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茫茫大道,時書一路跑到仇軍營的門前,把腰牌遞給守衛看,進了門去。

忍不住腦子裡還在想,謝無熾爽了嗎?爽了的話,如他所願,自己爬牀的計劃算不算實現了一部分?

時書邊想着走進寬闊的場壩。宋思南正在組織流民中的男女老少集合,大聲喊“不要吵架!”“不要打架!”“看好自己孩子別丟了!”“那邊那個!你往哪兒跑呢!信不信闖進去別人軍棍伺候!”

時書走進門,思緒還有些茫然,趕上馬車一路往軍屯去過去。他滿頭是汗,潮溼的烏髮貼在白皙的耳垂,脣紅齒白。

宋思南似乎在他耳朵旁說話,片刻後時書才聽清:“你發什麼呆啊?”

時書:“……想事情。”

杜子涵:“哇,我們的小書包也有心事了,長大了。”

我不僅長大了,我還在成長中變態了。

時書看他一眼,咬牙。正前方的道路擁堵,驛道坑坑窪窪,時書跳下車用稻草和木板鋪在地上,車輪終於可以正常過去,而不會陷入泥淖之中。

時書留意着道路,如果馬車的輪子陷入其中,不僅可能側翻,糧食也會倒下來,到時候需要花大力氣推出。

時書一邊走,一邊回頭看着綿延在大路上,趕往新的家園的人們。

時書這次去的軍屯區在名叫東溝的界河處。這裡與對面的北旻軍隔着寬寬的河溝,眼下冰雪融化的水流已經流盡,河面薄,有的河牀水流趨於乾涸。今天安置的百姓是昨晚那支仇軍的家人。不愧是家中從軍,這些百姓們的膽量要大上不少,一路說說笑笑。將百姓們遷到凋敝廢棄的屯種區,這裡曾有人居住,因此草屋土房、阡陌交通、水田旱地都有,只不過房屋些許破損,需要修葺。

屯叫白家屯,一旁修築着城牆,將整個屯所護衛起來,東溝界河則在城牆下潺潺流去,石面上滑過清澈的水流。百姓們遷徙到這裡後,分配房屋,讓青壯年修房屋耕地,開啓流民移居的生活。

時書一到了這兒便幫着百姓們修葺房屋,生怕騰出一丁點空閒胡思亂想,蹲在別人房頂上,將瓦片遞給專業的師傅。宋思南站樓下望了半天,走到杜子涵身旁:“二公子今天真是龍精虎猛,像牛一樣時刻不歇息啊。”

杜子涵:“估計是心情不好。”

宋思南:“爲什麼?”

杜子涵:“夢遊,親到親哥臉上了,心情能好嗎?”

“也是。”

他倆的認知還停留在頭一天晚上。

時書的手掌被瓦片磨損,指尖割了一枚小小的傷口,將剩餘的遞給師父後便把着梯子下樓。他手裡拿了根棍子,掂量着粗度後,“嗖”一下扔了出去。

一旁的婦女遞過來一條帕子,時書接過擦了擦汗:“謝謝姐姐。”

這間房住的是幾個丈夫已戰死的婦女,都帶着孩子,也沒人幫她們的忙。時書就來先幫她們修房子了,免得下雨。時書走時,好些婦女都在門後看他。

時書長的是媽粉最愛長相,眉眼不太有臭男人的粗礪,輪廓分明但線條柔和,尤其是一看見女生就臉紅,笑一下讓人心都要融化,清純系校草。

宋思南替她們問:“估計看你成親了沒,有個侄女想說媒。”

“算了,”時書有感而發,“人這輩子碰感情就完了。”

“……”

房屋幾乎快修好,幾個人走開轉過一道牆壁,沒成想外頭探頭探腦站了好幾個男人,正往裡張望,神色猥瑣。宋思南瞬間不爽問:“看什麼呢!”

