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世銳部進入茶河後進展順利,一路向前征伐,後勤隊也一直跟在背後做飯,修築兵備,或者是清理戰場上的屍體。軍情如火,悲傷沒有時間消化,後勤隊受到重創但軍務不得耽誤。時書扶着腳步踉蹌的宋思南迴去休息,繼續清掃戰場。
時書麻木地將屍體搬運走,等天色將晚才重新回到後勤隊,宋思南躺在牀上,頭上搭着一條帕子。
時書進門,不知道怎麼安慰他:“宋思南,我聽說先鋒軍消滅了北旻的精銳力量,你哥真厲害。”
宋思南睜開眼,忽然看着他:“一萬先鋒,雪夜奇襲,是謝參謀的主意。”
“他……”
這一瞬間,時書無話可說,他知道這一切都是謝無熾的謀劃。但宋思南眼中的猙獰只有一瞬:“歷來戰爭中先鋒軍極少突入防線內,因爲會被前後夾擊,陷入絕境。但我哥還是去了,只有‘仇軍’纔有膽量和勇氣打這一仗,別人會貪生怕死,但仇軍不會,我也不會。”
時書伸手想拍他肩,宋思南喃喃自語:“我哥是英雄,他死得其所,不怪謝參謀……不怪趙將軍……他死得其所……哈哈哈,我也要讓他們死!接下來就看我了……”
時書:“宋思南……”
“若能收復故土,死再多人也無所謂,我不怕死……我哥也不怕……那就讓我哥和我們,用熱血把渡送茶河的寒冰融化……”
門外響起喊聲,時書收回手,轉身走出營帳。
大盛府城樓底下正是攻城之時,物資正被源源不斷地運送到前線去。時書和杜子涵爬上了不遠處的山坡,耳中是尖銳的嘶喊和洶涌的喊打喊打聲,朔風吹亂了時書額前的頭髮,他目光停在眼前混亂廝殺的戰場當中。
——沒有任何遊戲比現實更真實,人羣前赴後繼,推動着戰車往城樓下徐徐而動,而箭石則紛紛揚揚地落在身旁,烈火與利刃飛揚,性命懸於頭上,每當有人癱軟着倒下,頃刻便涌來新的人羣,接替他繼續推動着戰車、雲梯、攻城槌、拒馬、望樓車、摺疊橋,往前義無反顧地衝擊。
空氣中瀰漫着硫磺和硝煙的氣味,時不時聽見憤怒的嘶喊、吃痛的慘叫,時書從樹葉的縫隙中往前看,有一支攻城部隊在趙世銳的指揮下,正將炮車裝滿彈炮投擲向大盛府的女牆,時不時有人從數十米高的城樓下跌落下來,時書不知道是不是間隔太遠,他盯着這一幕竟然有幾分麻木之感。
北旻的鐵騎無人能敵,但並不擅長於守城,高攻擊低防禦,這二十年來似乎沒人預料到大景竟然敢來進攻,城樓廢弛,如今,更是北旻一年一度的盛節,猝然遭受到這樣的攻擊,先亂了陣腳。
趙世銳打的便是措手不及,因此並不給對方喘息的機會,讓一撥一撥的士兵強上,甚至自己也出現在了陣地當中。
時書:“攻城的損耗比守城大多了吧?這是定要強攻不可?死了那麼多人了……”
杜子涵手扶着樹枝:“死人拖去填護
城河了,寒冬護城河結冰,再在上面鋪板蓋草,撒上泥土……就過去了。”
“唉。”
時書和他一起回到營寨中,這幾日都在攻城,幾乎達到了日夜不休的程度。時書夜裡和衣而睡,這天早晨,終於得到了振奮全軍的好消息。
雪小了一些,晨光熹微,細細地鋪灑在結冰的路面。時書看着那扇洞開的城門,心中沒有太大的感情,他隨同後勤隊的人在清理戰場,只不過人羣中有人紅着臉急匆匆找到他:“謝公子,謝大人找您,快去快去!”
時書搓了下手:“哦,有什麼好消息嗎?”
“奪回了大景的龍興之所大盛府,這當然是天大的好消息了,二公子快隨我來!”
