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墨石礦難
寧安縣,小石鎮。
四月十一,山區的天氣時常多變,如今又進入了雨季,李劍湖一大早起來,就看到天空霧濛濛的,空氣極其溼潤,在瓦片之上,都凝成了露珠,幾乎肯定今天要下一場雨。
按理來說,這種情況,在家裡修行就行,也不用走幾里路去再去武院,師父莫天恆是明事理的,之前就給大家說過這件事。
但今天不同,今天是《天下事》刊發的日子。
每三個月,小說家就會通過特殊的手段,將《天下事》的底稿傳遍大夏各大府縣,然後再在本地印刷,刊發出去,傳到鄉鎮。
每一冊《天下事》要五兩銀子!
這根本不是普通人家能夠負擔得起的消費,不過對於修行者而言,每三個月花十兩銀子,瞭解天下俊豪,又不是太大的花銷。
老師莫天恆作爲前武館的嫡傳弟子,當然也訂了《天下事》,所以每到這個時候,武院的路就算再遠,天氣再惡劣,對於他們這羣半大小子而言,也是極爲有吸引力的!
先吩咐弟弟在家裡面好生學習文字,用功唸書,以後才能夠習武,吩咐了之後,李劍湖戴上斗笠,披着蓑衣,快步向武院走去。
一路上他心情好極了,昨晚上有‘熊貓’老先生的指點,確定自己【羅漢金身】修行的道路是正確的。
雖然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的原因,反正即使只修行了一次,但自己感覺今天早上氣血旺盛了許多,差點將鋪蓋頂個窟窿。
他們這羣練武的半大小子,當然不允許談婚論嫁。
老師說過,這會影響修行。
李劍湖也覺得有道理,厲害的人大抵都是這樣,就比如老師自己。
只有家裡面無法習武的艱難門戶,纔會在這個年紀結婚,然後生一大堆孩子。
現在唯一阻礙自己修行的事情是銀子!
自己存了這麼久的壓歲錢,十副藥就已經花費光了,這還是因爲自己有個九品武者老爹,若是別人,真不知道該怎麼練功。
搞到銀子比娶老婆重要。
李劍湖在心中排了個序。
就這麼遐想着,不到一盞茶,李劍湖就已經到了武院。
不過今天大家來的都早得很,小夥子們一邊用院子裡的石械舉重練習,拉昇筋骨,一邊眼睛瞅着老師的院子,心心念念想着那本《天下事》,好看看天下英豪。
過了一會兒,莫天恆穿着一件藍色武服出來,他臉色微微發白,多咳嗽了幾聲。
望了一下院子中無心鍛鍊的小子們,莫天恆嘴角勾起一絲淺笑,想當初他在武館當學徒的時候,也是這麼盼望着《天下事》的。
只不過那個時候自己天賦高,師父也極其疼愛,山銅府也遠比這地繁華,自己能夠單獨得到一本《天下事》。
想到這裡,莫天恆眼中的神色黯淡了下去。
不過他沒有表露在外,而是對院子中的小子們說道,“老規矩,上一季進步最大的先看,之後再傳閱。”
說罷,他看向李劍湖。
這孩子資質尚可,再加上有位武者老爹從小調教,一直是這三百人中拔尖的,只不過最近好像開了竅,能夠明顯感受到巨大的進步。
“李劍湖,你先進來看,剩下的,現在開始練拳,如果我發現誰偷懶,那麼這三個月沒得看!”
“謝謝老師!”
李劍湖得意地一笑,刻苦練武不就是爲了這個時候嗎?
別人沒有,而你能有。
跟着老師進了書房,因爲外面天很暗,所以老師特地點了兩盞明亮的油燈。
莫天恆笑着端過來水盆和毛巾。
李劍湖趕忙接過來,認真將手清洗了一遍,這是規矩。
不僅是尊重書籍,也因爲大家如果都不洗乾淨手,那麼三百人傳閱下去,後面一百人估計看書字都看不清,畢竟這裡是礦區,大家似乎天生手上就沾着煤墨。
洗乾淨了手,擦乾了水,李劍湖才用一種虔誠的姿態接過這本新的《天下事》。
莫天恆也不打攪李劍湖看書,自己坐在另外一張椅子上,自顧自看另外一本書。
沒有老師的目光,李劍湖先看了看《天下事》這本冊子的後面。
果然,這裡有明顯裁剪的痕跡,少了很多頁。
聽同伴們說過,老師有一次忘了裁書,他們看到後面幾頁,那才叫真正的精彩!