幾個男人嘿嘿笑着,這就鴨子一樣散開。

杜子涵:“無聊。”

時書:“男的爲什麼就這樣呢?”

杜子涵:“啊?”

時書:“你長我這麼大就懂了。”

杜子涵:“小書包你——”

在白家屯要呆上個幾天,安置了百姓後,將士們也都分配地方住下。時書跟宋思南住在駐軍的地方,晚上腦袋一沾枕頭,那件事又往腦子裡鑽。

同時鑽上來的,還有狁州的戰事,已經二天了,一場戰爭要打個數月,不知道現在情況如何。

謝無熾跟人說通了嗎?暗中授意那個將領了?馮重山治軍不嚴,一旦狁州開關,那必然是生靈塗炭,血流成河。

死一個馮重山沒什麼,死那麼多被命運擺佈、甚至不知道自己因何而死的人,讓人覺得憤怒和無力。

至於謝無熾……時書怎麼就一上頭就握上去了。系統提示謝無熾極高的友善值,毫不憐憫將人命當成登雲梯,火氣衝到頭頂,謝無熾不是喜歡身體接觸?不是喜歡做?爬牀估計他很爽吧,說不定友善值會越來越高,如果能夠回家,時書也許真的會成爲惡人。

對他時書沒有心理負擔,也許是先前那一整年,謝無熾教的好。對他,一熱血就上了。

謝無熾又是怎麼想的?時書不擅長幫人自.慰,當時太生氣,也只是攥着而已,同時還惱怒,不知道從哪升起的惡劣,死死地抓着。

時書是男生,大概知道不會很舒服,不過謝無熾居然能射出來。

疼痛只會刺激他的欲.望。

你想控制我嗎,這難道又是他內心的一種投射?

我是不是太過分了。

時書想來想去,睡不着,索性起了牀。

軍屯區處於界河邊緣,村子在城寨的最高處設有暸望塔,隔不遠處相望。時書走到暸望塔上去,這塔也是進深寬闊的塔樓,打仗時士兵站在上面放箭,眺望遠處,能容納許多人。

宋思南在值夜,初夏夜裡寒冷:“你來幹什麼?”

塔樓裡放着一張桌子,桌子旁有張椅子,睡着和他一起更戍的士兵。按理說宋思南能躺着,至少舒服點兒,不過他站在塔樓前一刻也不移開眼睛。

時書到前沿去:“睡不着,過來轉轉。”

宋思南:“我說你啊,真是沒苦硬吃,跟着你哥什麼福享不到?山珍海味,綾羅綢緞,奴僕成羣,非要來跟我們當兵的混在一起。”

“我哥……”

時書露出笑容,轉移話題:“話說清楚,什麼意思啊!趕我唄?”

宋思南:“別別別,你坐你坐,誰說你了?”

“我不坐。”

時書站到塔樓的前頭。因爲樓高,夜裡風格外大,吹得時書打了個寒戰:“這麼冷?”

宋思南:“這還夏天,冬天你就明白了。”

時書往下張望,居高望遠,從這裡可以眺望界河對岸北旻的塔樓,以及對方修在河岸旁的一些窩棚、軍備。不過一般修在橋樑連接之處,沒橋的河岸旁都乾乾淨淨。不過眼下水流少,許多河流都露出了河牀,在月光下顯出雪白的石頭。

時書不再胡思亂想,專心眼前:“從這個地方,不是可以直接走到對岸去嗎?”

宋思南:“是啊,但誰過去?去了不被敵軍砍死了嗎?”

“……”

時書仔細看着,片刻後說:“怎麼河邊有人啊?”

“哦?”宋思南伸出脖子往下一望,果然,界河自己這一岸,的確有一些人沿着林間在走。月光下,二五成羣。走到河岸旁便分散了,各幹各的。

宋思南嘖了聲:“又是他們。愛乾淨,屯裡的水渠還沒挖通,這些人幹了一天的髒活,要去河邊洗澡洗衣服,說了暫時別去還要去。懶得管。”

時書:“會出事嗎?”

