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華馬車上,谷應天拿出一本賬本,遞給了周鐵衣。
周鐵衣隨手接過來,細細翻看了起來,上面是一些墨石流通的賬目,從這個賬本上來看,寧王府從山銅府私自採買的墨石,僅僅只有一小半用在了寧王府自己身上,而一大半則返回了山銅府。
周鐵衣下意識一笑。
想要讓天下人覺得豪奢,其實很簡單,但像寧王,像自己這樣的人,豪奢是做給別人看的,真正要做事的人是來不及享受的。
他一邊看,一邊問道,“回去的墨石爲了遮掩什麼?”
周鐵衣旁邊的李劍湖微微屏住呼吸,他們調查墨石案的時候,剛好調查到一個名叫智心的和尚時,寧王府就突然爆發,不惜將整個湖心書院都打成神孽,也要掩蓋智心和智心背後的寺院。
而現在,周鐵衣只是來了湯州府,和寧王見了一面,寧王就願意將賬本拿出來?
“大智禪院。”
谷應天有問必答,剛剛寧王已經說了,讓他配合周鐵衣。
“大智禪院?”
周鐵衣旁邊的秦羽難以抑制心中的震驚,開口出聲。
周鐵衣看了過去,他確實對大智禪院沒有多少了解,只是記得好像聽過這個名字。
秦羽整理了一下思路,“周侯,大智禪院最有名的人,莫過於現在潛蛟榜第二的‘智和尚’了。”
潛蛟榜上,周鐵衣‘力壓’青衣儒生和智和尚登頂,而後青衣儒生柯黯然證得道家三品‘天象’,自然從潛蛟榜上離開,所以現在潛蛟榜上,周鐵衣排第一,智和尚排第二。
秦羽這麼一提醒,一直關注《天下事》的李劍湖也反應過來了,“那位智辯第一的‘智和尚’?”
他聯想到智和尚的法號‘智能’。
當時查到智心和尚的時候,他們並沒有立刻往智和尚身上想,因爲天下寺院,以‘智’爲輩分的和尚很多,而且他也沒有想過,一向清心寡慾的和尚們要那麼多墨石幹什麼。
“他們要那麼多墨石幹嘛?”
周鐵衣看向對面的谷應天。
谷應天笑了笑,這件事周鐵衣自己肯定能夠查到,自己也沒有什麼隱瞞的必要了。
“山銅府盛產墨石,這裡的一切其實都和墨家,公輸家密切相關。”
周鐵衣微微皺眉,又繞回墨家,公輸家了。
谷應天繼續說道,“三百餘年前,墨家發明了墨石機關陣圖,能夠充分利用墨石裡逸散的精氣神,讓墨家質變,即使學說上不被朝廷重視,也硬生生地佔據了上九流之位,這之後幾十年裡,公輸家被壓制得極爲厲害。”
“所以當時公輸家內部分爲了兩派,其中一派贊成使用墨石機關陣圖,另外一派推崇以自己原有的木鋼技術融合墨石,產生一種新的,融合墨石力量的木鋼,而兩派又因爲外姓,公輸姓的差別,變得無法彌補,公輸姓指責外姓之人都是墨家的間諜,公輸家的叛徒,提倡墨石機關陣圖就是在撅公輸家的根,最後導致了衆所周知的‘六環機關城第二次陷落’。”
周鐵衣輕笑了一聲,在六環機關城的時候,他就覺察到公輸家內姓和外姓之間的隔閡,而這麼巨大的隔閡都需要一個歷史引爆點,當初的引爆點反而是外部墨家發明了墨石機關陣圖。
“其中有一位公輸家傳人,在當初族人內亂,城市陷落之中忽然覺得世事無常,皆是虛妄,於是遁入了佛家,在山銅府建立了大智禪院。”
“因爲他的道統本來是來自於公輸家,所以轉修了佛家之後,他傳承的道統也融合了兩家的特點,是佛門之中一個獨立自主的流派。”
谷應天看向李劍湖,“就像你現在修行的劍道一樣,只不過這個流派的祖師爺,也就是當初公輸家那位前輩,也只停留在三品,所以這個流派除了在山銅府內,在外界並沒有廣泛傳播開來。”
“這羣和尚需要用墨石?”
周鐵衣笑道,“你們寧王府支持他們十年的墨石,目的是什麼,讓這羣和尚回公輸家奪權?”