自己也想要知道後面幾頁寫得多精彩,不過一直沒有遇到機會。
平復了一下心情,李劍湖熟練地翻到了潛蛟榜。
雖然天榜之上纔是真正操弄天下於股掌之間的大人物,但是對於他而言,三十歲以下的少年英雄更有吸引力。
三個月前,他還和同伴們爭論,究竟‘青衣儒生’柯黯然應不應該排在‘智和尚’慧覺前面,如今新的潛蛟榜出來,自然要看看這三個月兩人的事蹟如何。
畢竟潛蛟榜前十,如果沒有特殊的原因,幾乎不會對對方出手,只能夠通過小說家來排名。
不過當看到第一名的時候,他愣住了。
‘絕代弄臣’周鐵衣。
這人是誰?
爲什麼以前從來沒有在潛蛟榜上看過?
自己也沒有聽說過,是不是刊印錯了?
這是李劍湖腦海中第一個疑惑,他微微擡頭,看了一眼仍然在看書的老師莫天恆,於是再低下頭認真看起來。
九日開海,一月入八品,一品佛法,天雷符,十年賭約。
前面的詞他還能夠理解,後面的詞讓他大腦一片混亂。
於是他又看了看周鐵衣的年齡,確定是十七歲,只比自己大兩歲!
“這是人能夠做到的?”
李劍湖低聲自語,擡起頭,眼神空洞而又嚮往。
恍然間,自己老師莫天恆已經放下手中的書籍,看了看弟子李劍湖。
其實他早上看到這幾段的時候,表情比李劍湖好不了多少。
甚至因爲見多識廣,他才更加無法理解周鐵衣究竟是怎麼做到的。
八品,能夠引天雷之威,若當初自己有這般實力,何至於落得如此田地。
“天下英豪,如過江之鯽,這位‘絕代弄臣’的天資,即使是在過江之鯽中,也是魚龍之屬,如今乘風雲變化,非我等可以窺視。”
莫天恆發出一聲感慨,像是在給弟子解釋,又像是在寬慰自己的心。
沒想到李劍湖竟然只用了十息不到,就調整了過來,用力握拳說道,“我決定了!”
“決定什麼?”
“我以後的崇拜對象,就是絕代弄臣周鐵衣!”
莫天恆無聲地笑了笑,自己衆多弟子崇拜蕭遠山,這件事他是知道的,李劍湖這小子大概看到這位‘絕代弄臣’開海時間遠在冠軍侯蕭遠山之上,才做出這決定的吧。
“你可莫要這麼早下這決定。”
“爲什麼?”
“因爲他是弄臣啊……”
“老師,弄臣是什麼意思啊?”
莫天恆一愣,這才反應過來,這裡只是小石鎮,少年們即使學過文字,但是對於很多自己用不到的詞語,也是一晃而過,根本不知道什麼意思。
“弄臣是給天子逗樂子用的。”
聽到老師的解釋,李劍湖再看了一遍。 “不對啊,這周鐵衣是虎威將軍府的嫡子,他父親,他哥哥都是將軍,怎麼他就成爲弄臣了?”
莫天恆搖了搖頭,說道,“木秀於林風必摧之,這件事伱問我我也不能夠告訴你一個滿意答案,或許只有你自己才能夠去找答案。”
莫天恆其實猜到了一點原因,小說家歷來是儒家口舌,這位將軍府的嫡子殺了五經博士車文遠,儒家當然恨之入骨,只不過儒家出於種種原因,現在無法動這位絕世天才,只能夠先毀其名。
絕代弄臣,終究不是個好名號。
“我自己找答案?”