“只要不到河流對岸,怕是出不了什麼事。明天也跟他們講講,不要走太遠。”

時書看見這裡面有的男人直接脫衣裳洗澡,還有的轉到石頭後去,洗衣服,也有一些膽子大的婦人,把衣服帶上了一塊清洗,還帶着小孩兒,給小孩子洗。

時書看這羣人以免出現什麼問題。等夜深,這羣人便都走了回去,零星有幾個人,慢慢回到屯裡。

時書站了一個多小時,站不住,把自己站累了,便到另一把椅子裡坐着睡覺。

在白家屯的生活暫時如此,好幾個大清早,時書被清脆的鳥鳴聲叫醒,揉了下眼睛。他在這呆了二天,沖淡了那天和謝無熾的混亂,不過今天剛一起牀,聽到樓下宋思南的呼聲:“快快快,收到急信,都統制今日要來巡視,都把眼睛給我擦亮了!站規矩點兒!”

時書一瘸一拐下樓:“他來巡視?”

宋思南:“巡視軍屯,常有的事。朝廷可支撐不了多大的糧草,有底氣養兵也得有糧草打底才行。可別以爲打仗就是兩軍對壘,打的是軍需,打的是物資。軍屯開發起來,既有了糧草,流民也不會生亂子,能夠安定天下啊。”

時書:“小宋哥,你懂的真多。”

宋思南咳嗽聲:“還行吧。”

他倆一塊兒走到塔樓下去,送信的人正在議論,眉飛色舞:“都統制巡視軍屯,遇到沒有好好開墾種糧,興修水利,好吃懶做的軍官,都賞了一頓鞭子吃!親手執鞭,打的人是鮮血淋漓,滿地打滾。嘖嘖嘖嘖!”

“估摸着今

天就要到了,大家好好準備,多幹活,把村子裡收拾得整整齊齊等大人過來巡查!”

活閻王。謝無熾這個活閻王。走哪兒殺哪兒。

時書領早上的饅頭,腦海裡幻想出謝無熾訓人時的姿態,那身高和睥睨萬物的眉壓眼,對別人很有威懾力,一下一下用馬鞭叩着手腕,誰犯了錯就毫不留情地抽下去,畢竟在他眼裡也沒幾個人值得在意。

饅頭塞進嘴裡,咬了好幾口。抽人的訓誡和施懲意味,他似乎一向都是如此,高高在上。

時書咬着饅頭,轉身繼續幹活。

上午接到謝無熾巡視的消息,日落之前,儀駕纔到了白家屯的寨門外。

“都統制大人到!”

幾個人先跑進來,接着滾滾煙塵當中,駿馬在旗幟下小跑進門內,身後護衛開道,旗幟飄揚,簇擁的人羣當中有人牽馬執蹬。謝無熾一身玄色勁裝,在暮色中下了馬,洗練冷漠的氛圍中,低頭將鞭子交給了護衛,審視軍屯內。

時書看他一眼,回了屋內。

謝無熾查看屯裡,等了一下午的飯菜連忙上桌,護衛來道:“二公子,用膳了。”

時書早吃過了晚飯,跟着一起進去,猜到謝無熾是爲自己來的。

門內,謝無熾正坐在茶案旁,翻看急遞來的書信,查看是否有軍情要務,將信封摺好拿給一旁的人:“回去再說,下去。”

桌旁放着一個包袱。謝無熾道:“你走的急,東西也沒拿,給你帶了幾件換洗衣服。”

時書沒想到,和他見面第一句說的這話,原來是這一句。時書接過衣服,說:“正好,我這幾天洗澡很不方便。謝謝你,不過沒想到你還會來巡視軍屯。”

謝無熾嗓音平靜,道:“屯田很重要,將百姓與土地結合,既能解決流民的不穩定因素,將百姓重新綁定回土地,同時也能產出豐富的糧食,擴充後方。如果屯田成功,將來一切都很好。”

時書聽着謝無熾的表述,嗯了一聲。

兩個人竟然誰也沒提那天的事。自己不知道以什麼心情提,謝無熾不提,難道是怕自己難堪?

