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灰色的馬車撞破雨滴,如一條不起眼的游魚,穿過山銅府繁華的街道。
當來到城外離亭時,天空中雨幕減小,一層層如同棉絮狀的浮雲深淺不一,偶爾透露出一縷縷亮白的天光。
三人打開車簾,一一下車。
當莫天恆準備下車時,車伕猶豫了一下,開口道,“讓我再送恩公一程吧。”
莫天恆對此毫不意外,笑道,“這離亭送別,已是情義,哪有過了離亭還要送別的,況且此去天京六千里,何時才能送到頭?”
車伕欲要再開口,忽然一根浩然正氣凝聚的棒子從後直接將他敲暈!
出手之人,正是崔玉!
莫天恆師徒一臉目瞪口呆地看向崔玉。
這幾天接觸下來,崔玉在他們眼中,乃是謙謙君子。
但這謙謙君子怎麼從後打人啊?
崔玉對上師徒兩人詫異的目光,依舊謙和有禮,說道,“只是將他敲暈,不礙事。”
莫天恆沉吟片刻,問道,“你懷疑他有問題?”
崔玉搖了搖頭,目光看向鹿林書院的方向,“這車伕是個值得敬佩的,一路上我與他閒聊,沒有發現問題。”
“那你還將他敲暈了?”
李劍湖震驚仍然沒有消退。
崔玉嘆息一聲,“他沒有問題,但我們出發的時間只有書院內少數人知道,甚至只有老師,我以及我幾位‘君子’師兄知道,連何家都不可能知道得這麼準時,所以這車伕恐怕就是我幾位‘君子’師兄通知的。”
李劍湖腦袋仍然沒有繞過彎,問道,“這不是好事嗎?”
當初自己師父爲這車伕打抱不平,這車伕今日來送別自己師父,傳出去也是一段佳話……
崔玉苦笑着說道,“他若只送到離亭也就罷了,但他若執意相送六千里呢?”
李劍湖頓時不知道該說什麼話了。
崔玉繼續說道,“以小人見大義,此固然爲一段美談,但此去艱險,我連自身都難保,何以保全這車伕,所以這大義需以這車伕的命來填,那就是一段千古美談了,足以用來教育天下人道義了。”
他看向李劍湖,還有一句話沒有說,老師,儒家會花大代價保全你,但卻不會花代價保全這車伕。
聽完崔玉的話,李劍湖忽然覺得渾身發冷。
莫天恆蒼白的臉頰露出笑容,忽然哈哈大笑,笑到深處,又劇烈地咳嗽起來,“以小人見大義,原來如此,原來如此,這倒是一步好棋,足以讓何家遺臭千年。”
隨後他看向微雨中,身着玉白長衫,謙謙君子的崔玉,“那伱爲何不照着書院的意思呢?”
崔玉思忖了一會兒,開口道,“孟子曰,捨生取義。其道昭彰,天下影從,不過我讀書許久,倒是不贊同這句話,至少不完全贊同。”
李劍湖張了張嘴,他已經不知道用什麼表情來表達自己的驚詫了。
捨生取義。
這個他沒讀過幾天書的人都知道的道理。
而且是天下人公認的道理,沒想到今天居然被一位出自鹿林書院的謙謙君子反對。
這是何等離經叛道之說!
“爲何不贊同?”
莫天恆止住咳嗽,追問道。
崔玉認真回答道,“因爲不仁。”
“這個問題實際上我想了很久,何種道義需要以命來填?仁者,愛人,愛他人,亦愛自己,由己及人,此爲大仁。”
“若這車伕與我等三人已經被逼入絕境,他捨生取義乃是不見生,所以只能取義,這自然是正理。”
“但如今他有生可言,如何妄圖取義?他這一死,固然得了義,但他家中父母,妻子該如何悲痛。所以我認爲應該生在義前,不知生,不言義。他現在不懂這個道理,我因此將他打暈。”
莫天恆認真看了崔玉一眼,拱手一禮,笑道,“若此去天京,我還活着,當去那英雄樓,與君大醉一場。”
“也算上我!”