時書洗乾淨手,跟他一起走上城樓,心裡默默地想:“也好,現在城門攻陷,謝無熾有了時間,沒說完的話也該繼續聊聊。”
時書一路走到了城樓上,一路皆是俘虜和屍體,狼鏑軍進城第一件事奪取防務,與城廂中的北旻軍廝殺,正有人清理現場,時書腳步頓了一下,繞開血跡往上走。
城樓最高處已被佔領,奪旗易幟,朔風吹得旗幟漫卷。時書無意轉過眼時,從城樓上看到了這座城池內,早已是戰火焚燒,北旻軍正在街頭巷尾逃竄,但狼鏑軍顯然不給這個機會,騎馬突奔揮刀砍殺,許多路人但凡阻擋,一概被馬蹄踐踏而死。
城中充斥着慘叫和哭喊“放過我們吧!”“我們也是大景的百姓!”“既然是大景的百姓爲什麼不南逃?”“搶劫了搶劫了!”“不要殺我們……”
時書轉動視線,喉頭滾動,險些一腳踩空。
來人道:“二公子,怎麼了?”
“沒、沒事。”
“二公子稍坐,就在此地等候。”
不遠處,幾道身影站在這座城池的樓頭,俯瞰四周,顯然是手握這數十萬生靈性命的主人。
趙世銳的鎧甲上沾滿鮮血,一旁站着他的心腹大將,右手邊的青年一身淡青的鶴氅乾乾淨淨,絲毫不沾血,渾身的端方雅正與染血樓頭孑然不同,同看着城內北旻軍逃竄的樣貌。
謝無熾。
有將士飛快上報:“報!將軍馮節度使得知了將軍不宣而戰突襲北旻的消息,怒斥將軍沒有聖旨卻擅啓邊釁,開啓戰爭,與強旻結仇,接下來戰火焚燒將永無寧日。讓將軍立刻卸甲請罪!”
趙世銳:“呵,請罪?”
謝無熾平聲道:“趙將軍勿憂,在下已寫書信八百里加急報知韓王,此戰已勝,韓王必定主戰,向陛下陳說。東都還有其他主戰的官僚同聲相應,致力保你。”
趙世銳轉頭看向了他:“謝參謀,你我二人聯手之舉,無異於虎口拔牙。那羣主和的老東西,也是時候退場了。”
時書聽着,想起了先前謝無熾說過的話。
主和派爲代表的傅溫、馮重山等人,早已將朝廷的利益瓜分殆盡。少壯派想要露頭取代他們,唯有出其不意打出赫然戰功,征服太康帝的心。
這次雪夜奇襲大盛府,便是敲門磚。
經此一役,朝廷勢力即將洗牌,新的利益瓜分要開始了。
趙世銳眉峰陡起,沉思道:“只是這次突襲,北旻恐怕不會輕易認栽,邊釁已開,接下來幾十年又要打仗,陛下……”
謝無熾淡笑,語氣無波無瀾:“大盛府是大景高皇帝的起兵之處,有超乎尋常的象徵意義。奪回大盛如同續上龍脈,這是無可爭議的戰功,誰敢叱責就是叛國。再說,北旻蠢蠢欲動早晚圖謀南下,幾年內邊釁必開,本次搶佔先機,反倒是好事一件。”
趙世銳被說服:“謝大人的話,真是令人茅塞頓開。”
謝無熾再道:“何況,隆冬物資運送困難,開戰極爲不易,再者戰略要地已奪,從此攻守易勢,這個戰功,將軍穩如探囊取物。”
趙世銳笑了兩聲,神色恢復嚴肅。
又有人來報:“將軍!北旻殘軍已被擄掠控制,敢問現在城中如何處置?”
趙世銳低頭,看了下手中的刀柄:“這幾日攻城,糧草物資早已耗費殆盡,將士們也莫不艱苦。放將士們在城中擄掠三日,搶奪戰利品,發泄怒火。”
時書心裡一驚:“擄掠三日,搶奪戰利品,發泄怒火?戰士們仇恨北旻,被壓抑太久,要釋放仇恨?那他們……”
將士再道:“城中尚有不少百姓。”
趙世銳轉向了謝無熾:“謝大人,你的意思呢?”