谷應天反問道,“周侯覺得王上是這麼膚淺的人嗎?”
周鐵衣笑容收斂,輕聲說道,“智和尚?”
他回憶《天下事》中關於智和尚的記載,其中一條,就是智和尚辯經天下,這位從山銅府‘小寺廟’走出的和尚,花費了十多年,足跡遍佈了佛家各大宗廟,辯論無雙,未嘗一敗,因此被天下人稱之爲‘智’。
谷應天頷首,“當年王上在我的建議下采買墨石,本來我的意思是用王府作爲掩飾,採買的墨石用來換取公輸家的支持,同時推進蛛樓的研究。”
寧王府難以沾染兵權,不像其他家,獲得的墨石可以直接運往前線部隊,所以他們只能夠用更委婉的方法獲得力量,而蛛樓在戰爭中的作用已經毋庸置疑了,這一點上墨家的飛鵬都比不了。
“但當初智和尚出山,來了府上,給王上講經兩日,最終王上同意了將這部分墨石交給智和尚使用。”
用了兩日講經,就換取了寧王這個聰明人的支持,和自己到墨城與墨家鉅子會晤有異曲同工之妙,所以周鐵衣好奇地問道,“是何經書?”
谷應天臉上帶着莫名的笑意,“是斷惡根,結智果的道理。”
秦羽和李劍湖對視一眼,這道理雖然是好道理,但好像有點稀鬆平常啊。
以無上智慧洞察貪嗔癡三毒,斷絕惡根,這基本上是佛家說了無數遍的道理。
周鐵衣微微皺眉,就像自己給墨家鉅子講的道理一樣,看似簡單的道理,只要核心稍微一變,就會衍生出一條新的道統。
他結合公輸家擅長人體改造之法,結合大量墨石對人本身精神肉體的影響,忽然他擡頭看向谷應天,語氣變得前所未有的冰冷,“歪理邪說,人人得而誅之!” ωωω тTk án ¢o
谷應天嘆息一聲,“但在周侯的明月系統出現之前,他的‘斷惡根,結智果’是普通礦工得了墨石病之後,唯一看得到的解決出路,而且儘管當初智和尚展現的方法並不健全,但是就像周侯相信解放生產力會讓人獲得進步一樣,智和尚也相信,這最終是一條解決現在人世紛爭的方法,所有人都以無上智慧斷絕惡根,如同精密的齒輪在機關上旋轉,推動我們的世界走上無殺無恨的大智根界。”
李劍湖看到周鐵衣冰冷的目光,他意識到這所謂的‘斷惡根,結智果’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大惡,所以連周鐵衣這種人都說出了‘人人得而誅之’的話來。
他聲音微微提高,“怎麼斷惡根?”
周鐵衣語氣依舊冰冷,指了指自己的腦子,“公輸家擅長人體改造技術,你說怎麼斷惡根?”
李劍湖雙目瞪得渾圓,“改造人的六陽魁首,人不就死了嗎?!”
他修行武道的時候,老師已經多次強調過,腦子比五臟六腑更爲重要。
谷應天在旁邊看了一眼周鐵衣,心想周鐵衣的智慧真的恐怖如斯,自己只說了一個開頭,普通人是萬難想出結果,但周鐵衣卻能夠輕易猜到。
“不會。”
谷應天答道,“他向我們展示了兩種斷惡根的方法,第一種,從你的鼻腔進入,切除你大腦這一塊區域。”
他指了指自己前額的部分,“精氣神相互關聯,切除了這一部分大腦肉體部分之後,即使因爲墨石病而瘋狂的礦工,也會迅速安靜下來,恢復‘正常’,甚至我們一度以爲,墨石雜亂的精氣神影響的只是人體這一塊區域,其他的區域都是在這一塊區域病變之後被影響的。”
周鐵衣嗤笑一聲,“自欺欺人。”
秦羽和李劍湖則完全被這種方法震撼地說不出話來。
李劍湖握緊拳頭,“你們怎麼能夠允許他這樣做?!”
谷應天反過來看向李劍湖,平靜地說道,“不是我們允許的,智和尚在做這件事之前,實際上是徵得了那些礦工父母,妻子的同意的,你生活在礦區,你知道那些得了墨石病的普通家庭的狀況,如果是你,你的父母精神失常,瘋狂攻擊周圍的事物,而有人告訴你,只需要一個小小的治療,花費一盞茶的功夫,就可以還你一個正常的父母,你會同意嗎?”