李劍湖大聲說道。
雖然崔玉這位君子一番話他聽得半懂半不懂,但只覺得崔玉也是天下第一等英豪,不亞於《天下事》中的周鐵衣!
豪氣滿懷之後,李劍湖看到暈倒在車架上的車伕,又看向崔玉手中浩然正氣凝聚的棒子,小聲說道,“其實崔先生你不用將他敲暈,可以給他說道理,讓他自己回去,他這一暈,我們難道再送他回去不成。”
崔玉看向自己手中的棒子,笑道,“其實這招我也是跟別人學的,這道理說不通,只能夠讓他們先冷靜下來。”
說罷,他散去手中浩然正氣,見天空中雨幕已經完全停歇,從懷中拿出一張摺紙,對着摺紙一吹,摺紙頓時化作一匹白色的駿馬。
崔玉再將腰上自己的玉佩取下,系在車伕身上,對着這白馬一陣耳語,白馬頓時往鹿林書院跑去。
有自己的貼身玉佩,那幾位師兄應該明白自己的意思,不會再爲難這位車伕,而且這玉佩也剛好能夠抵這車馬錢。
崔玉自己翻身上了橫架,對師徒兩人招手,“我來爲兩位駕車。”
莫天恆咳嗽兩聲,沒有拒絕,帶着學生重新上了車。
李劍湖倒是對崔玉興趣大增,開口問道,“崔先生,您剛剛說自己敲蒙棍……不對,是從後教育人的法子是跟別人學的,是跟哪個人學的啊?”
崔玉正在整理繩套的手頓了一下,回想起那夜望舒樓中,王明義從後直接將他師弟敲暈的場景,臉上忍不住掛起笑意,“跟着一個叫王明義的妙人學的,這次去天京,有機會我帶你去見見他。”
“您去過了天京?”
“自然是去過。”
李劍湖猶豫了一下,纔開口道,“那您見過周鐵衣沒有?”
這些天在鹿林書院,他也從呂山清以及諸多儒生們口中瞭解到了周鐵衣。
那不僅是禍亂天下的絕代弄臣,也是自己此行最大的阻礙。
他一根手指落下,就足以將自己這等小人物按死。
李劍湖的話讓輕鬆的氛圍一滯,就算剛剛離經叛道的書生,要去英雄樓喝酒的老師都在這個名字前沉默了下來。
過了一會兒,崔玉纔開口道,“見過。”
“那他是什麼樣的人?”
這是李劍湖心中最大的困惑。
自己心中原本的英雄,現在的別人口中的奸佞,到底是什麼樣的人?
崔玉想了想,吟了一首詩。
“危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
“那晚我在望舒樓看見他,見到他隨意一手妙招,即使不動武,只用文,也將我剛剛提到的王明義逼入兩難之境,而且我一時間還想不到解法,而後又用這首詩,壓得滿樓文華黯然失色,所以我只能與衆人一樣,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離開望舒樓,在樓下望着他。”
僅僅只是這一段描述,李劍湖的心就不斷下沉。
在自己眼中,驚爲天人的崔先生,結果在周鐵衣面前,也不敢高聲語。
擋在自己面前的,究竟是什麼樣的怪物?
他猶豫了一下,開口說道,“此去艱險,您這麼做,不就和剛剛那車伕一樣了嗎?”
他有意勸崔玉離開,甚至想要勸老師離開。
在他心目中,只有‘熊貓’老先生或許有辦法能夠在周鐵衣手中保住自己,大不了自己臉皮再厚一點,再許三個承諾……
崔玉笑了笑,對於這少年和自己擡槓和隱隱的勸回之意,他回答道,“所以我剛剛說的道理,自己只想通了一半,所以只是不完全贊同孟子的捨生取義,不是完全反對捨生取義。”
說到這裡……他悠然地望着前路,“至於另外沒有想通的道理,當讀萬卷書,行萬里路。”
他一甩繮繩,馬蹄聲聲,大道朝前。
······
車廂之中,李劍湖給老師說了一聲自己睡一會兒,然後閉眼進入夢境之中。
按照‘熊貓’老先生的解釋,書院人多眼雜,自己恐怕會被暗中探查無數次,只有離開書院,才代表他們放心了自己,這馬車之上並無外人,自己剛好可以聯繫‘熊貓’老先生。說實在的,這段時間沒有聯繫到‘熊貓’老先生,李劍湖是心裡真沒有底,而剛剛又從崔先生口中聽到了周鐵衣的恐怖,現在更是急需從‘熊貓’老先生那裡找信心。
你周鐵衣雖然厲害,但我李劍湖背後有老先生相助!