謝無熾神色平靜,視線轉向城樓之下,此時勝利的狼鏑軍已經準備開始狂歡。與死亡和仇恨如影隨形的高壓人羣,全世界最容易產生心理疾病的職業,經過了這麼久血腥的鏖戰,痛苦,壓抑,怨恨,此時情緒即將撕裂。
謝無熾道:“大盛府的糧草物資已被燒燬,這個冬天不會再有糧草供應,人口留存只會消耗糧草。敵軍的頭顱和戰功掛鉤,如果能擴大戰功,是最好不過的事。”
趙世銳哈哈哈笑了三聲:“趙某正有此意。”
趙世銳鷹隼一般的眼睛盯着這座剛奪回的城池,瞳孔中倒映着東奔西竄逃亡哭喊的人羣,說了兩個字:
“屠城。”
時書耳朵裡一片安靜,雪落在身上感覺不到冷,只覺得有些僵硬。人羣開始轉動和分散,佔領並取代防務之後,便要去大盛府的衙署坐鎮。城池已奪,趙世銳在心腹將領和護衛的簇擁下走向通衢大道。
趙世銳走之前,特意道:“聽說大盛府內有座金蘭別館,十分秀美,收拾了讓謝大人住下!”
人羣散亂,謝無熾從城牆上收回目光,回頭,看到了在旁等候的時書:“你來了。”
聲音很溫和,時書和他走在一起,問他:“你是不是如願以償了?”
謝無熾答非所問:“不該提前讓你入城。”
時書看着他:“這份戰功,能讓你得到什麼?”
“陛下如果主戰,那朝廷的班子
要全套更換,我會成爲朝廷主戰的話事人之一。”
”了一聲,一直以來,他都不太去幹涉或者評判別人,因爲從小時書只受到一個教育:做好自己。
這個念頭,讓他從來不批評或者以自己的三觀強加在謝無熾身上,能處就處,包括得知謝無熾對性關係的態度也一樣。
不過現在,時書轉頭看着他:“屠城?城裡應該有數萬人?應該也有很多無辜的百姓。”
謝無熾眼中安靜:“以戰養戰,冬天糧草匱乏,趙世銳是個殘酷的軍人,不會讓沒用的人活着。古代軍隊屠城焚掠,十分常見。”
時書心裡有了想法,但口頭上並沒多說什麼。有一瞬間想問:“你能阻止他嗎?”
但世界似乎自有規律,戰爭也自有規律,他的話也許能撼動謝無熾,卻不能撼動這些浴血奮戰的怨恨軍團。
時書和謝無熾一起走在街頭,擡頭看了看雪,狀似無意提起:“張童到底怎麼死的?”
謝無熾看向他,神色溫和:“時書,你知道,我並不想對你說謊。”
時書心裡的猜測越來越清晰:“你說啊。”
謝無熾道:“我剛穿越過來,一直在猜測這個世界存在的原因,太像一場遊戲。第一個遇到了張童,他當時已經是病入膏肓,即將走到生命的盡頭。我一直以爲只有我一個穿越,沒想到還有新的人存在。”
“我戒備心很高,也很少相信合作。恰好他快死了,沒有其他的價值,我想搞清楚同伴的存在對我有何影響,會不會激活任務之類。”
時書:“然後呢?”
謝無熾:“至少在某一類遊戲中,攻擊同伴會被判定出局,我不能貿然行動,所以,用溫和的手段讓他自殺了。”
時書儘管做好了心理準備,但藏在袖子裡的手指還是在發抖:“溫和的手段?”
“張童有抑鬱症,杜子涵一直在試圖拯救他,讓他活下來。但內心軟弱的人,無論外界如何試圖救贖他,他都會永遠陷在困境中。在相南寺的時候你就應該瞭解我,人心有跡可循,操縱人心、控制他人的喜怒哀樂並不難。”
時書心裡冰涼,問:“然後呢。”
謝無熾:“張童自殺了,對我沒有任何影響,也並未激活任何系統。不過他有讓我意外的地方,驛站看到杜子涵我才明白,原來他當時自殺不僅僅源自於內心的軟弱,還有一個原因是他意識到了我的危險,爲了保護杜子涵,讓我認定他孤身一人、儘快離開,選擇提前結束了自己的性命。”
時書在雪中和謝無熾對視。
時書:“然後,你遇到了我?”
