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鐘敲響,朱門洞開,一位位朱紫衣順着白玉拱橋,穿過宮樓玉宇,金鑾殿中的金磚澄澈如鏡。
在羽林衛的引導下,百官各自站在自己的位置上,隨後大太監唱喏,羽扇儀仗之下,大夏聖上和天后登上御座,珠簾垂下,百官山呼萬歲。
禮畢。
因爲昨天是中秋佳節,所以一般八月十六的朝會上,大家也同樣會先說一些吉祥話。
首先是各地上奏的賀表,而後是羽林衛稟告在外等候傳召的地方官員,大夏聖上一一準許覲見。
而後今天朝會正式開始,到了議事階段,墨渠就率先出列,“陛下,臣有事奏。”
百官們看向出列的墨渠。
知道墨渠要說什麼的賈源長報以冷笑,並沒有要阻止的意思。
因爲他那篇文章一出,今天墨家說什麼都是錯的,墨渠之所以這麼激動,除了對寫文章的自己恨之入骨外,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想要用一個錯誤掩蓋另外一個錯誤。
如果賈源長今天和墨渠在外面真的大打出手,甚至動用了修行手段,那麼墨渠甚至敢今天在正午門前糾結墨家官吏和儒家官吏打一場,到時候就是墨家和儒家的學說道統之爭。
雖然問題也很大,但至少比墨家想要‘天下人都服十二章’的問題小多了。
所以今天在外面,賈源長知道自己寫了這篇文章,就做好了今天在正午門前被墨家出手打死的準備。
只要他不還手,墨家出手打死他,就不是道統之爭,而是墨家做賊心虛!
所以看到賈源長沒有還手,周鐵戈就第一時間衝上去阻攔,墨渠也順勢退了下來。
但事情到了這一步,墨渠仍然不死心,這件事已經無法敷衍過,索性就只能夠先參一本儒家居心叵測了。
御座之上,大夏聖上旒冕珠簾垂下,讓人看不清他的表情,“說。”
墨渠整理了一下思路,“今日儒家《醒世報》上,賈源長公然發表欺君之論,請陛下懲處!”
大夏聖上看向賈源長,“你有話要辯解嗎?”
賈源長出列,拱手道,“墨大人既然說我發表欺君之論,不如將我說了什麼欺君之論說出來,讓大家聽聽,理不辨不明,何必藏頭露尾!”
墨渠臉色漲紅,賈源長就是篤定這句話不能夠從他們墨家口中說出來!
周家朝堂之首,刑部侍郎長孫丹思忖了一息,越衆而出,拱手道,“此大逆不道之言非我等臣子可以言,墨侍郎一向忠心爲國,說不出這番話,臣倒是帶了一份《醒世報》,請聖上御覧。”
“傳上來。”
當報紙放在玉案之上,無論大夏聖上是否在早朝之前讀過這份報紙,他都像是第一次讀一樣,看向賈源長的文章。
金鑾殿上一片沉寂,大部分官員都準備好迎接聖上的雷霆之怒。
不少其他諸家的官員甚至略微抱怨起儒家和墨家來,好好的衆正盈朝,天下太平,你們搞得這麼難看幹嘛。
這上面的欺君之言很直白,比梅清臣,李劍湖的欺君之言都要直白,不過大夏聖上讀完,只是哂笑了一聲,而後看向百官,“諸位愛卿,若天下人都想要服十二章,該如何治理天下?”
百官們聽到這話,一片烏泱泱地跪倒在地上,唯有寥寥十幾人站立,其中有三司,有儒家,有墨家的官員。
大夏聖上看向司民,“董愛卿,你作爲司民,下理天下百姓,你來說,該如何治理天下?”
他這句話隱沒了主語,沒有說他該如何治理天下,而是問‘該如何治理天下’,那麼就是要看百官們對於這句話的理解,他們心目中,倘若真的有人想要讓天下人都服十二章,那麼他們就會說一個方法出來。
所以這個方法無論是對是錯,都不能夠說。
而且大夏聖上先問的董行書,而非問墨渠,就是因爲他知道,雖然這篇‘天下人服十二章’的文章看上去是爲了抨擊周鐵衣,田父的《論財貨》,但本質上還是董行書爲首的儒家對於他皇權的一次試探。
這個過程中曲解的意思他不懂嗎?
