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令我屏息,也令我終於瞭解了真相。下毒、殺人滅口,都是她做的。但是,爲什麼我恨不起來呢?一個母親保護兒子,這似乎是天經地義的,先躍過不可觸碰的紅線的,畢竟是蓬帕杜夫人。
或許是那本不屬於我的血緣影響,令我恨不起來;或許是我對蓬帕杜夫人的感情可能並沒有自己想象的那麼深,才那麼容易被另一個人的另一種情感所影響;或許我根本就是一個感情脆弱且敏感的人,因此對於他人才難以恨起來,因爲我知道如果陷入了仇恨中,那麼必然會令自己的心受傷。
“你怎麼了?”她的神態恢復了正常時候的莊重,但是目光中的和善卻不見了,轉而是冰冷。
“我……我……”我喃喃地說着,震撼對於我來說不是那麼快能夠消除的。我內心充滿着矛盾,這一兩個小時中發生的事情,我根本無法在這短短几十秒內消化掉。
“看來你還是沒能習慣宮廷。”她用着略帶失望的語氣說道,“陰謀詭計是宮廷的特產,但是,推動它出現的卻不是某個人的野心和才智,野心和才智只是輔助,真正促使它出現的是那個人的心要狠。”
她看着我說道:“你如果真的愛蓬帕杜夫人的話,你應該大聲尖叫起來,然後衝過來掐死我。我雖然是你的祖母,但是我相信你不會對我有太多的情感,所以你在衝動之下應該做得出那種事。”
她說的有一半是對的,我確實對她沒有多少情感。一個在腦海中沒有多少記憶的人,我怎麼可能對她有相當於蓬帕杜夫人的情感。
“可是你沒有。”她端坐着,一本正經地說道,“你或許是有着與年齡不相符的老成持重,就像我年輕時候的那樣。也可能是因爲你和你的祖父一樣懦弱。我敢肯定,如果他知道了蓬帕杜夫人現在的情況是我造成的,他一定不會主動出手,就像他不敢得罪強勢貴族那樣。他或許會自以爲是地去找其他女人來刺激我,但是我根本無所謂。”
她伸出白嫩細手指着我,問道:“你,是老成持重還是懦弱?”
她直接詢問這種問題,讓我如何回答?我似乎怎麼回答都有問題。無論我回答哪一個,都有可能造成一種我是在故意遮掩的樣子,最終令她認爲我是另一種。
正在我猶豫之時,她忽然微笑着,以滿意的語氣說道:“這樣就對了!你在猶豫了,這說明我沒有看錯,你懂得思考,你至少看出了我這個問題的陷阱。無論你回答什麼都是錯誤,因爲這都會表現你出迫不及待的一面。你迫不及待地遮掩弱點,或者迫不及待地想要向我展示你懦弱得無害,這都會顯得你缺乏必要的忍耐力和思考力。看來你還是很像我,比你的父親和你的其他兄弟更加像我。”
這個女人非同一般,在我以爲我看穿了計謀的同時,原來我已經被繞了進去。她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事實上我就已經沒有辦法逃走了。這個問題從問出口的那一瞬間開始,就已經形成了一個陷阱。不只是我回答什麼是一個局,就連我回答不回答都是一個局。
“你沒有必要再沉默,你的僞裝早已經被我看穿了。雖然你的心不夠狠,雖然你還不是很成熟,但是你的心中一定是充滿着疑問。”
她的話再次說對了,不過並不是充滿疑問,準確地說是一個疑問充滿着心房。
她既然如此說了,我也就大着膽子開口問了:“以你的手段,解決問題的辦法有很多,殺人不是唯一的手法。你明知道這樣做了後我會怨恨你,你難道不想選一個兩全齊美的辦法?”
“兩全齊美?”她微微點了點頭,嘲笑一般地說道,“真是一個不錯的提議。”
我聽得出這是一句反話,是在嘲諷我。難道“兩全齊美”是不可能的嗎?
“你難道想要這麼渾渾噩噩的混下去嗎?”她忽然提高音量厲聲喝問,我着實嚇了一跳。
她是什麼意思?她爲什麼會如此說?我承認我不擅長勾心鬥角,祖父也說過我只是有些非同一般的“小聰明”,但是,她爲什麼說我在渾渾噩噩的“混”?我自問對這個國家還是有些責任感的,而且我也立志要做一個合格的國王了。
“不明白嗎?”