麒麟閣,正準備去誅神司處理公務的周鐵衣接到了李劍湖的信息,他嘟囔一句,真是事多的小子!
片刻之後,周鐵衣進入李劍湖的夢境之中。
有了周鐵衣的進入,這無天無地的夢境頓時顯化出一片真實之景。
周鐵衣本來想要引導李劍湖映照周圍的環境。
他篡奪了四分之一個小說家的道統,對於夢境的應用更加得心應手。
不過他剛剛一動。
李劍湖和他都愣住了。
周鐵衣嘿然一笑,“不錯啊小子。”
李劍湖能夠在他轉變夢境的第一時間就反應過來,這絕對不是李劍湖之前的水平。
這段時間,李劍湖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
周鐵衣看似在笑,但是內心卻在認真思考,暗中看向李劍湖頭頂的雲氣。
那本來就不斷變幻,有着各種色彩的雲氣變化更加多端起來,灰白金紅交織,運與劫並行。
讓人根本看不清楚命理變化。
唯一能夠看清楚的,就是原本的小劍凝形,化作三道劍光,定住一小部分雲氣。
而三道劍光之中,兩虛一實。
正是剛剛這一道凝實的劍光震顫,才讓李劍湖反應過來‘熊貓’老先生在動他的夢境,映照周圍的環境。
不過李劍湖對此並沒有什麼意外,這種事‘熊貓’老先生之前也讓自己做,而且以老先生的身份,當然不用每次都告知自己。
畢竟是自己去求老先生,不是老先生求自己。
李劍湖也只是警覺,沒有能力阻止周鐵衣改變夢境。
周圍的夢境依舊演化成爲馬車的模樣,映照出崔玉和莫天恆兩道身影。
李劍湖想了想,怕老先生認爲自己剛剛動手腳,於是開口解釋道,“‘熊貓’老先生,老師教了我劍道,讓我入了門,因此剛剛出現了莫名的變化。”
雖然出現了一些細小的變化,但是周鐵衣已經通過夢境,映照了李劍湖的肉身,冷笑道,“什麼莫名的變化,不過是洞穿了你的丹田,以精氣養外劍罷了!”
雖然這法門他還有些許地方沒有完全看懂,但是以自己現在的見識,再加上之前的瞭解和猜測,大概明白李劍湖,或者說莫天恆修行的是什麼劍道了。
自身丹田被外力擊穿,無法再孕養精氣神,只能夠將精氣神填入劍道之中,作爲橋樑,修補被擊穿的丹田。
確實是奇思妙想,而且能夠將這條路修通,雖然道理簡單,但是每一步都需要大氣運,大智慧,不然就像剪炸彈引線一樣,稍有不慎,就粉身碎骨。
怪不得有固定的道統,大家都不會輕易嘗試開闢新的道統。
因爲裡面的風險太大,而且還未必值得。
就以自己觀察到的,莫天恆就算開闢了一條新的道路,但是他被擊穿丹田的暗傷還在,而且這條道現在只能夠到七品,若是沒有其他的機緣,莫天恆恐怕只能夠將進一步的希望寄託在李劍湖身上。
雖然李劍湖也是被擊穿了丹田,但是有自己的例子在,莫天恆肯定是找了安全的一條路,所以李劍湖纔沒有像莫天恆一樣,不斷咳嗽。
直接被‘熊貓’老先生點出來了。
李劍湖想道,果然什麼都瞞不住‘熊貓’老先生。
這段時間在鹿林書院瞭解到修行之法,他自然不再像以前那麼無知,能夠明白‘熊貓’老先生的層次絕對不是老師這個七品能夠企及的。
想了想說道,“這是老師傳授給我的【三真問道劍】。”
三真問道……
周鐵衣靈機一動。
明白爲什麼剛剛李劍湖能夠感受到自己在動他的夢境了。
尋常人精氣神於體,所以顯化夢境,即使佛門,道門等門派,也只能夠收攝自己的神思,不能夠再造夢境。
就現在自己瞭解到的修行法門,唯有小說家對於夢境研究最多。
而現在,似乎一條新的道路恰好剋制小說家。
體外精氣神三真劍!
