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京,白虎城,右將軍府。
書房內,斜陽西下,透過雙織窗紗,在書架上落下斑駁光影。
今日下朝之後,右將軍尉遲破軍自然將長孫尉遲敬叫到身邊來耳提面命。
當將今日朝廷上的波譎雲詭說了一遍,尉遲敬沒有像以前一樣木訥,他細細思忖了片刻,嘆道,“決勝於千里之外。”
尉遲破軍濃密墨黑的鬚髮如青年,但此時他眼中明顯出現了老者的滄桑和疲憊感。
今日的朝政,雖然他在裝糊塗,但他心裡比誰都清楚。
他們三司不僅在周鐵衣在天京的時候壓不住,他離開了天京,他們同樣壓不住!
唯一的好的地方,就是聖上已經開始思考要壓制周鐵衣了,所以纔有今日聖上賞賜周鐵衣之徒梅俊蒼代行督查院院長之事。
事實的結果是,聖上的做法成功了。
梅俊蒼確實代行了督查院院長之職,周鐵衣在奏摺之中預料到了這點,但是他沒有阻止,而是選擇去壓制梅俊蒼,在聖上定下的棋局規則之下不讓梅清臣起來。
最後周鐵衣也成功了,藉助第二件國事,讓天后幫腔,將私事國事綁定在一起,將忠君爲國綁定在一起,讓兩者難以從周鐵衣這裡割裂。
聖上雖然願意賞梅俊蒼,想要扶持梅俊蒼來限制分裂周鐵衣的黨羽,但他卻不會爲了梅清臣在天下想要給他辦事的人心中留下一個刻薄寡恩的形象。
所以最後聖上千里加急,賞了遠在山銅府的周鐵衣金盃御酒。
這是賞給周鐵衣的酒,也是做給天下人看的表率。
如今的朝局比往昔更加複雜。
之前還單單是聖上站在幕後,扶持周鐵衣這個小卒過河,與他們三司打擂臺。
但現在聖上從聖人之境跌落,已經開始親自入局。
他與周鐵衣關係的變化,正是說明了聖上現在的小心謹慎。
他不相信任何人!
尉遲破軍知道這種狀態。
以前聖上是聖人,掌握着生殺予奪,就像是草原之上的獅王,除了填肚子,他不會隨意進攻其他的動物,因爲那些動物都不值得他出手。
但現在,聖上就像是受傷的獅王,他謹慎地把握着自己的權力,一旦出現任何苗頭,都足以讓他動殺心,所以獅王受傷之後,更容易驅逐領地內的亞成年的獅子,即使這些獅子是它的子嗣。
所以現在朝堂上的局勢更加危險,稍有不慎,就會身死族滅。
尉遲破軍沉吟了片刻,眼中的疲憊收斂,再次露出雄獅般的眼神,看向長孫,“我準備保舉你到誅神司去。”
尉遲敬露出幾分苦笑。
若是以前,他肯定很高興離開祖父身邊,自己去做一番事業,還是去誅神司這種武備之地,而不是留在家中讀書。
但現在,他讀出了祖父話語之中更多的無奈。
以前儒家勢大,是朝堂上的無冕之王,所以尉遲破軍希望長孫認真讀書,至少要讀懂儒家一部分道理,這樣以後在朝堂之上,纔不至於吃虧。
但出了一個周鐵衣,如今朝堂上的局勢大變。
雖然三司還是把持着絕大多數的朝政,雖然儒家的官員們還是在九部擔任要職,但是大家都能夠看到這盛世之下的波瀾,看到一波接着一波掀起的黨爭。
沒有人能夠站在局外,連右將軍尉遲破軍也一樣。
現在讓自己長孫去學儒……
尉遲破軍想到這裡,自己就先自嘲地笑了笑。
隨後他目光就更加堅定起來。
要學就學最好的!
尉遲敬沉吟片刻,嘆道,“祖父可是想要讓我去收攏誅神司中的武勳子弟?”
周鐵衣離京之前雖然將絕大部分事情安排好了,但總有些事情力有不逮。
就比如誅神司內的武勳。
原本按照周鐵衣的計劃,應該是他去篩選收服有用的武勳子弟,也只有他有這個身份能力去收服。
換了其他人,包括申屠元都沒有這個身份能力。
因爲珠玉在前,難免讓人心生比較。
尉遲破軍冷哼一聲,“難道你覺得我讓你去幫周鐵衣嗎!”
尉遲敬沉默不語。
他自認爲和周鐵衣關係算不上肝膽相照,甚至幾個月前他心裡面還想着用小手段將周鐵衣收歸麾下。
但那晚與周鐵衣夜飲之後,他也有些逐漸佩服起周鐵衣來,有了引爲知己的想法。
現在祖父卻告訴他一個赤裸裸的現實,三司和周鐵衣之間的爭鬥甚至蔓延到了他這個小卒身上。
只有他身份最合適,最能夠打破周鐵衣收攏誅神司內武勳弟子的想法。
尉遲破軍看到長孫不斷變幻的目光,語氣中帶着幾分欣慰,“想清楚了嗎?”