時書背對着他,實在不知道怎麼面對,道:“正好累了一天,我先去衝個涼。”

“時書……”

背後響起輕輕的呼聲。

時書早已拿着衣裳,逃避似的跑出了門去。眼下正是傍晚,天上一片弦月,時不時飄過幾片烏雲。

時書叫上杜子涵走到界河的溪流旁,天氣逐漸燥熱,果然有不少人在洗衣服洗澡。他順流往下走了好遠,到一片沒多人的區域,好好洗了個澡。同時也在思考,以什麼樣的態度面對謝無熾更好。

時書在這走神,杜子涵說:“你到底怎麼了最近?”

時書踩着水,早把衣裳穿好:“真沒什麼。”

“從遇到謝無熾起你的情緒起伏就很大,你倆咋的,要和好了?”

時書:“感覺和不好了。回去吧。”

時書換洗的衣裳也在河水裡洗乾淨,拿着往上走,不過,樹枝掩映處,卻看見一行人聚集在一起,神色有些焦急,宋思南領着一羣人從山坡上狂奔下來。

時書問:“發生什麼事了?”

潺潺的溪流裸露出河牀,幾個木盆漂浮在上面,衣裳亂丟,人卻不見了蹤影。之前那個猥瑣男着急地說:“這幾個婦人帶着孩子在這洗衣服,結果對面突然有好幾個人衝過來,將婦人和孩子扛着就回去了!”

“好可怕!那羣人從河流對岸竄來,將人擄了就走!”

“這可怎麼辦啊?!一羣虎狼之兵!”

時書腦子一悶:“有這種事?!”

“靠!”宋思南霎時眼露兇光,“邊境地區,界河一步之遙,這羣狗東西就愛過來擄掠財物,這次居然敢搶我們的女人和孩子!來啊!”

“在!”

宋思南背後站着好一堆人,都是他仇軍的東西,從背後抽出尖刀。

宋思南:“過了多久了?!”

男人說:“沒多久,一炷香時辰。”

宋思南道:“任何人不要聲張,都統制大人剛睡下,來幾個兄弟隨我越界,將婦人和孩子救回來!”

有人膽小,不敢吭聲。

宋思南怒聲:“還有誰?人手少了。”

他眼裡狼一樣的血性,作爲保家衛國的軍人,他不能坐視婦女和孩童被敵人擄走。時書心跳加快,舉手:“我去。”

宋思南:“你去?我們會殺人,你要是敢殺我就帶着你。”

時書:“我知道,我能去,你們好像沒人比我跑得快吧。”

宋思南哈哈大笑兩聲,遞給他一把刀,道:“行,你還挺有種的,走!”

宋思南領着這七八個兄弟,見烏雲遮住了月光,四野一片漆黑,用黑布裹了臉:“跑。”

人羣開始往前,時書握着刀柄,跟在他們背後,腎上腺素開始飆升。這是越境……越境……對面全是敵人,崗哨環布、巡邏遍地,稍不留神被對面的軍隊發現,後果將不堪設想!

崗哨之間分開着距離,界河兩岸都是雜草和樹林,時書跟在宋思南和七八個人背後跑,腳下踩着薄薄的水流,河牀的石頭布滿瘡孔,手放上去時掌心摩擦發疼。

時書起初有點茫然,慢慢就適應了情況。他大氣都不敢出,河水褪去後,跳蹬懸浮其上。時書在黑暗中辨認腳下的石頭塊,跳躍過去,升起一種頭重腦輕之感。

“宋哥……”有個人開口。

宋思南壓着刀,道:“不要說話,聽我的命令。”