謝無熾:“嗯。”
“在我身上,你又在試圖觀察什麼?你說人心有跡可循,怎麼樣去迷惑人心,對你來說只要露出假笑,拿出一丁點耐心,就可以輕易做到讓身邊人都以爲你是好人。”
時書喉嚨發緊:“你從一開始對我好,是不是也只是爲了讓我不離開你,一直留在你身邊,方便你觀察和利用?”
他謝無熾的聲音很快變得悅耳,變得有迷惑性:“但從很早以前,就不這樣了。”
時書:“你承認得倒是很乾脆。”
時書並不喜歡掉眼淚,來到這裡之後,掉眼淚的次數也很少,但現在眼淚終於掉下來了:“我一直把你當成最好的朋友!”
“所以,我問你,除了在牀上陪你,我對你來說原來是毫無價值、可以隨意玩弄人心、控制我的喜好、將來也可以逼死或者殺了的人嗎?”
謝無熾脣色褪爲蒼白色:“沒有。”
時書猛地走上前去,一把攥住他的衣襟,忽然想到前不久的夜裡,他甚至想過就這樣和謝無熾渡過一輩子也不是不行,因爲他對自己很重要,但這個人果然細看不太喜歡,深看也不喜歡。
時書道:“你對我這麼重要,也是你在操縱的結果嗎?!讓我因爲看清了你而這麼痛苦,也是你操縱的結果嗎?!謝無熾,我重新認識你了。”
果然不喜歡就是不喜歡,討厭就是討厭。
謝無熾握住他的手,神色依然平靜:“我都和你坦白了,時書,我知道你會生氣,我們都冷靜一下好嗎?”
時書:“我要出城,你殺張童的事,我要告訴杜子涵,他至今不知道張童爲什麼死。”
謝無熾目光一暗,變得冰冷,咂摸似的咬字:“杜子涵。我一直在想,如果沒有他的出現,你會不會更乖一些。”
時書猛地反應過來:“幹什麼?你上次忽略掉了他,現在想殺了他嗎!!”
謝無熾恢復了微笑,安撫地攬住時書的肩膀:“不會,我不會殺他。你渾身都凍僵了,我們先去溫暖的地方烤火。”
時書猛地推開了他,褐色的眼眸倒映着謝無熾這張俊朗矜貴的臉。他的手腕被謝無熾緊緊握住,掙脫不開,身後的護衛也死死地盯着他的方向。
時書:“你鬆手!”
謝無熾:“對不起。”
時書:“你不鬆開是嗎?!”
謝無熾:“我們最好先冷靜。”
時書轉過頭,盯着這羣虎視眈眈的護衛。從什麼時候起,謝無熾和別人的配合早超過了自己?還是從一開始,時書以爲他們一起去走路去舒康府治療瘟疫,他站河邊踩水,謝無熾站岸上看他;他們同生共死,時書在夜裡抱着染病的他祈禱,他能甦醒過來;還是一起在韶興府的紅線節蘆葦蕩,時書躺在搖晃的小船上,那時候謝無熾給他看過腿間的刺青;還是……還是繞過大白崗強盜,他揹着閉着眼睛的自己,走了那麼遠的路,這一切都是時書一廂情願的騙局?
時書用力呼吸了一下,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開始後悔跟謝無熾的怒喝,因爲在實際行動上,謝無熾並不算對不起自己。
只是……
時書說:“把杜子涵接回來,我想看到他在我的視線裡。不要殺他,他什麼也不懂,我也只有他一個朋友。”
謝無熾:“我們不算朋友了?”
