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日擡升,一縷縷金色的陽光穿過重檐廡殿頂,天光從琉璃窗花落下,落在如同鏡面一樣的大殿金磚之上,照得滿堂朱紫衣光彩奪目,照得金鑾殿光明無礙。
衆臣的歌功頌德聲絡繹不絕,大夏聖上厭煩地揮手,羽林軍主持朝堂儀態,周鐵戈開始制止大臣們繼續歌功頌德。
等金鑾殿重新安靜了下來,大夏聖上看到跪在地上,將所有過錯歸結到自身的梅俊蒼,忽然笑道,“你這篇文章寫得好,救父是孝,事君是忠,如此忠孝兩全之人,不賞不足以彰顯道德,諸位愛卿說是不是?”
百官們沉吟了幾息,從剛剛的政鬥之中回過神,開始立馬慎思起新的政鬥起來。
今日儒家攜漕運總督開始發難,而周鐵衣這裡神來一筆,即使他本人沒有在京,即使沒有讓周鐵戈上奏,僅僅只是讓徒弟梅俊蒼出手,就化解危機於無形。
這般手段,已經可以用神鬼莫測來形容了。
現在大家把握不住的就是大夏聖上說賞,該如何賞?
賞了梅俊蒼,那麼就說明梅清臣不用跪在午門外,這毫無疑問對於儒家是有大利的,不管怎麼說,將儒家一位三品種子從死局中解脫出來,總歸是好事。
所以在這件事上儒家不會阻止,只是不知道應該付出多少代價而已,究竟怎麼賞?難道要繼續在朝堂之上製造一個‘小周鐵衣’出來?
法家則是面帶微笑,因爲梅俊蒼學法,無論怎麼賞,只要是賞賜,對於他們法家就是好事。
武勳們目光略微落在周鐵戈身上,他們知道前幾日傳出的消息,梅俊蒼因爲道途的原因和周鐵衣爭論,周鐵衣送別的時候,甚至直接將天京很多事情當着衆人的面交接給了郝仁。
這絕對不是什麼簡單的苦肉計,因爲周鐵衣的勢力範圍極大,如此當衆宣佈,近乎在成千上萬人面前確定一個新的領導幹部,邊緣化梅俊蒼,至少下面的普通人都會相信梅俊蒼這個弟子已經不得寵,不會向梅俊蒼靠攏。
到時候假的也會變成真的,做到事實上梅俊蒼被排擠出周鐵衣的核心利益圈。
但今天朝會,大家又遲疑了一下,因爲梅俊蒼至少在行動上還向着周鐵衣,雖然在解父親的死局,但也在解周家的危局。
百官們暫時不說話,倒是天后突然開口說話道,“陛下,如此忠孝兩全之人,應當重賞。”
大夏聖上面色不變,“皇后認爲該如何賞?”
天后沉吟片刻,“他本是誅神司小旗,算是天子近臣,不如賞賜御書房奉筆……”
御書房奉筆是一個虛職,正六品,類似於周鐵戈羽林軍副都統兼御書房行走,後面的御書房行走就是一個虛職,用來顯示皇帝看重,並不管理具體的事務,只是有單獨面見皇帝的權力。
大夏聖上莞爾一笑,聽懂了天后的意思,順勢說道,“誅神司小旗這個職位有些輕了,這樣,周鐵衣離京,這督查院的事情別人管着朕也不放心,不若就你暫代管理。”
百官們微微一愣,儒家官員們面露喜色,法家官員們又驚又喜,武勳們沉吟不語。
一般而言,各司各院主官暫時離京巡查,那麼他的日常職責就由副官們負責,讓主官的位置暫時空着,很少直接讓一個人暫代上去。
因爲暫代上去就會出現一個問題,如果這個暫代的人做得好,那麼如何賞賜?
而且周鐵衣明顯離京前,已經將事情交代好,《天京報》主編胡文郎在周鐵衣請功之下也升任了督查院副院,暫時幫助周鐵衣管理督查院的事情。
現在大夏聖上放梅俊蒼這個才和周鐵衣有了道途之爭的徒弟上去暫代,其用心已經不言而喻了。
放一個外人上去,恐怕還撕不開周鐵衣內部的黨羽,只有放周鐵衣內部的人上去,才能夠從內撕開周鐵衣的黨羽。
在周鐵衣不在天京的時候,他的副官和他的徒弟爭鬥起來,才真的有意思。
梅俊蒼那雙洞幽之瞳明顯露出驚疑之色,而後堅定地叩拜道,“臣領旨謝恩。”
百官們特別是儒家官員們看到梅俊蒼領旨,面色露出些許不自然,他們當然希望梅俊蒼和周鐵衣越行越遠,但是這種搶佔師位的徒弟,一向是儒家最痛恨的。
可以說梅俊蒼領旨了之後,那麼他在儒家那裡回不了頭,在周鐵衣團隊內部也回不了頭,只能夠在法家一條路走到黑。
到了這個時候,大夏聖上才露出真心實意的笑容,他準備開口,想着等會兒下朝讓梅俊蒼這個兒子去將他那食古不化的父親拉起來。
這纔是真正的賞賜。
那就讓這件事在私下了結,雖然與周鐵衣原本提出的‘誅心之法’有出入,不算完全幫自己出了口惡氣,但也算是結束了整件事。
大夏聖上想道,就算自己是天下至尊,也不能夠事事順心,人生能夠得意十之八九已經不錯了。
他他前傾的身體略微後仰,不再擺出老虎吃人的狀態。
《君父無過論》。
到底是一篇極妙的文章。
這個時候,周鐵戈忽然越衆而出,說道,“陛下,臣代臣弟有二事啓奏。”
“何事?”
