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歡是被子彈從背後打穿擊中心臟位置,當場就倒下的。
珠寶店裡的人質發出尖叫,劫匪雖然慌亂,卻還是惡聲惡氣地舉着槍喝令人質閉嘴。
幾個模糊的監控畫面裡突然闖入個男人的身影。
男人凌亂的步伐在進到店裡,看到地上躺在血泊裡的尋.歡時,猛地一個踉蹌跪在了地上。
我們所有人,包括李父李母,一起看這段視頻時,都在掉眼淚。
顧隊沒有跟我們一起看,他站在外間不停抽菸,滿地的菸頭堆積在腳下,他的身形顯得十分蕭瑟落寞。
監控畫面裡的顧隊跪着爬了幾步,把尋.歡抱了起來,看也不看對面用槍指着他的兩個劫匪。
尋.歡睜着眼睛,氣息全無,因爲他往日只要看到顧隊,眼睛就會發光,可此時此刻,監控畫面裡的尋.歡,突着一雙眼珠,僵死的身體被顧隊摟在懷裡,沒有任何反應。
畫面裡,顧隊不停地對尋.歡做人工呼吸,手一直放在尋.歡脖子上的大動脈處,直到確認尋.歡真的死了,他才赤紅着眼睛看向兩個無措的劫匪。
“他…自己……擋過來的,不,不怪我們……”劫匪舉着槍,卻被顧隊的發紅嗜血的眼神給嚇到,不停在後退,“別,別過來……我,我,我開槍了……”
外面傳來頭兒的聲音,“裡面的人聽着!”
顧隊就朝劫匪撲了過去,另一個劫匪朝他開了一槍。
顧隊似乎感覺不到自己受了傷,從劫匪手裡搶過槍,對着兩個劫匪的腿每人開了一槍。
人質紛紛尖叫着抱頭散開。
嘈雜混亂中,顧隊一瘸一拐地走向尋.歡,一連串的血鞋印在他身後綻放,滿目都是血色。
他重新抱起尋.歡,貼着尋.歡的臉在說話。
我看了好幾遍,才知道,他在喊尋.歡的名字。
一聲又一聲。
“尋.歡,尋.歡,尋.歡……”
——
清明那天沒有下雨,開庭那天卻下起了大雨。
法庭最終審判以搶劫罪和過失殺人罪定案,判處兩個劫匪十七年有期徒刑。
李母當場再次暈厥。
我因爲當庭大聲喧譁抗議,被治安人員押送在政.府門口看管,等到法院的最高法官一錘定音,隔着雨布,我彷彿聽到裡面所有同事壓抑的哭聲。
頭兒一出來,我就抓着他,眼睛紅得滴血,“頭兒,尋.歡死了!他死了!這怎麼能是過失罪!?!是不是我不小心殺了他們,我坐個幾年牢就行啊?!”
“別胡說八道!”頭兒一把推開我,我整個人摔在門口,瓢潑大雨把我從頭淋到腳。
門裡的法官們陸陸續續走了出來,有人在打量我,有人在問我剛剛在說什麼。
我聽到頭兒笑着說,“新來的,別介意……哎,慢走啊……”
我奮力從雨水裡爬起來,衝到法官面前,揪住他的領子質問,“你他媽會不會審判啊!他們殺了人了!該判死刑!你是不是想賺那幾萬罰款,你要多少,我給你!我可以給你十幾二十萬!”
頭兒趕在治安人員衝過來之前把我拽開,“楊桃!你瘋了!把她帶走!”
“我不走!你們這羣喪盡天良的!什麼人民公僕!你們全都是畜生不如的東西!”我嘶吼着,眼淚混着雨水在臉上肆意。
有人捂住我的嘴,動作蠻橫地扯着我的胳膊,把我拖進了雨幕裡。
我被他一路拖着,鞋子掉了,身上全溼,路上車來車往,疾馳的車子經過時沒有停頓,濺了我們一身的污水。
顧隊拉着我,就站在車來車往的路口,聲調極輕地看着我說,“不是隻有你一個人,想動手殺了他們。”
他往日說話都是極其認真的臉色,現在也一樣,這樣的臉色配着這樣的話,讓人不禁猜測他當時對着劫匪開槍,心裡到底經歷多少次鬥爭,才把方向改到劫匪的腿上,而不是腦門中央。
冷風冷雨打在臉上,冷不丁打了個冷顫後,我突然清醒了。
我抱着膝蓋蹲在雨地裡,從臉上滑下來的眼淚滲進雨水,順着水流流向遠方。
尋.歡,對不起。
對不起啊。
我搗住嘴,像受了傷的小獸,在雨地裡低聲哀鳴。
——
四月八號,陰轉小雨,尋.歡的葬禮。
一排黑色雨傘撐在灰濛的雨幕下,盛開在肅穆的烈士墓園。
大理石墓碑前,所有同事一身黑衣沉重默哀,人手一朵白色的菊花,李父李母站在一旁,向每個鞠躬敬禮的同事彎腰回禮。
司北抱着個揹包站在那,身邊有人給他撐傘,他眼睛依舊淡淡,咖色的眼珠子死氣沉沉,目光一直盯着墓碑上尋.歡穿着正裝的笑臉。
在榕市開庭時,他就坐在最後一排旁聽,安靜地,傷感地,那時候他也抱着個揹包,手指骨節用力到發着蒼白。
他是唯一一個沒有送菊花,反而送了一揹包零食的尋.歡生前的好友。
李母看到司北把揹包裡的零食一個個拿出來,整齊地碼成一排時,眼淚就止不住地往下落,歪在李父懷裡泣不成聲,“這些……都是,都是,他喜歡吃的……”
雨聲漸大,蓋過了壓抑的哭聲。
我把警證和白菊一起放在墓碑前,嘩啦啦的雨水很快打溼警證,身後的所有同事都非常訝異地看着我,李父李母也有些不明所以地拉着我,問我怎麼了。
我搖搖頭,“沒什麼。”
經過頭兒身邊時,向他行了個正禮,“頭兒,這些年,謝謝你的照顧。”
“也謝謝你們。”我把方向轉向所有同事,朝他們鞠了一躬,“所有,所有,都謝謝你們。”
頭兒眼底一片紅血絲,幾日來的疲憊讓他瞬間蒼老了十幾歲,他只跟我說了一句話,“想清楚了?”