我點了點頭。
“我說過我欣賞蓬帕杜夫人,不過,她的手段雖然高明,可是卻仍然太感情用事。”她意味深長地說道,“她對你有着不一般的感情,這種感情反而令她只會對你一味地溺愛。她爲你鋪路,爲你安排好未來,但是,她卻忘了教你如何走路。”
“就是因爲這種原因?”我疑惑道。
“這種原因?”她高深一笑道,“這個問題很嚴重,她扶着你走路,可是卻忘了她不可能扶持你一生。沒有心計、沒有冷酷、沒有決斷,你會永遠像一個小孩子。你幼稚的心靈將會令你無法應對敵人的謀害,你善良的心靈將會令你無法面對暴風疾雨,你猶豫不決的性格將會令你無法保護王冠。”
“你是爲了我?”
“不全是。我說過,我不能容許他人謀害我的兒子,當然,訓練你這也是原因之一。”
“訓練我?”
“我曾經因爲與她一樣的原因,而令你的父親變的和你祖父一樣,只知道裝腔作勢,卻不知道如何具體去做事。心計的基礎是天生的聰明,你有這個基礎。冷酷來源於訓練和不信任,決斷則是以冷酷爲基礎,我將訓練你這兩點。”她站起身來,慢慢走到我的面前,她伸手按着我的肩膀,輕聲對我說道,“以鮮血、恐懼和無情來訓練你。”
不知道爲什麼,我似乎在這一剎那看見了地獄的影子。
“你會毀了我的?”我輕顫道。準確點說應該是會改變我,如果她真的這麼做的話,或許我就不再是原先我了。
“不,是讓你變的成熟。”她嚴肅地說道,“從今天開始,你將在這座宮殿中完成我親自爲你安排的課程。我會讓你變得像一個真正的王子,而不是錦衣玉服之下的窩囊廢。當然,你也可以逃走。你始終可以隔着窗戶看見一輛停着的馬車,你可以選擇跳下樓,也可以選擇用其他安全的方式。否則,除非我死了或者我滿意了,你永遠也別想離開臥室。”
她是要將我軟禁!
蓬帕杜夫人死後,宮廷權力圈中會存在真空,那麼她就可以暗中將本該屬於自己的權力收回,或者秘密行使。我祖父在失去了夫人之後,必然會身心受創,以他懦弱的性格只怕會以逃避來面對,那麼我就只能任人擺佈了。
她高聲喊道:“諾埃萊伯爵夫人,請進來。”
喊聲落下,開門聲便傳入了我耳。我想諾埃萊伯爵夫人必定是守候在門外,一聽到召喚聲就進來了,而她也一定是我祖母的親信,所以才能夠待在這種險要的位置。
我的祖母轉過身,走回到了剛纔坐着的椅子邊,又再次坐了回去。
“我可憐的孫子不幸接觸了肺結核病人,他可能受到了感染,所以請遵照我兒子的命令,將他送回到他的房間,‘沒有我的命令,不許放他出來’。”她的語調冰冷無絲毫感情,特別是最後一句話冷漠到了極點。
“是,王后陛下。”
這道命令宣佈着我正式被軟禁了。我在對未來的擔憂中被諾埃萊伯爵夫人帶走。
我在正要踏出房門的時候,頭也不轉地問道:“你有這麼如此深的計謀,爲什麼不將之放在政事上,反而要靠僞裝度日呢?”
這事實上也是我的一個不解之處。單看這一次她的行爲,她的各方面都要比我的祖父厲害許多。如果她從一開始就表現出王后甚至女王的風範,這種種事情都不可能會出現,而且法蘭西也不會變成這個樣子,德·博蒙小姐等一干爲了法蘭西而奮鬥的人也無需付出所有甚至生命。
“這個問題,我已經回答過了。不過,既然你還不明白,我就詳細地告訴你。”只聽她莊重的聲音傳入我耳中,“我的一生爲的是我的兒子和我的後代。我個人對權位沒有什麼野心,如果我只是一個鄉村農婦或是普通的貴族,我無需做到這個地步,我會樂於現狀。但是,我是一個國家的公主,雖然是亡國公主,但是我尊貴的血液不容許玷污。我成爲王后,我希望我的兒子、孫子成爲國王。爲了他們,我可以在宮中碌碌無爲如同幽靈。我本來就不在乎政事,也不關心這些,我在乎的就只有你們。”
“但是,如果國家不存在的話,我們不就會和你一樣嗎?”我無法理解,她難道是真的沒有看出法蘭西的現狀嗎?英格蘭國王的頭被砍下來不過百年,難道她真的無視民衆的疾苦嗎?我雖然沒有去過巴黎,但是僅僅是在加萊待得那幾個月,我也算是感受到了法蘭西人民貧困的現狀,她難道是真的冷血到只關心兒子和孫子嗎?
她沒有回答我,她似乎是沉默了,也可能是不屑回答。我沒有回頭,所以沒有看到。我也沒有時間回頭,因爲我馬上被諾埃萊伯爵夫人帶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