謝無熾低眉沉思,不太清楚滿不滿意這個答案,道:“把他帶進來。”
時書重複:“我只有他一個朋友了。”
謝無熾:“好,我不殺他。”
時書轉過臉,和謝無熾一起走到金蘭別館。傳聞中這曾是世家大族耗費數十年營造的園林,大盛府未奪之前,住着一位北旻的王族,如今這位王族早在得知戰爭前便悄悄打開後門逃走,留下北旻的將士苦戰,如今,金蘭別館並未受到兵燹焚燬,正趕上這幾日暴雪後,勾欄玉闕雪景雅緻清雋,落雪紛飛。
時書被關在一間院子裡,等了許久,杜子涵終於拎着大包小包來了,一進門便東張西望:“我天啊,我們住這兒嗎?”
時書:“嗯,謝無熾出息了,爭奪下了大盛府,接下來大概是一直往上升官了吧。”
杜子涵把兩人的行李放下,道:“我來的路上,看見大景的軍隊在殺人——”
時書:“是這樣,馬上要屠城了。”
杜子涵一雙眼睛睜大,半晌沒說話,想起來才問:“謝哥呢?”
“他立了大功,早有人來送禮逢迎,和趙世銳吃慶功宴去了。”時書接過行李後,便敞開包袱開始翻看,只有很少的幾件衣服,棉被,還有幾塊碎銀,這差不多是時書到此的全部家當了。
時書唸叨了聲:“來福。”
杜子涵:“怎麼了?”
“還有來福,”時書轉頭看杜子涵,“張童的死和謝無熾有關,他倆早就見過,張童爲了不暴露你是穿越者的身份,提前自殺了。”
杜子涵一下瞪大眼,語無倫次:“什麼!什麼!他?他……”
時書說:“得走了,謝無熾殺你是遲早的事。他說話,我一個字也不信。”
杜子涵還沒反應過來:“怎麼會這樣,我知道他爲人特別的老大,處事狠,爲什麼,張童真的是……?難怪……難怪那段時間他一直避開和我相處……也有人說看見有人找他,我以爲是他朋友,我從來沒往這方面想過……我,我要不要報仇……”
時書:“你想報仇嗎?”
杜子涵:“我下不去手……我沒有那種本事,我什麼也做不了。”
“和我一起走吧?趙世銳也不是正義之軍,這個世界上還有正義之軍,爲百姓着想的人嗎?我以爲謝無熾行爲上達成了,但也沒有。我想知道,我想去找找。”時書說。
杜子涵看着他,眼眶紅了:“我跟你一起走。”
時書把衣服重新疊好,整齊地放在包袱裡。烤火的時候仔細想了想,謝無熾也沒有對不起他,反而好吃好喝,讓時書還能在大雪天烤着火,比那些冰天雪地填溝壑的屍首好多了。
不過也許正是一直依賴他,活在他的背後,時書失去了自我,也少了風霜的歷練和打磨。
時書撐着下巴,火光在他白皙的臉上跳躍着,少年的輪廓骨感清晰但柔和,十分的清雋恣意。
杜子涵連忙幫他拍了火:“熄熄熄!我靠,你在想什麼?!”
時書也嚇了一跳,冷靜下來:“我在想。”
一想到謝無熾,眼淚又往下掉。時書擦了把眼淚:“我一直把他當成最好的朋友,原來他一開始是這麼對我的。但是他也很……他……”
時書拼命搓了把臉,把眼淚擦乾淨:“我在想,我要不要跟他說幾句話。”
杜子涵沉默了半晌:“他是喜歡你吧?”
時書:“我不知道。”
杜子涵:“你自己想,決定要走了嗎?那別說多了,對兩個人都是折磨。”
時書臉上的溼意被火烤乾:“你說的也有道理。”
兩個人坐着時,突然,時書聽到一陣歡快的狗叫“旺旺旺!”,猛地站起身來,來福被一個將士牽着帶到院子裡,一鬆開繩索,來福立刻朝着時書狂奔而來。
“旺旺旺!旺旺旺!旺旺旺!”
時書猛地接住他,抱在懷裡:“來福!”