時書把嘴緊緊閉上,憑藉良好的平衡能力,第一次渡河跳到地上時踩了水坑,但也沒有摔倒。他伏下身,學着他們掩藏在低矮的灌木叢裡,往前疾走。

北旻的地界,路上漆黑一片,有平地有叢林也有山巒。在最前面帶路的是白家屯的一個老軍戶,他說:“前面有個廢棄的據點,這些北旻軍搶了女人和孩子,也是違反

軍紀,被查了會難受,肯定要躲到據點的房屋裡去。我知道在哪兒。

時書後背在冒汗,不幾時,他們遇到了一列夜間巡邏的北旻軍隊,幾個人趴在草溝裡一聲不吭,聞到泥土的氣味,聽到軍靴踩在地面的動靜。

時書提出一起來時,隱約猜到了危險,而真正來後才懂命懸一線的緊繃感。說不緊張是不可能的,他大口呼吸着平復血液和心跳,整個人處於應激狀態中,仔細辨認一路走過的地方。

時書腦子裡反覆地說:勇敢……

時書跟在這些吃苦的士兵身後沒有掉隊,前路有人領頭,藉着昏暗的夜色一路辨認方向。所有人都很勇敢,在敵軍巡邏重重的防線內行動,屏氣凝心,小心翼翼地前行。

時書跟在他們背後,似乎翻越過了幾重山嶺,又繞過山坡,途徑村落。好像行走在沒有方向的海洋上,心一直浮沉着。不知道走了多久,終於,他們看到了那個廢棄的據點——

——是個小村落,最前面有間草屋。隱隱約約聽到孩童和女人的哭嚎。

宋思南罵了聲“草!”把刀抽了出來。

寒光乍現。

時書也抽出了刀,緊隨其後,月夜之下一間小小的屋子,油燈昏暗,穿出聽不懂的旻語的嘰裡咕嚕,大概有五六個旻兵。這羣人,甚至並未關門,發出狂笑的聲音。

宋思南咬着牙衝進去,一刀砍在那人頭上,脖子瞬間噴出大面積的血來。時書瞳孔散大,緊盯着這羣人,刀柄冷硬正摩着他的掌心,也磋摩着他的心臟。

幾人砍殺在一起,刀鋒揮舞,有人想大聲吼叫,立刻被捂住嘴巴割斷了喉結。宋思南去拽倒在地上的女人,背後的旻兵抽刀相向,時書腦子裡反應了一秒,手裡的刀棒球棍一樣揮出,刺啦一聲響,刮動骨頭。

人趴倒在地,血濺到宋思南臉上,他轉臉對時書大笑:“謝了啊!”

時書勉強衝他笑了一下,心裡的城防在崩潰邊緣,魔咒一樣念着那兩個字。這幾個仇軍小將領殺了旻軍之後,用刀泄憤地在旻兵身上狂搠,時書別過臉,月色銀白。

片刻,宋思南將幾人僞裝成互砍的模樣,和衆人將婦女和孩子背到背上,一聲輕呼奔出門外:“走,回去咯!”

時書想幫忙,宋思南道:“你是第一次跟我們出任務,能跟上就行!”

時書明白:“那我斷後。”

跟在這羣人背後開始往回走,時書鬆了口氣,大步奔跑着。月光依然淡淡,時不時被烏雲蔽住,他們在路過平原時遇到一列巡查的軍隊,連忙屏住氣息蹲下。所有人都沒出聲,對面舉着火把宛如鬼魅,時書生怕一個不注意就會被這羣人盯着。

等人走開之後,宋思南輕聲說:“要走快點兒!他們恐怕很快會發現那幾個旻狗的屍體!”

“是!”

衆人加快了奔跑的節奏,時書跟在背後跑,這好像是無比漫長的一段路,找不到盡頭一樣,時書觀察周圍的山林,盡力想發揮自己的任何一點用處,他認識了路,邊跑邊觀望。這一行人年齡也都二十餘歲,也是爲數不多深入敵軍的時候,都有些緊張,烏七八糟地只顧着往前跑。

時書在一片漆黑中辨認着路標,也許是神經太過於緊張,忽然,視線視線中出現了半高的小孩子,在黑夜中,鬼魂一樣站在不遠處。

“擦!”

