊。”
俞天蘭沒有說話,反輕輕嘆了口氣。
“你做什麼嘆氣?”
“我嘆世人,多數被財迷了心竅,失卻本心,卻不知這財之一字,最是能爲自己招災惹禍,不惹安分守己的強,何必覬覦他人?”
“利字旁邊一把刀,會割斷多少東西,只是世間人明白的,真是少之又少。”
兩人吃過飯,結算了面錢,便即起身離開面攤,沿着道路朝前走去。
“求求諸位,求求諸位,賞口飯吃吧——”一個年老的乞丐,趴在地上,推着輛木板車,慢慢朝前移動,行走的路人紛紛閃避。
恰好,一輛光鮮亮麗的轎車開過來,在一家店面前停下,車門開處,走出一個西裝革履的男子,店員立即滿臉微笑地迎了上去。
“你在想什麼?”
“世態炎涼,竟至於斯,其實這個世界,半點意義也無。”
慕飛卿沉默。
“我們走吧。”俞天蘭正要轉頭,腳踝突然被一雙枯瘦的手抓住,她低頭看時,卻見那乞丐眼中滿是生存的渴盼,高高舉起手中的破碗,口中含混不清地喊着。
俞天蘭並沒有給錢,而是走向一邊的包子鋪,買了兩個包子,然後回到乞丐身邊,輕輕地把那包子放進他的碗裡,誰料乞丐驀地變臉,竟將碗倒扣在地上,然後轉身罵罵咧咧地走了。
慕飛卿夫婦倆對視一眼,忽然莞爾,這世間衆生百態,有時候,果然是有趣得很。
“走吧。”
又往前行出一段,卻見道旁一家經堂,佈置得倒是十分素雅,夫婦倆心內一動,當即提步邁進經堂之中。
才進得堂內,便聞得十分輕緩的樂聲,像是來自九天之上,讓人的內心頓時平靜下來。
兩人進了裡間,卻見所有陳設一塵不染,正中照壁上一個斗大的禪字,下面坐了個身穿長袍的男子,正瞑目靜神,彷彿已然忘卻外物。
慕飛卿夫婦倆不聲不響地在他面前坐下,也學着他的模樣,靜坐,凝思。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無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男子忽然睜眸,擡頭看向慕飛卿夫婦:“幸會,幸會。”
“幸會。”
“得逢有緣,兩位,請喝茶。”對方說完,指尖輕輕一動,便有兩盞茶凌空飛至,穩穩落到夫妻倆面前。
慕飛卿夫婦倒不覺得詫異,各自擡手接住茶盞,仔細品嚐,果覺那茶的滋味清冽異常,教人無限回味。
“來無來處,去無去時。”對方忽然道。
“空空,明明,明明,空空。”慕飛卿代答道。
“是是,非非,非非,是是。”
“天地一統。”
“萬物無形。”
“形而上者?”
“謂道?”
“何謂道?”
“自強,自健,自信,自達,自度,自愛,此爲道。”
慕飛卿忽然笑了:“當世得道乎?”
對方微愣,卻沒有作答。
於是便不再說話,
各自喝茶,興盡,慕飛卿夫婦遂起身告辭,對方亦不挽留,當去,便去。
出得禪室,行出很遠,俞天蘭才忍不住道:“想不到當今世上,還有此等人物。”
“大千世界,芸芸衆生,能得道者,亦不在少數。”
“得道者,天下間萬物,再不能惑其心智,左右其意念,他們不會再扭曲自己的本心,去趨奉任何人。”
“這樣的人……”
“曰之爲龍,又曰之爲鳳,再曰之爲純元。”
“阿卿,”俞天蘭偏頭看了他一眼,“我怎麼覺得,你越來越……”
“越來越什麼?”
“越來越像那廟裡的太上老君了?”
“太上老君有我這般帥氣麼?”
兩人說說笑笑,轉瞬去得遠了,是啊,這世間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跟他們有什麼關係呢?
他們完全可以不在乎的,他人如何,讓他人去。
只要仰不愧天,俯不愧地,堂堂正正,做事光明,不欺暗室,鬼神自敬。
五月五。
端陽到了。
家家戶戶掛起艾草,大街上到處都是賣糉子的,因爲天太熱,俞天蘭反不愛動彈,同慕飛卿尋了處清淨的院子,暫時住下。
太陽當空,俞天蘭躺在竹榻上,輕輕地搖着房子,慕飛卿坐在一旁,替她剝着葡萄,每剝好一顆,便放進她脣間。
“你也吃啊。”
“我不愛吃這個。”慕飛卿微笑,“倒是你,最近越來越愛吃酸,莫非,是又有了?”