他沒有等長孫回答,自己看向落下的夕陽光輝,輕聲說道,“大局上我們三司加起來也壓不住他了,但是大局贏,不一定就全盤贏,以局部優勢一點點破開局面,積累勝機也是取勝之道。”
“現在在誅神司內,聖上已經讓梅俊蒼暫代了督查院院長的職位,加上那小子離京之前,明晃晃的將自己天京中絕大部分的人和事權力交給郝仁,胡文郎,那麼從事實上,無論梅俊蒼和那小子是不是在用苦肉計,他們都已經分道揚鑣,無法迴旋。”
“聖上會在誅神司改制中頂住周鐵衣絕大部分壓力,伱只需要以右將軍府的名號,收攏武勳子弟就行,不能夠讓他將誅神司經營得鐵板一塊!”
尉遲破軍說到這裡,語氣輕快了不少,“誅神司的權柄日益擴張,我們都看在眼裡,就像我們知道他那個火車商會一日千里一樣,今日朝廷之上,儒家爲什麼要從鐵礦入手,不就是想要通過虎威兵坊拆分他那個火車商會嗎,再好的堡壘也可以從內部攻破,這比從外部攻破容易十倍……”
尉遲破軍還沒有說完,尉遲敬忽然打斷道,“爺爺!”
尉遲破軍的目光從思考之中重新落回現實,驚詫地看向自己的長孫。
這是第一次,他的長孫打斷他說話,一時間他都不知道該不該呵斥。
忽然,他帶着笑一嘆,“說。”
尉遲敬反問道,“爺爺,如果他預料過這件事呢?”
尉遲破軍臉上的笑容一滯。
一瞬間他想到了很多。
最開始聯想到的就是今天朝堂之上司律青空規的表現,青空規爲梅俊蒼請功,成爲今天周鐵衣佈下大局關鍵的一環。
彼時彼刻,恰如此時此刻。
尉遲破軍笑容收斂,認真地問道,“什麼時候?”
尉遲敬沒有隱瞞,他帶着幾分感嘆,“爺爺還記得五月十五,他將誅神司內紈絝的武勳子弟第一次掃地出門,我來請教您之後,去與他單獨飲了一次酒嗎?”
尉遲破軍回憶了片刻,微微頷首。
“那天夜裡,他與我聊了很多,其中最爲關鍵的一點,就是他覺得爺爺你老了,已經沒有雄心壯志,所以讓天京武勳在儒家文官面前如綿羊。”
尉遲敬這次認真看向自己的祖父。
一直以來,祖父在他心中的形象都高大威猛,如同參天巨人一樣,不僅爲大夏遮風擋雨,同時也爲尉遲家遮風擋雨。
但隨着周鐵衣出現,隨着今天祖父談論起如何黨爭。
儘管祖父說得在理,但他仍然有種莫名的悲哀。
那就是在戰場上戰無不勝的祖父終究是在天京待了二十幾年,他想問題,看問題,解決問題都習慣用黨爭的思路,以謀利爲先,即使知道自己只是在小局上盤剝利益,即使知道自己在大局上已經棋輸一着,但祖父仍然堅定讓自己也學着這麼做。
尉遲敬想了想,最終說道,“今日看來,爺爺你確實老了。”
書房之中,靜默了良久,夕陽的光輝一點點偏轉,分割尉遲敬和尉遲破軍兩人的位置,一人在明,一人在暗。
想象中的暴怒並沒有發生,甚至這一次尉遲破軍自己都很奇怪,自己爲什麼沒有暴怒,他看向長孫與自己有七八分相似的面龐,雖然稚嫩,但是眼中那堅定,倔強的目光與自己滄桑,疲憊形成了鮮明地對比。
過了片刻,尉遲破軍雄壯的身體才微微靠攏椅背,笑道,“你長大了。”
“他當時給你說了什麼?爲什麼你說他料到了我今天這一步?”
尉遲敬思忖了片刻,“他那天晚上說,您現在最想要做的,就是保住武勳的榮華富貴。”
尉遲破軍手指敲了敲厚實的檀木桌面,“這不錯,所以他認爲我應該做什麼?”
尉遲敬答道,“改武勳,他說他沒有時間和地位,所以只能夠是你改或者我以你的名義改,所以當初他其實就同意我收攏天京的武勳子弟,只不過我當初見識了天高地厚,第一時間覺得我不行,所以我沒有同意。”
尉遲破軍停下敲擊桌面的手指,輕笑道,“那現在呢?”
尉遲敬認真地想了想說道,“現在我覺得我不行也得行!”
“爲何?”
“因爲我不想要走一條錯誤的路。”
尉遲破軍坐在位置上,忽然哈哈大笑起來,他的聲音前所未有的暢快,如同獅吼,傳遍整個右將軍府府,右將軍府的衆人都能夠從中聽到右將軍的喜悅之情,驚訝地看向書房的方向。
片刻之後,尉遲破軍停下笑聲,看向孫子尉遲敬,濃墨的毛髮張揚,就像是一個坐在王座之上,準備接受挑戰的獅王,“好,我要看看你如何改武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