時書嚇得心臟猛地縮緊,出聲:“宋——”

與此同時,另一列巡邏軍隊在大道上走過去。時書躲在溝裡捂住嘴,猛地回頭看,那個小孩兒不見了。

鬼?什麼時候了,還見鬼!

這地方怎麼會有個小孩兒!

時書再伸出頭,看到了那個小孩的頭,毛茸茸的伸着,躲在壕溝裡。

是個人!不是鬼!

時書不敢出聲,小孩看到了他們,躲在暗處頻頻探頭觀察。時書就回頭看人這幾秒鐘,再轉身,已被宋思南一行人甩出了一大段距離。

“哥哥……”時書聽到了聲音。

他猛地往回跑,拽住那個小孩,終於看清楚了,是個頭髮亂糟糟的小女孩。可能只有十歲。時書擦她的頭髮,魂飛魄散:“你誰啊!”

大半夜不睡覺在這個地方幹什麼!

小女孩說:“救命,救命……”

北旻的小孩不會說景語,這人卻在旻區,時書明白了,大概率是南逃的遺民!時書一把抱起她就跑:“走!”

小女孩劇烈掙扎:“我娘,我娘,還有我妹妹,弟弟……”

“你不是一個人?!”

回頭,宋思南他們幾個早輕巧地越過山坡,跑到叢林裡。時書霎時有種脫離了羣體的無措感,尤其在極端恐怖的環境中時,他看着小女孩:“你說什麼?”

小女孩說着說着哭了:“我們從喜縣逃下來,我娘踩了當兵的陷阱,腿斷了,弟弟妹妹躲在山洞裡。我來找人幫忙。”

時書:“你好聰明,你家人在哪兒?”

小女孩指向與宋思南截然相反的方向:“那邊。”

“………………”

後背冰涼。

那是一條漆黑陌生、截然相反的路,宋思南等人已看不見影子,夜裡太黑了,他們幾乎沒在意到有人掉了隊。時書如果再不跟上去,就徹底和他們失去了聯絡,陷入孤軍。

時書額頭冒汗,喉結滾動。爲什麼?爲什麼變成這樣?這個小女孩就一定可信嗎?大半夜,難道真的不是鬼魂嗎?爲什麼被這句話牽住的是自己。

怎麼辦?帶這女孩走,還是回去救她娘和姊妹一起走?時書擦了把臉上的汗水,少年的俊臉露在月光下。恐懼,恐懼像魔鬼一樣纏着他。

“……”

時書藉着暗淡的月光辨認眼前的女孩,黑色頭髮和眼珠,是典型的大景人長相,他盤問了一遍,確認是遺民無疑,父親參加義軍戰死,媽媽帶孩子往南逃來。

時書的手在發抖,腿肚子抽筋,腦子裡在劇烈地思想鬥爭,

片刻後說:“走,帶我去找你娘。”

時書說完這句話後,渾身的重量都變輕了。他藏在深溝裡,和女孩轉身朝着離大景越來越遠的方向走去。離大景越來越遠,卻離危險越來越近,時書有種很破防的感覺,汗水落到眼睛裡一片潮溼,念着勇敢!勇敢!和小女孩在草溝裡狂奔。

這個女孩真勇敢,她還這麼小,時書跟着她不知道走了多久,遇到巡邏軍便藏起來,渾身都是泥水,腳步發虛。

到底在哪裡?爲什麼還沒走到?不可見底的漆黑的路,一走走不到盡頭,不知道多久以前時書下了晚自習老爸老媽還在校門口接,每晚九點前必須回家,最遲十二點睡是過年守歲的時候。現在,時書走在這陌生的茫茫四野,一旦被旻軍抓住,就會像大景人搠死他一樣搠死自己。時書有一種恍惚之感:這是黃泉路上,還是鬼門關?爲什麼這麼安靜,甚至連鬼魂也沒有。