“什麼又有了?”俞天蘭不滿地瞪了他一眼,“我都一大把年紀了,怎麼可能又有?”
“那你是?”
“我就愛吃酸,怎麼樣?”俞天蘭愛嬌地瞪他。
慕飛卿趕緊又剝了兩顆葡萄,塞進她口中:“好,你愛吃酸,你愛吃酸,你愛吃多少酸,我都給你。”
“對了,聽說這條街東頭的西湖醋魚不錯,你打電話叫一份回來吃吃看。”
“行。”慕飛卿點頭,當即掏出手機,撥通電話,約摸過了半個小時,院門外就傳來輕叩聲。
打開門,從外賣員手裡接過食盒,慕飛卿付完錢,提着西湖醋魚走進屋中,將食盒擱在桌上,打開,小心翼翼地把醋魚給端出來,轉頭瞅着俞天蘭道:“快來吃吧,這魚還熱乎着呢。”
俞天蘭下了榻,懶懶散散地走到桌邊,拿起筷子挾了塊魚肉,放進口中慢慢地細嚼慢嚥着。
“味道如何?”
“不錯。”俞天蘭點頭,“倘若能配上瓶米酒,就更好了。”
“稍等。”慕飛卿說完,閃身進了內室,不一會兒提着個小陶罐重新走出。
“原來你早有準備?”俞天蘭雙眼閃亮,“這米酒看起來,果然不錯。”
慕飛卿輕輕將陶罐擱在桌上,揭去封皮,一陣濃郁的酒香頓時在空中飄散開來。
慕飛卿又取了小瓷杯,先斟上兩杯,俞天蘭端起杯子來嚐了口,立即點頭道:“不錯,確實是不錯,配上這醋魚,簡直就是一絕。”
夫妻倆便在桌邊對坐下來,一邊吃,一邊很隨意地聊着天。
“嘟嘟。”房門又一次被人敲響,慕飛卿放下筷子,起身打開門一看,卻見外面站着個滿頭大汗的男子,一見慕飛卿,臉上頓時浮滿敦厚的笑:“這位大哥,我們公司剛剛研發了一種新產品,不知道您有沒有興趣?”
慕飛卿想了想,將來人讓進院子裡:“剛好我們在吃飯,如果你不嫌棄,來喝上一杯,至於這產品,邊吃邊聊吧。”
那人萬沒料到,自己會受到如此熱情的接待,遂放下東西,走到桌邊坐下,俞天蘭已經拿來一雙乾淨筷子,對方先嚐了魚肉,覺得滋味果然不錯,然後又喝了點酒。
慕飛卿這才很隨意地問道:“你的產品,是做什麼使的?”
“是這樣,我們的產品是一種高質量的清洗劑,可以幫您去除家裡污垢,不管是封面,地磚,衛生間,玻璃,只要用我們的產品一擦,立即可以變得像新的一樣,先生,你要試試嗎?”
“不必了。”慕飛卿擺手,“就先買一瓶試試。”
對方頓時高興起來,忙不迭地從包裡掏出一瓶來,放到桌上。
慕飛卿看了俞天蘭一眼,俞天蘭起身走進屋裡,不多會兒拿着錢走出。
等推銷員收了錢,慕飛卿把他送出門去,再回到桌邊。
“沒想到,咱們住得如此偏僻,卻還是有這樣的人上門,看來,推銷真是無孔不入。”
“如果不喜歡,咱們可以馬上離開。”
“我只是想安安靜靜地過日子。”俞天蘭看了眼桌上的醋魚。
“行。”慕飛卿馬上點頭,“明天,我就去找個更安靜的院子,不讓任何人打擾你。”
“嗯。”
俞天蘭點頭。
她確實也越來越不想看到,俗世凡間這些令人生厭的面孔,每個人心裡想的,都是一樣,一眼便可以望穿。
她知道他們蠅營狗苟一生,所爲者不過是那些身外之物,而她只想求個清靜。
“別多想,外面那些事,我都會處理好。”慕飛卿走過來,輕輕將她腮邊的髮絲捋到耳後,語聲愈發地輕柔。
“我相信你。”俞天蘭擡頭看着他,嫣然一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