“沒有人關心那些已經瘋了的礦工,在這之前,其實我都從來不關心,智和尚提出了一個解決的辦法,雖然這個辦法大家都知道可能存在隱患,但總比沒有辦法好,你在山銅府,不也經常聽到大智禪院以救助普通礦工聞名嗎?你知道爲什麼那些被‘救助’的礦工家人們最後沒有去大智禪院鬧事嗎?因爲那是他們唯一能夠想到的解決辦法。”
李劍湖本來握緊的拳頭鬆了又緊,這一路上他才發現,自己以前看到的惡,看到的善,早已經無法用來判斷這人世了。
“那隱患呢?”
秦羽追問道。
谷應天面無表情,“最開始切除了這塊腦子的礦工們休息幾天就可以重新投入正常的生活之中,但漸漸的,他們會逐漸變得麻木,呆板,就像是失去靈魂一樣,一般少則兩年,多則四五年,他們就會完全失去自理能力,最終死亡,當然其中特例的,也有活了七八年的。”
聽到谷應天如此說,李劍湖心中的憤怒再也無法遏制,“你們這是在草菅人命!”
谷應天毫不在意地對視,“但至少他們像正常人一樣多活了兩三年!不然你知道在這之前,礦場對於那些得了墨石病,瘋狂的人是怎麼處理的!”
谷應天的聲音冰冷至極,如同一桶冰水澆在李劍湖的怒火上。
是的,他知道怎麼處理,一直都知道。
有兩種處理方法,第一,在下礦中有人因爲墨石病瘋狂之後,礦頭作爲最強的武力者,如果無法控制這名礦工,會直接選擇殺了這名礦工,事後只需要同礦隊的人證明,家屬前來領取屍體就行。
第二,礦頭如果好心,制服了這名礦工,將他帶出了礦洞,來到外面,通知了家屬,當家屬看到自己以前的丈夫,父親如同野獸一樣在籠子裡張牙舞爪,他們會對礦場說,請幫他們的丈夫,父親辦理後事,之後他們離開,半天后再來礦場領取丈夫,父親的屍體,因爲一個普通礦民的家庭,是無法承受一個瘋子一樣的丈夫,父親的。
他父親是小礦頭,所以他知道,他的母親會偷偷將這種事講給他和弟弟聽,激勵他們在武道上的修行,因爲武道入品,就可以有效抵禦墨石病。
這就是太行山礦工的命。
周鐵衣也從最開始的憤怒回過神來,他輕嘆一聲,問道,“第二種呢?他改進的那種方法呢?”
谷應天看向周鐵衣的表情,笑道,“周侯不是已經猜到了嗎?”
周鐵衣不回答。
兩人對峙了幾息之後,谷應天繼續說道,“在大量切除前額大腦的同時,智和尚也發現了一種新的方法,大概在五年前,他向我們展示了這種方法。”
他指了指自己前額中間的豎線,以指做刀,劃了一下,“在這之前我也沒有想過,人腦從左右分開,可以得到完全不同的結果,人的左腦掌握理性,智慧,人的右腦掌握感性,慾望,當左右腦完全分開,當左腦的理性和智慧完全掌控右腦的感性和慾望,是可以做到消除惡根,結出智慧之果的,至少對於普通人,這一步是可行的。”
“普通人即使得了墨石病,精神也需要通過肉體來表現,而左右腦的完全切斷,讓那瘋狂的精神歸於右腦,用左腦去馴服右腦,從此一個人的善與惡會完全分開,真正可以做到諸子百家想要做的那件事,以善馴惡。”
周鐵衣皺眉,前世腦橋中斷術並不像額葉切除術那麼臭名昭著,甚至可以作爲一種醫療手段來使用,不過前世的技術並沒有做到讓‘左腦馴化右腦’的程度,反而因爲腦橋切斷,所以受術者會有一定的認知和行爲障礙。
“如何做到讓左腦馴服右腦?”
谷應天回答道,“精神受困於肉體,同樣也支配着肉體,只要讓他在切斷之前,相信自己心中有‘善我’,‘惡我’,善我修行佛法,自然能夠斬斷惡根,結出智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