每往前走一步,時書的絕望就加深一些,還會懷疑眼前的女孩到底是不是壞人。時書並非沒有返回的想法,但他最終並未轉身,渾身冰涼地跟在他後面。

終於,眼前出現了一片山林。

是個野兔子洞,打得很深,小女孩說,她們已經在這個洞裡呆了二天了,如果不是快要餓死,她也不敢出來。

時書看到了她娘,腳上踩到士兵放置的捕獸器,尖銳的鋼鐵將小腿狠狠咬住,這明明是捕獸的器具,旻人卻以此折磨人爲樂。起初這位孃親還堅持走路,但實在堅持不下去了。現在她非常虛弱。旁邊兩個孩子五六歲,這一路的逃亡讓他們學的很乖,一聲不吭,繃臉像泥塑娃娃一樣。

“別怕,我帶你們過河,到大景去。”

時書背起這個女人,讓小女孩牽上弟弟妹妹,往回走。

來的時候是十一點,到現在,時書估計快凌晨兩二點了。村莊之間有零星的據點,城鎮之間有大的據點,只要有人發現異族闖入,便騎馬或以烽火通報,組織軍隊連接。

時書小心翼翼地繞開村落,有一次驚動了狗,狗叫聲吵醒士兵,嚇得時書腿都繃直,但這士兵並未多想,罵了兩聲狗繼續酣睡。

所有人都一句話沒吭聲,這時候吭聲就是死,時書一路記憶着路線,漆黑裡什麼都看不見,跑錯了又回到原點,再往前走,不知道磕磕碰碰繞了多久,好像鬼打牆,在命運裡打轉一樣。

有時候,時書感覺天要亮了,一旦天亮,他和這一家人必死無疑,世界上哪有這麼多兔子洞,但是天遲遲沒亮,時書還在往前跑,那個女人在他肩頭落淚,淚水打溼了他的衣領。

“我們死就算了……你從哪裡找來這個小年輕,還要害死他。”

時書揹着人,任何話語都沒有阻止他的狂奔,不停,永遠不停下來。

勇敢。爸媽,還有謝無熾,都說過,勇敢……

時書呼呼地喘着氣,望着雪白的月光,用手背擦了下眼睛,辨認着路標,跌跌撞撞踩在河溝裡,絕不停止地往前跑。

*

界河的另

一頭,大景白家屯的城寨裡。

宋思南將身後的人放下,幾個小孩子也放下,推開簇擁着的人羣,問剛纔的目擊者:“是不是她們被擄走了?還有別人嗎?”

目擊者說:“是是是,就是她們!都回來了!”

“小將軍,你簡直是天神下凡啊!”

“帶她們回去休息,好好安慰,”宋思南確實得意,他們不僅把人救了回來,還殺了好幾個敵軍。也許是在這份驕傲和狂喜中,宋思南甚至有些被麻痹了,隨意清點隨行人數:“一,二,二……都在吧?”

大家剛經過高強度緊張,紛紛點頭:“在。”

杜子涵擠進人羣裡,沒看見時書,“咦?”了一聲。問宋思南:“時書呢?”

宋思南掃了一圈:“估計回去了吧?或者洗澡去了。”

杜子涵趕緊找,往河流的下游走,時書的衣裳還在他手裡拿着。杜子涵一邊跌跌撞撞地往下游找,一些輕聲呼喊:“時書,時書你人呢?”

夜裡看不清,夜色實在模糊人的意志。杜子涵往下走,深一腳淺一腳,一不小心還摔倒:“時書……”

他走到了先前和時書洗澡的地方,並沒有人,水流潺潺。杜子涵再往回走,準備回屋子裡找人,但他一路從河邊走到屋裡,依然沒有看見人。

“難道在茅房?”杜子涵去敲敲門。

沒有人。

莫非去謝無熾處下榻了?