將士說:“謝大人讓帶來的狗,還有一筐貓,說是二公子養着的。”
時書明白,轉頭看了眼杜子涵:“一騎紅塵妃子笑,這居然輪到我了。”
杜子涵:“有心啊,他怕你孤單,竟然讓人從森州把來福牽了過來。”
時書心下沉靜:“正好,正好。”
接近傍晚,遠處的濃雲暗淡下去,屋子內有下人升起了竈火,正在安排膳食。這頓飯從下午做到現在,時書猜到會很豐盛,但看到有人歡天喜地端菜上來“謝公子,這是‘薰鵝’‘千里蓴羹’‘醉排骨’‘獅子頭’‘西湖醋魚’……”說了一大堆的菜。
時書正看着桌上的菜時,門外的風雪中,謝無熾讓人撐着雪具,從院子裡走來,穿了一身暗色繡着紋路的勁裝,身姿清貴挺拔,頭髮讓風雪吹得輕微地拂起。
謝無熾走進門來,修長的手指掀開門簾,來福看見他便繞過去搖尾巴。
時書低下頭,杜子涵也揉着額頭。時書直到感覺陰影落在了自己的頭頂。
“是不是又忘了,今天什麼日子?”
時書一向忙起來什麼都忘,聽到這句話才反應過來:“哦。”
“接下來要在大盛府呆幾天,再回森州,先把來福叫過來陪你。”
時書:“好,我正好有些想他,雖然有人照顧,但不是熟人不太放心。”
杜子涵站起身:“我肚子有點痛,我睡哪兒啊?我先去睡了,你們慢慢吃,我先不打擾了。”
時書看他走進了隔壁的廂房,這才收回目光。謝無熾道:“吃飯,你這段時間跟着後勤隊,餐風露宿,人都瘦了不少。”
時書拿起筷子再放下,擡起頭,看着謝無熾的臉:“你這個人。”
“怎麼了?”
時書說:“真奇怪。”
謝無熾往他碗裡夾了筷排骨,點頭道:“我想跟你道歉。”
時書道:“在周家莊的時候你救過我一次,後來我對你好是應該的,確實也有報恩的原因,就當跟你走過這三千里時,把一切都還清了。”
謝無熾:“你恨我嗎?”
時書搖了搖頭,笑了:“我不恨你,我也挺理解的。”因爲在自己的眼中,謝無熾也不算很幸福。
謝無熾牽住了他的手,看他的眼睛:“和我在一起,永遠陪着我,你能不能愛我?”
時書看着他,緩慢地拿起筷子,移開目光:“我需要時間。”
看起來,謝無熾還沒想到過,自己也許會離開這種可能。
“吃飯,我有點累了,今天不想說這些。”時書往他碗裡夾菜,“你也多吃點兒,我吃了就去睡覺,這幾天一直沒好好睡個覺。”
謝無熾本就坐在時書的身旁,一隻手覆蓋着時書的左手,帶有某種情色的暗示:“和我一起睡嗎?”
時書轉過視線,本來想說什麼,但把話收在喉中:“隨便,我無所謂。”
同時,時書心裡很冷靜,大概是從來沒跟謝無熾發過火,他並不知道自己現在到底什麼情緒,這樣就好。
桌上的飯菜很快吃到了差不多,兩個人洗漱完,時書剛進門,就被謝無熾抱進了懷裡,時書也沒躲開,被他親着耳垂和頸項。
謝無熾也挺可憐的。
但仔細想想,還是可憐自己更合適,謝無熾馬上就要一步登天,攜着軍功飛昇,自己窮得穿條褲衩子,還不知道未來在什麼地方。如果,時書閃過一個念頭,如果自己現在當沒看見謝無熾這些行爲,事不關己,是不是還可以跟着他坐享榮華富貴,再也不用去吹風受寒了?
而離開謝無熾是什麼樣子呢?種田,流浪,最重要的是,連個心理依靠也沒有了。
如果沒認識謝無熾就好了,至少還有勇氣生活,認識了他居然會對不確定的未來感到恐懼。
時書被他單手捧着臉,蹭了蹭鼻尖:“這幾天是讓你受苦了,我不該把你放在後勤隊,讓你直接和生死打交道,有心理陰影了?”
