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行書的書房內。
夜晚掌好的燈火將房間照得通透。
但是房間內的衆人神色卻陰霾如霧。
董行書板着臉,董修德怒着臉,徐鼎晟冷笑着不言,其餘幾個被剝成白豬的文人們神色詭異。
今日之事該如何了結?
忽然,董行書開口道,“修德,你去將下人們都叫起來,將外面的人都領進來,讓他們在正堂外的院子裡等着。”
“是,父親。”
董修德出去了一會兒,董行書又看向徐鼎晟,“做錯了事情就要受罰。”
徐鼎晟心中猶然不服,大家跟着你,可不是來受罰的。
若不是因爲你兒子提議辦什麼《醒世報》,讓我們來落筆,我何至於撞到周鐵衣的槍口上!
人大抵都是在犯錯的時候習慣性將過錯推到他人身上,徐鼎晟根本不會想,就算沒有董修德的邀請,以他以往的脾氣,也會撞在周鐵衣的槍口上。
一盞盞燈點亮了司民府正堂前的院子,只不過平日裡修剪得體的院子草木枯敗,一如在場上百人的臉色。
下人們低着頭,根本不敢多言,生怕出了差錯。
董修德將所有人叫到院子中,董行書才領着徐鼎晟等人從書房中走出來。
“父親。”
董修德恭敬地說道。
在衆人驚詫的目光中,董行書忽然從袖子中掏出一根鵝蛋粗的教子棒,一棒子如雷霆落下,直接將董修德打翻在地。
隨後就是董修德的慘叫聲和劈頭蓋臉的打。
骨頭碎裂的聲音都傳入衆人耳中,聽得原本心有怨氣的徐鼎晟被一股涼意從頭澆到腳,頓時心中的怨氣也就消了。
打得董修德幾乎沒有聲息之後,董行書才放下自己手中沾血的教子棒,說道,“伱平日裡狎妓,是老夫不察,今日這事既然已經被周督查挑明,那自然要罰,兩日後,老夫也要進宮,向聖上請罪這不察不教之過。”
隨後,董行書環顧衆人。
徐鼎晟等人連忙低頭。
這是親兒子啊!
“這官員嫖娼之禍,確傷國本,雖然以前沒有國法可依,不過今晚之後,老夫將和司律一起商議立法,禁止爲官者狎妓,諸位以爲如何?”
衆人低頭道,“董公之舉,實乃讓我等心悅誠服。”
徐鼎晟等幾個當官的,更是站出來說道,“我等沒有爲天下百姓做表率,實乃有愧聖人教導,兩日後朝會,自當請辭贖罪。”
不贖罪幹嘛,沒看到董行書對親兒子都下狠手了嗎,難道真的以爲自己是董行書遺失在外多年的私生子不成?
······
董行書在府中的事,幾乎長了翅膀一樣傳遍玉京山,這本來就是他要做給天下人看的,而最快抵達的地方,自然是旁邊的司律府。
青空規在聽到那句“請董公出門接聖人”就知道今天晚上的事情不會善了了。
他的目光直接看向司民府,看完了董行書如何打兒子,心中也有了決斷,對旁邊的下人說道,“在庭院中掌燈,讓所有下人們起牀,並且將青空命帶過來。”
這狎妓之事,他兒子自然也有參與。
雖然和董修德一樣,青空命現在也是白身,但是卻參與了《醒世報》的道德文章編輯,所以他們這兩個當爹的卻不得不用兒子來給天下人做個表率。
當然其實還有另外一個辦法。
那就是向周鐵衣求和,捨棄足夠的政治利益,把這件事壓下去。
但董行書不可能去求和,自己也不可能去求和。
······
一盞茶之後,還沒有睡的周鐵衣就聽到了司民府和司律府的消息。
他呵呵一笑,“反應還真快。”
董行書和青空規拿親兒子來堵這個口子,雖然是個笨辦法,但是有用。
這也是儒家慣用的套路,爲尊者諱,所以底下人就要背鍋。
甚至這不算是儒家專有的套路,而應該是整個人類社會共有的套路。
究其根本,是權力階層擁有着對法制,道德的最終解釋權。
反映到這次的事情上,可以說是父權對子權的壓迫,反應到梅清臣的事情上,是君權對臣權的壓迫,換到其他地方,也不過是換個名詞罷了。
但這種壓迫和剝削就是有用!
至少在這個封建時代,在質樸的百姓價值觀中,這就是解決辦法,能夠維繫整個社會的道德體系不崩潰。司民和司律的兒子嫖娼,都被當着衆人的面打個半死,這就足夠在火燒起來之前,澆滅百姓們心中的怨懟了。
不然呢?
這嫖娼本來就不算死罪,甚至定罪都不一定能定,現在周鐵衣這個督查使一經發現苗頭,司民和司律連自家的親兒子都沒有慣着,還能怎麼辦?難道真的將兒子打死?