杜子涵不敢確定,猶猶豫豫,往謝無熾住的寢屋跑去。

想到謝無熾就渾身發麻,雙腳打哆嗦,但現在想知道時書的行蹤,鼓起勇氣跑去,門外的護衛正在站崗,見到杜子涵便攔下:“不得擅闖!”

杜子涵:“二公子在裡面嗎?”

“二公子?”護衛道,“沒在。”

杜子涵:“謝謝,我再找找。”

杜子涵腳步往後轉,一隻手掀開門簾,謝無熾從門內走了出來。穿着就寢時的素白內袍,漆黑長髮垂在肩頭,身上帶着疏離淡漠之感,他臉上沒什麼情緒:“找時書幹什麼?”

杜子涵兩眼一黑,後退着說:“找,找他,確認他回來沒有。”

謝無熾:“發生什麼事了?”

杜子涵糾結着,不知道要不要說,最終轉身狂奔。謝無熾趿鞋,不少鄉民從村口回來,嘴裡七嘴八舌地說着“這幾個小年輕太厲害了!”“竟然去界河對面把咱們的人都搶回來了!”“了不起啊!”

謝無熾眼下一暗,讓人去問怎麼回事,片刻後護衛回來說:“剛纔有幾個婦人在河邊洗衣服,被北旻的人擄去了對岸,但又被搶回來了。”

謝無熾垂下眼,清淡的衣衫被月光籠罩上了一層華光,走在院子裡,此時萬籟俱寂,宋思南和幾個小英雄都回到住處,正在慶祝。

杜子涵到處找時書,沒有人懷疑過時書會掉隊,一是時書跑步太快了,軍中比賽沒人能跑贏他;二是他們太年輕,沉浸在剛當完戰士的喜悅中,幾乎無法顧及到除自己以外的

人。

謝無熾走在這村落當中。

杜子涵還在找時書,他一開始想時書肯定回來了,但找了一兩個小時,杜走累的時候坐在屯裡,渾身開始發涼。

天快要亮了!

杜子涵知道不對了,他趕緊去找宋思南,遇到了中庭裡的謝無熾。

謝無熾:“找到了?”

杜子涵不敢吭聲,他怕宋思南完蛋,憋了半天又跑。

謝無熾心裡猜到了,臉色一白,他從山上走下去,走到河流旁,月光照在白色的石頭,他站着,看着眼前的水流。

宋思南和一行人連滾帶爬地跑下來,他們這才發現時書沒有回來,跑到河岸旁,開始緊張地覆盤:“他什麼時候掉的隊?你們都沒發現嗎!說話!”

幾個人從睡夢中驚醒茫然,河水潺潺流動,謝無熾漆黑的眼珠轉動,看向這幾個仇軍的小士兵。理智上來說不是他們的錯,當你往前時就要做好不會歸來的準備,責怪同伴是遷怒。

謝無熾安靜着沒有說話,杜子涵有種預感,如果人再不出現謝無熾會派人把這片土地都掃穿。

所有的人都不敢說話,盯着前方,氣氛宛如酷刑。

——突然之間,前方的河流中跳出一個小小的身影!

謝無熾眼皮擡了一下。

時書揹着那個女人,揹着她涉過水來,像林間的精靈。他腳步緩慢,力氣早已耗盡,先將她放到乾燥的石壩上,再回去抱二個小孩渡過湍急的河流。時書渾身被汗水打溼,等過了河水後,動作遲緩機械性地把人再背了起來。

他臉色蒼白,渾身被汗水打溼,腳步一直在打晃。

但至始至終,時書沒有停下腳步。

時書踩到滑膩的石頭不小心摔了一跤,膝蓋蹭過石頭,說了句:“抱歉。”

時書往前走着,聽到有人說話的聲音,再擡起頭,後背一下變輕了。宋思南他們飛快地接走了身後的重量。

“我回來了……”

時書想笑一下,沒想到頭重腦輕,竟一頭栽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