就算迷惑了本體,但是卻迷惑不了與本體相連的三真劍!
“有趣,着實有趣。”
周鐵衣沒有端着,而是直接哈哈大笑,與真正的高人見到新道一般無二,只有暢快。
“說來聽聽。”
李劍湖原本聽到周鐵衣稱讚自己老師的法門高興,但是現在聽到周鐵衣討要自家的法門又犯了難。
見李劍湖猶豫,周鐵衣冷笑一聲。
我連你小子都拿捏不了了?
“你不說也就罷了,你這法門我一看,就只到七品,而且你那老師莫天恆,一開始是被迫研究此法,按照你的描述已經不止傷了丹田,而是傷了肺腑,他若是沒有人指點,妄圖自身強行推演六品法門,九死一生!”
周鐵衣都說的是實話。
末了他看向李劍湖,還加了一句,“倒是你小子好運,你老師恐怕會爲了你,強行推演出六品法門,他死了,你就可以撿便宜了,至少能夠得到他錯誤的經驗!”
周鐵衣一番話,頓時嚇了李劍湖冷汗漣漣。
心中連忙說自己蠢貨,以‘熊貓’老先生的能耐,怎麼會貪圖自家只修到七品的法門呢?
他恐怕真的是一時好奇。
自己要趕快抓住這個機會,讓‘熊貓’老先生推演出後面的法門,到時候再傳給老師,說不定能夠治療老師的肺腑之傷。
“是我剛剛在回想自家法門的缺點,哪裡是不願意告訴老先生啊,您請聽我說……”
周鐵衣認真地聽完了【三真問道法】,和他想的一樣,莫天恆雖然有才情和機緣,但是受限於自身見識和擁有的資源,也只是推演到了精氣神三步,能夠順利修到七品。
但是如何精氣神合一,進入中品,他連思路都沒有。
劍修之路,有技無道。
周鐵衣忽然笑了笑,結合自己剛剛感悟到的,這法門有剋制小說家夢境的潛力,他倒不介意以李劍湖來推演一番。
這步棋一旦下好,他有種預感,自己能夠給小說家一個驚喜。
小心小說家!
琯琯的提醒猶在耳邊,不得不讓周鐵衣小心一點啊。
他忽然伸手,一本泛着白光的書籍出現在手中。
李劍湖好奇地看向周鐵衣的書籍,他剛想要開口詢問,就聽到周鐵衣朗聲說道,“小子,算你運氣好,劍修之路,有技無道,今日老夫就給你接上這條道。”
他伸手落於書中。
忠義二字浮現,周鐵衣哂然一笑,只取了一個義字,又添了一個俠字。
化爲俠義二字。
這二字一淺一深,如同活物一般,落在李劍湖身上,頓時萬千莫名的感悟縈繞在李劍湖心中。
還沒有等李劍湖完全收攏這感悟。
周鐵衣又一手點在李劍湖身上,繼續說道,“小子,你欠我五件事,現在我要用一件事,以你之經歷,寫一本小說,流傳天下。”
李劍湖雖然困惑,但哪有不願意,一邊接受道統的洗禮,一邊全身心地點頭應諾。
有李劍湖的同意,周鐵衣拿出湖硯,以李劍湖的喜怒哀樂爲墨,以蜃氣爲紙,以這天下矚目的經歷爲筆,下筆成章。
《劍開新天》。
【第一話】
此去天京六千里,少年仗劍鳴父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