百姓家也有兒子,兒子們有錢也會去嫖娼,若司民因爲這件事都將兒子打死,那反而會讓百姓們驚悚慌張起來。
而董行書這樣做,還順勢完成了第二個目的,今天被抓的官吏們不敢埋怨董行書,只能夠順勢自己去請辭,這就又消了百姓心中的一波怒氣。
隨後,董行書再聯合青空規,制定法律,約束官吏,這一連三擊,周鐵衣若再揪着這事鬧,反而既鬧騰不起來,又會讓天下人覺得他這是在借題發揮。
從一個正義的舉報人變成挾民意政斗的政客了。
大家都不是傻子,特別是對手都不弱,沒必要爲了一步已經走盡氣數的棋窮追猛打。
不過周鐵衣也不是沒有收穫。
首先自然是兩日之後《天京報》又一輪大賣,增長銷量,拓寬在百姓們中間的名氣,同時開始搶佔道德高地,你董行書確實處理得好,但是事實就是我周鐵衣是第一舉報人,所以我只要不犯錯,這頭功就沒人奪得走。
第二就是董行書和青空規禁止官員們嫖娼,這件事總歸是得罪人的,特別是得罪那些自詡風流的文人墨客們,他們明面上不敢說,但是暗地裡的小動作肯定不少。
而且你禁止得了一時,禁止得了一世嗎?
別被我逮着機會,再讓我抓着人!
第三就是我這個督查院,督查使在幹實事!這一定要在《天京報》上大寫特寫!
我周鐵衣一生,秉公爲民,不畏強權,任勞任怨,憂國憂民。
“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
周鐵衣想了想吹捧自己的文章該怎麼寫。
“不行,這麼好的名句不能夠留在這件小事上,得等自己炮製好墨石案再出手。”
他估摸了一下時間,董行書這麼被自己步步緊逼,現在一定想要有人或者有事纏住自己,但他越是急,那麼就越容易忽略細節,也越容易出錯,或者說他已經犯錯了,只不過他還沒有意識到自己犯的錯有多大而已。
周鐵衣想到了董行書那句‘求仁得仁’的判語,冷笑了一聲。
大人物們落筆簽字,從來就容易出錯,只是看別人抓不抓得住罷了,權柄反噬可不是開玩笑的。
······
六千里外,山銅府。
這裡的天氣一貫都是灰濛濛的,清晨受到冷氣一激,天空更是開始飄起雨滴,讓雲嵐泛起,讓草木青翠。
鹿林書院半山腰的亭子中,呂山清一臉感嘆地對着莫天恆說道,“此行路途艱險,前路未卜啊。”
莫天恆沉默了一會兒,開口道,“在下心中有數。”
當帶着學生來求着鹿林書院的時候,莫天恆就猜到了儒家要借他們打壓虎威將軍府,但心中也抱着僥倖,希望這件事就停留在山銅府的層次上。
只是沒有想到儒家行動這麼快,這麼堅決,就像是被什麼東西追着,趕着一樣。
呂山清又看向李劍湖,“你母親,弟弟留在書院中,我已經將你弟弟送入甲字院入學了。”
他現在最怕的就是李劍湖這個十五六歲的少年中途退縮,因爲這一路六千里,還不知道要死多少人呢,就算他也不敢肯定能夠護住李劍湖萬全。
自然也怕李劍湖走到一半,不敢繼續走了。
不過李劍湖倒是給了他一個明確的答覆,拍了拍腰間一葫蘆呂山清送的丹藥,肯定地說道,“這一路就算是跪着走,我也要走完。”
聽到如此肯定的答覆,呂山清撫須哈哈大笑,“果然是少年志氣,當可令山虎懾服啊。”
他又看向自己弟子。
結果還沒有等他開口,崔玉就拱手道,“老師不必爲我擔心。”
呂山清表情一斂,明白弟子心意已決,不過相比於保住李劍湖,莫天恆兩人,呂山清對保住崔玉更有信心。
只要何家不傻,就不會將崔玉當做是第一目標,而本身已經有六品‘浩然氣’在身,又有自己給弟子的幾件秘寶,足以擋住絕大多數的危險。
至於剩下的危險,就要靠沿途的儒家高人和崔玉自己的決斷了。
下了鹿林書院,衆人剛剛走到山腳下,就見山腳下停着一輛馬車,車伕年齡在四十歲,看上去卻已經是半個老頭,眼神中有抹不開的風霜意。
見到莫天恆,拱手說道,“聽聞恩公要出城,特來相送一番。”
莫天恆一愣,他當然記得這車伕是誰,當年他就是爲了這車伕的車被何啓功的馬車撞了,反而要磕頭認錯打抱不平。
沒想到彎彎繞繞,如今又繞了回來。
山雨瀟瀟,故人相逢,莫天恆拱手道了一句謝,“有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