周鐵戈先是奉上兩份奏摺,讓大太監遞到御座前,他已經對兩份奏摺的內容滾瓜爛熟,先開口道,“臣弟上奏的第一件事是私事,臣弟之徒梅俊蒼救父這件事他知曉,也明白聖上聖明,會賞賜忠孝兩全之人,但臣弟說,他與梅侍郎有私人賭約,以一年爲期,他要親自將梅侍郎從正午門前拉起來,讓梅侍郎進宮給陛下認錯,承認御前失儀,這本來是私事,但聖上面前無私事,他無法阻止徒弟救父,這樣不利於大夏宣傳孝道,但他不認爲梅清臣不該罰,所以要將這件事在朝廷上說出來,讓聖上,讓百官見證。”
周鐵衣第一封奏摺到了。
出乎百官們預料的是,這第一封奏摺不是用來限制儒家,而是限制他的徒弟梅俊蒼!
百官們目光鎖定在周鐵戈身上,鎖定在周鐵戈與周鐵衣有七八分相似的容貌上。
如果不是周鐵戈神色端正,面不帶笑。
他們甚至能夠想象到周鐵衣如果此時上奏,臉上的笑容會有多燦爛,會有多欠揍!
回到這封奏摺本身上。
大夏聖上聽完,又看向周鐵衣親手寫的奏摺,上面的內容差不多。
確實,就像周鐵衣說的一樣。
梅俊蒼要救父,這件事他肯定一早就知道,就算梅俊蒼不說今日要救父,以周鐵衣的智慧恐怕也猜得出來。
猜不出來才說明周鐵衣有問題。
而猜出來了周鐵衣做出這樣的應對,既讓人意外,又在情理之中。
大夏聖上想要借周鐵衣誅梅清臣這個儒家聖賢之心,路人皆知!
周鐵衣明明已經在做了,而且做得很好,做了一半。
現在大夏聖上說不玩了,他要赦免梅清臣的罪過。
這當真是臣等欲死戰,陛下何故先降。
將周鐵衣這個忠臣,近臣賣給了儒家,結合大夏聖上剛剛讓梅俊蒼暫代周鐵衣督查院院長的職位……
這好說不好聽啊。
大夏聖上目光放在奏摺上,珠簾之後的他臉色也露出幾分尷尬。
因爲要誅心的是他,現在要赦免的又是他,確實不能夠怪周鐵衣上奏陳說,不然以後他怎麼讓下面人辦事?下面人還敢不敢用心辦事?
這封奏摺第二個妙的地方就在於,梅俊蒼救父是孝,天下包括聖上都不能夠明着反對,所以周鐵衣就用他和梅清臣的私人賭約再定此事。
同時將梅清臣的欺君之罪偷換概念,化作御前失儀之罪。
這樣既顧全了聖上的顏面,顧全了聖上要誅心的事情,又制約了弟子,又給弟子的父親一條活路。
一箭四雕!
周侯的手段真是讓人想不到啊。
百官們在心裡暗歎了一聲。
就算是政鬥,就算是黨爭,周侯也是如此顧全大局。
大夏聖上沒有第一時間回答,而是放下第一本奏摺,拿起第二本奏摺,一邊看,一邊問周鐵戈,“第二件事呢?”
周鐵戈拱手道,“第二件事是國事,臣弟領誅神司督查院院長職責,身負聖上改制誅神司之囑託……”
他說到這裡,故意停頓了一下,百官們忍不住微微擡頭看向十二旒冕後的大夏聖上表情,雖然大夏聖上用奏摺和珠冕擋住了大半,但大家能夠猜得出大夏聖上現在的表情一定很精彩。
周鐵衣不像梅清臣,一句欺君的話都不說。
他說的都是事實,是大夏聖上自己要說,要做的事實。
現在就用這些事實反過來啪啪打大夏聖上的臉。
我周鐵衣行得端,坐得正。
就算不在其位,也要謀其事,想着家國大事,你們朝堂上我不在,伱們在搞什麼?
一個個爭權奪利,當真以爲我不知道?
周鐵戈繼續說道,“天后聖德,以冥月哺育我大夏忠魂,讓忠魂解餓鬼之苦,因此臣弟上奏,請我大夏兵冢陰兵夜巡天京,以防神孽。”
這兩件事,一件私事,但是卻是大夏聖上的私事,一件公事,是天京百姓和大夏兵魂的公事。
忠君爲國,不外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