時書搖頭:“還行。”
剛說完,脣就被他封住。等分開時,時書喘着氣,耳朵發紅,銀絲粘連在脣瓣上,甚至不安分的口水淌到了下頜。他一雙眼睛看着謝無熾,用帕子擦乾淨了下巴。
謝無熾漆黑的眸子正看着他,今晚以來,時書尤其沉默,也沒有和他交換過目光。謝無熾問:“你還在生氣嗎?”
時書:“我困了。”想到什麼,時書說,“你說的對,讓人改變是一件很困難的事,無論是別人改變,還是自己改變。”
謝無熾盯着他:“時書。”
“我睡了。”時書往牀上一躺,“也許有一天你會發現,我也沒那麼好。還是做自己吧。看得出來你是天之驕子,從來沒跟人道過歉,哪怕很真心了,但怎麼都不對。我不需要這種心理安慰。”
窗外的暴風雪停了,時書閉上了眼,他知道謝無熾沒睡,似乎正在黑暗中一言不發地看着他。時書也沒再繼續設想其他的結果,因爲自始至終,心裡的答案都是最好的,而理智思考後的再怎麼好,都不是他想要的。
半夜,時書醒來過一次,自己累,謝無熾果然也很累,正抱着他在熟睡。
時書趁着微弱的光線,從包袱裡翻出宋思南送給他的繩具,衆多藥瓶中還有一瓶催眠安神的藥。時書把這些東西一扔,心裡嘖了聲:“難怪說魯迅棄醫從文,人死的太多,醫生有時候也忙不過來了。”
時書坐到牀頭,謝無熾果然睡得很熟,時書把繩索套到他的手腕,謝無熾並無動靜,仍然在闔攏雙目沉睡。時書便坐在桌子旁思考要留給謝無熾的話,還是說點兒什麼吧,認識了一年,不至於到那決裂的程度。
時書坐着等天亮,直到雪停,天光照進來,收走了屋子裡的黑暗。時書仔細審視謝無熾這張臉,輪廓犀挺俊朗,眼睛似乎生的很冷,但含情脈脈時又算得上溫柔,雖然對自己算是衝瞎子拋媚眼。長得很帥,身材也好,只是不知道他的心裡在想什麼。
“嘖……頭疼。”
時書腦子裡紛亂,頭痛欲裂,勉強想了一些體面的話,準備屆時跟他說。
沒想到忽然間,謝無熾醒了過來,在枕頭被褥中掠起了眼皮,意識到一隻手腕被繩索套住,他擡眼,似乎有一瞬間的意外,眼睛血紅。
“時書。”
時書被這突然的甦醒,想的話全忘了,便乾脆站起身:“謝無熾,忘了跟你說,我不是在生你的氣,我是準備走了。”
謝無熾:“你要去哪兒?”
時書拎起包袱:“我也不知道去哪兒,大景的江山並不小,哪裡都去。看哪裡順眼,就停下來。也許像徐霞客一樣,周遊世界也有可能。”
謝無熾神色倒還算平靜,坐下牀,另一隻手在解着繩結:“你聽我說,外面的世界沒那麼好,你身上也沒有錢,你出去了不會有好日子過,跟我呆在一起,對你更好。”
時書忍不住笑了:“哈哈哈!我就知道你要說這種話,放心吧,我會過得很好。”
安靜。
這句話像撕開了什麼,謝無熾臉色一瞬變得蒼白,另一隻手更粗暴地撕扯着繩結:“爲什麼要走?爲什麼?”
看到鐵絲掛進肉裡,鮮血流出來。時書收起笑容,道:“你自己掙脫不開的。我只想跟你告個別,現在就走了,來福和我一起。”
腦子裡有千言萬語,時書後悔怎麼把想說的話都忘了,但他剛踏出一步時,聽到了背後“嘩啦!哐當!”一聲巨響。
時書心驚肉跳,轉過臉去,謝無熾往前走,左手被死死拴牀腿上,他力氣太大,整張沉重的木覃牀都被拽動得往前挪動。但這繩子是出了名的越解越緊越勒越緊,他骨骼強硬的手腕被鐵絲嵌進肉裡,勒碎皮肉,血流如注。
“時書,有什麼話我們慢慢說,爲什麼要走?”