李劍湖不敢置信地指了指自己。
“當然。”
莫天恆笑道,“你不是要考鎮上的武院嗎?如果你再爭氣一點,入了九品,我就可以給你寫推薦信,讓你去考山銅府的虎威武館,那就是周家開設的武館,進入虎威武館,若是你能夠名列前茅,或許有機會被周家挑選爲親衛,到時候你就能夠親自見一見這位絕代弄臣了。”
儘管這只是玩笑之語,但莫天恆覺得無傷大雅,總要給自己弟子這些少年以希望,不然難道像自己一樣心灰意冷嗎?
“好,老師,我要努力練功,爭取今年秋試,考入虎威武館!”
李劍湖滿懷信心地說道。
有小白指引的冷熱泉山洞,有神秘莫測的‘熊貓’老爺爺指點,他有這個信心。
莫天恆本來想要說一句好。
然後就聽到李劍湖不好意思地說道,“老師,我能夠先借點銀子嗎?我考入武館之後,一定還您!”
莫天恆臉上的笑容凝固,一時間不知道該鼓勵還是該拒絕……
兩盞茶之後,李劍湖信心滿滿地揣着五兩銀子走了出來,這對於自己已經是一筆大款了,再加上今天看到的周鐵衣的事蹟,讓自己充滿了信心。
他去叫下一個同學進去看書,然後看了看天色,天空中已經飄散着毛毛細雨,而且有變大的趨勢,大部分武生們都躲在房檐下插科打諢,若是以前,李劍湖自然要去吹噓今天看到的書。
然後和他們爭論一番自己新的崇拜對象周鐵衣的厲害。
但現在有了目標,他只想要快點回去練功,小白的洞穴之中有冷熱泉,在那裡練功不用怕雨。
戴上斗笠,李劍湖腳下生風,回去竟然只用了來的時間的一半。
到了家中,他先檢查了一下弟弟的功課,然後回到自己的房間之中。
他的房間也沒有什麼多餘的裝飾,比普通人家庭,也就多了一張書桌,一架衣櫃。
攏好了油燈,李劍湖難得地磨了墨,然後用自己歪歪扭扭的字寫下‘周鐵衣親衛’,他看了看字,又覺得不滿意,自己的志向不止於此,於是寫下‘虎威將軍府先鋒官李劍湖’。
這倒是一個好奔頭,滿意地將這張紙用幾粒米粘在牆上,這樣就可以每天都激勵自己。
起身,從衣櫃中拿着第二副配好的藥,李劍湖去往主屋裡,給母親說一聲,自己要出去一趟。
不過走到母親屋內,他突然發現情況不對勁,原來自己剛剛在遐想寫字的時候,礦山管事閔火容過來拜訪。
外面天色如同夜晚,呼嘯的風雨聲擋住了之前的敲門聲。
母親點了一盞油燈,聽着閔火容在說話,但整個人就像是丟了魂,愣愣地看向微弱的燈火。
李劍湖心裡咯噔一下,忽然覺得有一塊石頭壓下來,壓得他喘不過氣。
他走了進去,先對閔火容拱手說道,“閔管事。”
閔火容看向李劍湖,點了點頭,然後嘆了一口氣,“昨天,白芷山二號礦區礦難了,礦獸暴動,殺死了很多礦工,你父親就在其中,節哀,你勸勸你母親吧,對了,明天你帶着你母親來看看,順便辦理一些事情。”
說罷,他站起身,拿起斗笠就走。
礦山之中,拿命吃飯,就算是九品武者也一樣。
四月十二日,昨天下了一晚的暴雨,讓總是晦暗的小石鎮天空難得的放晴,甚至一道霞光,連接跨過幾座山峰,在湛藍如海的穹窿下,彷彿一張天弓。
李劍湖跟着母親,走在去礦區熟悉的路上,看到這天色美景,又忍不住眼睛流淚!
賊老天,你爲啥昨天暴雨連綿,今天卻大方晴天!