我點點頭,然後和他錯開身。
顧隊沒來。
他或許正躲在某個角落,等所有人都散盡,纔敢出來表露自己的感情吧。
我苦澀地笑了笑,丟掉雨傘,走進雨幕裡,任雨水沖刷着臉龐,沖刷着心裡的罪惡。
我掏出手機給靳少忱打電話。
手機屏幕很快被雨水浸溼,我戳着屏幕,啞着聲音喊,“讓他們都去死!!!讓他們都去死啊!”
屏幕上正在撥號的提示一直閃爍着,我按下掛斷,屏幕失靈,我擡起袖子去擦雨水,溼漉漉的袖子在屏幕上滑出更多水痕,就像自己這張臉一樣,臉上的水,越擦越多。
——
李白找到我的時候,我正坐在尋.歡家的沙發上發呆。
這兒的所有傢俱都是他親自挑選,大費周章地從宜家搬進來的,包括喝水用的杯子。
李父李母過來只拿了幾件尋.歡常穿的衣服,其他全部留下了,說有些東西,帶不走,只能放下。
我不知道他們指的是什麼,只知道他們走的時候,背影滄桑。
即便我們單位所有同事都跟他們說,“從今天開始,尋.歡的爸媽就是我們的爸媽!我們以後就是您兒子!”
他們毫無動容,我聽到李母小聲啜泣,“可我只要我的兒子啊……”
沙發下的地毯上還有一灘髒污,我還記得,那是跨年那天晚上,我們三個在這裡喝酒碰杯。
朱朱不相信這間公寓是尋.歡買的,噴了一地,引得尋.歡心疼好久。
後來因爲送洗要花好幾百,尋.歡捨不得,就說改天自己休息了慢慢洗,卻是留到了現在。
冰箱裡還儲藏了他從超市裡搬來的一箱酸奶,他喜歡喝這種女生喜歡的酸酸甜甜的東西,奶油蛋糕,酸奶,糖果,巧克力,但凡女生喜歡的他都喜歡。
我從架子上的巧克力盒裡拿了枚巧克力塞進嘴裡,吃到最後,滿心的苦澀,滿臉的眼淚。
隔壁的公寓,是我和他擁有最多回憶的,也是他住過的時間最久的公寓,可此時,卻成了我和朱朱的噩夢之地,公寓門上被貼了封條,我們單位管不到這塊,鐵定是方劑的動作。
不到一個月的時間,我最親的兩個人先後離開我,我蜷縮在沙發裡,感覺開着暖氣的房間裡陰冷得可怕。
李白就是這個時候敲的門,我光腳飛奔過去開門,當時腦子裡都是尋.歡的一顰一笑。
看到是李白時,我還朝他身後望了望。
李白問我什麼時候回去。
我看了手機,才發現已經很晚了,晚上十一點多了。
手機裡有幾個未接來電。
靳少忱的,還有顧隊的。
我給顧隊打了電話,他那邊隔了很久才接電話,上來就是一句,“我這裡有他的一些東西,你過來拿給他家裡吧。”
我就讓李白開車帶我過去,即便李白的表情有些怪異。
換做平時,我肯定會問他怎麼了。
但今天的我,沒閒心管別的,什麼都沒問。
下了車,卻是他忍不住跟我說,“二少給你打了電話,你怎麼不回?”
我搖搖頭,“暫時不想打電話給他。”
我怕我心裡的惡魔就要從胸腔裡撕裂出來,叫囂着讓所有惡人血債血償。
我沒有打電話給靳少忱。
當時的我,不曾想過,那個爛熟於心的號碼,從那天晚上開始,成了在那之後永遠不會撥打的禁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