他懂,他知道儒家曲解這意思,就是想要用這柄劍傷到他,讓他遷怒周鐵衣,所以現在他就直接將劍丟給儒家,讓他們來答,你們究竟曲解到什麼程度。
這和他當初面對梅俊蒼上書的《君父無過論》,問梅俊蒼‘爲什麼現在才上呈文章’是一個道理。
大夏聖上需要讓下面人明白,他還沒有昏庸看不清朝政,知道什麼是黨爭,知道黨爭爲什麼牽扯到他。
他現在要問大臣,爲什麼你們的黨爭要牽扯到他。
這個問題比兩人討論的事情本身更重要。
因爲這是臣權對於君權真正的試探和利用。
相反所謂的讓天下人都服十二章,大家都知道這是危言聳聽之舉,可以作爲政治鬥爭的武器,但卻永遠都不可能實現。
上次梅俊蒼答得很好,答非所問,但卻又回答了問題,所以受了大賞。
董行書手持笏板,拱手道,“陛下,自聖人降世,及聖皇五百年之盛世,五朝五百年之亂世,臣從未聽聞過有天下人服十二章的道理,因此天下人服十二章不足以治世。”
百官們即使跪着,也微微頷首,董行書這話答得不錯。
從聖人降世到如今大夏,中間那麼久的時間,天下人經歷過真正的盛世,也經歷過真正的亂世,但無論是被讚頌的盛世還是被厭惡的亂世,都沒有天下人服十二章的道理,所以這個道理從根本上就不成立,也不用討論這個不成立的道理下該如何治世了。
大夏聖上看向賈源長,“聽到你們儒家魁首說什麼了嗎?這天下沒有讓百姓服十二章的道理,你寫這篇文章,是何道理?”
賈源長拱手道,“臣也反對天下人服十二章這個道理,所以寫這篇文章的道理,是怕有人的歪理邪說,傳之天下,禍亂民心,以至於聖上再無法教諭百姓!”
大夏聖上看向賈源長,“是何歪理邪說?”
賈源長早有準備,從懷中掏出一份《墨者報》。
大太監上呈到御座之上,大夏聖上也像是第一次看一樣,看了一遍上面的《論財貨》,當看到那句‘不斷解放發展生產力,以滿足人民日益增長的物質精神需求’的時候,他眼睛微微眯起來。
平心而論,這句話不能夠算是大錯,結合周鐵衣所作所爲,這是一個能臣的施政理念,如果連施政理念都沒有,那麼也不能夠稱之爲能臣。
但是這句話本身肯定了人的慾望,周鐵衣不僅還不以爲恥,反而在《論財貨》裡面大加讚賞,說天下之學皆不如他所學。
這句話肯定得罪了天下學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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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在以前,這種絕對的孤臣,大夏聖上肯定要重用,這也是他之前幾個月重用周鐵衣,甚至破格提拔的一個主要原因。
但現在不一樣了,他不僅要考慮周鐵衣施政於百姓,還要考慮周鐵衣那恐怖的天賦!
如果僅僅只是修武的天賦,再高大夏聖上都會一笑而過,但現在是什麼?
是爭道統的天賦!
有了道統,就有了成聖之基。
以周鐵衣的天賦,以周鐵衣這番理論道統爲根基,有成聖的可能嗎?
有!
所以大夏聖上現在的忌憚比那句‘天下人服十二章’還要大。
大夏聖上擡頭,看向跪着的文武百官,“都起來吧,巧了,朕昨天得到一份密奏,說的事情與此有關,今天剛好拿出來議一議。”
說罷,大夏聖上拿出一本奏摺,遞給旁邊的掌印大太監薛明浩,讓薛明浩讀出來。
“論報紙弊端疏。”
薛明浩讀了一個開頭,起身的文武百官們面面相覷。
誰上奏的《論報紙弊端疏》?
百官們都知道在這次報紙興辦的過程中,周鐵衣獲取了最大的利益,其次是大夏聖上,但諸子百家其實也跟着受益,唯一出現虧損的是儒家。
但今天儒家才用《醒世報》做文章,顯然他們也反應過來報紙的另外一種用法了,他們這個時候提《論報紙弊端疏》?