他沒有吼出聲,怕驚擾了前面走着的,如同木頭人一樣的母親,用袖子擦乾眼淚,緊緊的跟上。
到了礦區,因爲礦獸暴動的事情,所以礦工們都沒有下礦,而是要先等中品修行者領隊,勘察一遍情況,要麼擊殺暴動的礦獸,要麼驅趕暴動的礦獸,等安穩下來,才能夠讓礦工們下礦。
閔管事的青磚瓦房前,今天來了不少人,寬敞的院落裡面,擺放着一排排用白布蓋着的擔架。
礦獸暴動,絕大多數情況都是殺人,不會有時間將屍體吃乾淨,所以很多人都能夠留下大半的屍體。
不少人掀開帶着血跡的白布,直接坐到地上,然後哇哇大哭,咒天罵地。
即使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但是誰能夠接受家裡至親死去呢?
李劍湖扶着母親,與閔管事說了幾句話,然後來到蓋着自己父親的白布前。
他沒有勇氣掀開白布,就這麼站着。
倒是一直沒有說話的母親,忽然開口說道,“打開布,看你父親最後一眼,以後用功練武,好離開這吃人的礦區。”
李劍湖看了一眼母親,母親眼中的柔弱全無,神色堅定。
他深吸一口氣,走上前去,將白布掀開,父親的臉被清洗了乾淨,遠比平日裡更白,安靜地躺着,不發一言。
李劍湖心裡堵得慌,他不知道該說什麼,甚至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像旁邊的人一樣坐着大哭一場。
“站住了。”
母親接過白布,重新蓋上,然後說道,“等會兒去找輛推車,將你父親運回去,現在先陪我去找吳管事。”
在礦區發生了礦難,自然會給死者補貼。
李劍湖肩膀抽了抽,現在腦海全是父親的聲音,那聲音很遠,又很近,他反而像失了魂一樣,被母親拉着手,走到吳管事的屋前。
這裡已經排滿了這次礦難的死傷者,他們一個個神色黯然地進屋領錢,又黯然地走出來。
等李劍湖跟着母親走進去的時候,不知不覺間已經過了半個時辰。
吳管事穿着絲綢褂子,撥着算盤,旁邊放着一摞摞紙,紙上都畫着手印,這是領了錢的人家畫的。
“吳管事,我當家的叫李安。”
吳管事擡頭看了一眼李母,眼前一亮,隨後撥弄旁邊的紙,找了寫有李安姓名的出來,然後又拿了十兩銀子,放在秤上秤好,剛好十兩。
李母看到這做派,心裡猛然沉了下去,陪着笑說道,“管事,我當家的是九品礦頭。”
吳管事鼠鬚鬍一抖,身子往後一靠,笑道,“人都死了,還分什麼九品不九品的。”
“怎麼不分!”
李劍湖本來就氣血旺盛,又是練武,容易動怒的年紀,如今更是口快,“九品武者死在礦裡,都是賠五十兩銀子!”
李母狠狠拉住兒子,不過卻沒有阻止兒子說話,因爲每多一點銀子,兒子練武就會越輕鬆。
忽然,她想要跪下,求一求對方高擡貴手。
但李劍湖這一次卻反過來架住母親的胳膊。
他力氣大,李母就是跪不下去。
吳管事被李劍湖頂撞了,仍然帶着笑意,“從今以後,九品武者死了十兩,普通礦工死了三兩。”
李劍湖猶不服氣,“憑什麼!”
吳管事嘿然一下,忽然猛拍桌子,笑臉化爲駭人的樣子,“小子,誰教你這麼說話的!憑什麼,憑這周圍十幾座山都是我吳家的,憑我吳家先祖當年追隨過虎威將軍!憑虎威將軍府二少爺乃是如今潛蛟榜第一,這個理由夠嗎,小子!”
虎威將軍!
李劍湖想到了自己昨天才看過的《天下事》,想到了他寫在牆上的字,忽然,他覺得心裡好委屈,自己怎麼這麼蠢!
李母一咬牙,想要畫押,不過還是被李劍湖死死拉住,他看向母親,“這錢是我父親的買命錢,我要得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