時書:“不
用說了,我不想改變自己,也不想改變別人。”
似乎聽出了話裡的堅決,謝無熾聲氣變弱:“時書,能不能不走。”
時書目光從他失去血色的臉上收回,後退,他每往後退一步,就能聽見謝無熾越來越清晰的聲音。
“我喜歡你。”
“時書,我喜歡你。”
“我愛你。”
眼睛通紅,看着時書,鮮紅的血液從謝無熾的手腕流下來,很快就打溼了手掌,順着指尖往下流。
謝無熾往前走:“我做錯了什麼……我……改……你別走……時書,我不想失去你……”
手腕的繩具越勒越緊,時書只知道再不走謝無熾會把手勒斷,他腦子裡一片模糊,轉過身,拿起包袱大步跑出了門去。
門扉敞亮,紛紛細雪,雪不知道什麼時候又下了。
“怎麼樣了?”杜子涵等在門外,得到時書的眼神。他倆一起跑出去,門口拴着馬匹。時書耳匆匆向守衛說了句:“快進去看看你們謝大人。”便拔腿就跑。
馬匹在城內狂奔,兩側都是焚燒的房屋和狂歡的士兵,俘虜的哭喊慘叫和勝利的狂歡之喜,在細雪中編織成一副迷離夢幻的圖景。來福一邊“旺旺旺”一邊努力地跟在馬匹後跑,時書雙手勒緊繮繩,手掌心被粗糙的繩索磨得生疼,狂風呼嘯着從耳邊掠過,腦子裡全是謝無熾在他耳邊說過的“時書,勇敢,勇敢”。
不知道跑了多久,跑了多遠,直到狂奔出了城門,時書眼睛裡倒映着謝無熾手腕淌落的鮮血,一滴一滴流淌彙集,砸在地上,還有一滴是從他眼角掉落下來。
***
太康十一年,春。
趙世銳破北旻茶河防線元圖錄部,攻陷大盛府,奪回景朝龍興之所。
“嘎吱嘎吱”的車馬運糧之聲,在山陰道間緩慢行駛,衆人一邊揹着糧草走路,一邊高興地議論着:“這次勝利,一是趙將軍勇武,二是‘仇軍’前鋒雪夜突襲,斷敵糧道……這第三嘛,那位新政被罷黜的謝大人正好發配到了森州!是他謀劃,才促成了這次的勝利!”
“這位謝大人,真是蒼生之幸,社稷之福啊!”
“有他主戰,奪回大景失陷的三府六州,恐怕就在眼前嘍!我也能趁着還沒死,回家鄉去,給俺家老孃的墳燒燒紙……”
時書走在這一行人中,來福跟在他身旁,鶯鳴宛轉,在林間跳躍,難得是個好天氣,溫暖的陽光透過稀疏的枝條落到時書白淨俊秀的臉上。
時書收回視線,道:“樹木發芽,春天要來了。”
杜子涵跟在他身旁:“是啊,春天好像要來了,我們現在去哪兒呢?”
時書牽着來財,道:“先往前走,不知道走到哪兒去,如果終點不重要,那就試試到底能走多遠。”
“好嘞!”杜子涵開心地掏出個饅頭,吃一半,剩下的餵給了來福。
時書往前走,走了不久,忽然想起什麼再轉過臉,從漫漫山巒間望向森州所在之處,也
是謝無熾待着的地方。
片刻,時書低頭扶正了斗笠,把眼淚擦掉。
一行人從糧道走過去。
而他們的背後,狼煙四起,號角聲繁,一大批一大批的北旻軍隊正在集結,嘶吼和吶喊着復仇,用鮮血澆築恨意。另一批逃亡的百姓從城樓中哭喊着四處逃奔,刀光劍影,鮮血飛濺,勝利者的屠戮和掠奪狂歡正在進行當中。
還有幾道身影,作爲操縱一座座城池的主人,站在落日樓頭,俯瞰整片戰火燃起的大地。
其中的一雙眼睛往南望去,似在尋找什麼,躍過了數萬重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