就在百官們疑惑的時候,他們也一心二用聽完了整篇奏摺。
奏摺的內容很詳實,用白話文寫的!
大家瞬間將目標鎖定在周鐵戈身上,是周鐵戈聽從了周鐵衣的命令,所以代寫了這篇文章?
因爲想要越過三司上密奏,只有通過幾個有限的職位,其中一個就是‘御書房行走’!
這個看似不起眼的恩寵性質的職位,就有上密奏的權力!
而後他們開始審視文章內容。
內容上這篇文章秉公而言,從百家興辦報紙,導致報紙數量激增,可能會導致每日印刷的報紙數量遠遠多於百姓能夠購買的量,從而導致資源浪費。
而後又談到報紙上的內容如果不加以審覈,容易被神孽利用,其中還專門舉了‘瞌睡蟲案’。
最後就是百家可能使用報紙,成爲互相攻擊政敵的手段,最終反而忽視了報紙教化百姓的作用。
所以建議朝廷專門設立一個機構,就像是內務府以前管理邸報一樣,管理審批天下報紙。 шшш▲ тTk án▲ ¢O
等這篇文章讀完,百官們靜默不語。
大夏聖上再次點出一個剛剛站立着的人的名字,“梅俊蒼,你上奏的這篇文章,你怎麼看賈源長說你老師周鐵衣《論財貨》是妖言惑衆之事?”
梅俊蒼在百官略顯驚訝地目光中走了出來,拱手道,“吾師言論尚欠妥當,賈主事言論過於偏激,此乃報紙弊端,若放任此弊端,可以預見,若諸子百家皆自辦報紙,不受約束,爲禍根矣。”
人都沒錯,是報紙錯了!
反正報紙又不會說話,不會狡辯。
不過百官們更多的是考慮這其中的深意,梅俊蒼這篇奏摺目的很複雜啊,大家竟然一時間判斷不了這是在幫周鐵衣,還是在奪周鐵衣留下的根基。
大夏聖上微微頷首,看向百官,“你們來議一議,這報紙的弊端吧?”
三司微微擡頭,看向旒冕珠簾後大夏聖上,想要知道大夏聖上真正的想法。
爲什麼輕輕放下?
儒家官員們看向董行書,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應該繼續追咬。
司律青空規這個時候在心裡一嘆,就當還了那小子的人情,他越衆而出,開口道,“國無法不行,這報紙是新興事物,以前無法可依,臣請立‘報紙法’,以審查,考覈,約束報紙一事。”
百官們臉色微變,特別是農家,陰陽家等有實力,正準備好自己家報紙的諸家,青空規這句話一出,不就是他們以後諸家的報紙都要歸法家管嗎?那他們以後還辦什麼報紙,只等着法家的《法治報》不就行了嗎?
於是農部尚書難得地出列開口道,“司律此言極是,臣建議不僅要立‘報紙法’,朝廷也應該設立一個‘報紙司’,用以審查,考覈,約束報紙。”
法家要立法條,而且有理有據,其他諸家都沒有理由反對,但是立法條是法家的工作,執行法條的可不一定是法家的人啊。
所以農部尚書乾脆就按照梅俊蒼奏疏裡面的建議,再立一個部門,用來管理天下的報紙,但是這個部門的人卻不一定要是你法家的人了。
農部尚書這麼一說,其餘百家稍微思考了一下,也無奈地點頭稱是,這又是一輪新的權力鬥爭,他們其餘的小家恐怕很難真正掌握話語權,只能夠抱團取暖,不至於讓自己沒有一點話語權。
很快朝會上就達成了一致,應該設立一個報紙司,然後再立報紙法。
大夏聖上道,“既然諸位愛卿同意設立報紙司,那何人該司掌此司?”
百官們又經過一陣長考,他們目光在大夏聖上和梅俊蒼之間逡巡,按理來說,這建議成立部門的人一般都會在新的部門中獲得權力。
而梅俊蒼之前就管着《天京報》,現在管着《法治報》,又是儒家聖賢的兒子,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梅俊蒼天生就最適合管理報紙司。
但就在百官們都長考的時候,百官末尾,金鑾殿外覲見的官員中有一人出列,“臣柯黯然自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