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叔父,你要做什麼?
秦國的皇宮就叫咸陽宮,以都城名字命名,是一整片宮殿羣的統稱。
咸陽宮中還有個以都城名字命名的宮殿,叫做咸陽殿,是秦國召開朝會的地方。
外面的天色剛剛大亮,天上的金烏驅趕着月兔,還沒有完全趕走。
和後世站着上朝不同。
秦國朝會,秦臣都是跪坐在軟墊上面,身前擺放着一張桌案。
殿內,羣臣就位,互相低聲攀談。
可再小的聲音,百來號人一起說話,那也絕對小不到哪去,這就顯得殿裡很是喧鬧。
而他們探討的話題,大多是圍繞一個人,秦國長安君,嬴成𫊸。
“嬴成𫊸?他來做什麼?如此樣子!成何體統!”
“與這等廢物同堂,真是奇恥大辱!”
“若非陛下死保,他早就該被腰斬!”
能進入咸陽殿參加朝會的秦臣,都是秦之重臣,爲秦國都曾立下汗馬功勞。
有一門雙侯,六國滅五國的天下名將王翦,王賁父子。
有生平未嘗臨陣指揮一戰,卻寫出兵書《尉繚子》,制定瞭如何滅掉六國戰略的秦國軍事最高統帥,國尉尉繚。
有身具胡人血統,在秦國一統中原之際,憑一己之力穩住秦國邊境,使塞外胡人八年僅有三次叩關的左丞相隗狀。
有跟隨嬴政二十載,將嬴政由秦國公子服侍爲天下之主,自言外事不明,精心打理秦國內政,十年未出大事,爲秦國一統天下做下重大後勤保障的右丞相王綰。
有寫下《諫逐客書》,爲秦國保全衆多賢人能者,並首個諫言嬴政一統天下的秦國最高司法官員,廷尉李斯。
秦國一統天下之初,能人太多,就不一一細表了,總之這些人一個個都是人中龍鳳。
嬴成𫊸和這些人在一起,就像是一隻雞跑進了鳳窩。
有句話叫寧爲雞頭不爲鳳尾。
其實對於鳳來說,身邊有一隻雞,就已經是莫大的羞辱了。
坐在嬴成𫊸身邊的嬴扶蘇手總往腰帶上摸,摸他那把在入殿前就交出去的寶劍。
他臉色漲紅,不是羞恥,而是生氣,生氣這些秦臣怎麼如此非議他的叔父!
但又不好發作,君臣有別,指的是君王和臣子,而不是王弟與臣子。
按秦國的傳統,除了秦王,所有王室子弟都沒有什麼特權。
坐在嬴扶蘇身邊的嬴成𫊸,倒是沒有嬴扶蘇這樣的想法。
準確地說,他沒有任何想法——他睡着了。
別人都是雙膝跪地,正坐等候嬴政上朝。
嬴成𫊸倒好,盤着腿,整個身子都趴到桌案上了,看上去要是這桌案再長點,他都能躺上去。
兩個胳膊交叉摺疊,腦袋枕在上面,閉上眼睛就開始呼呼大睡。
殿內雖然吵鬧,且大部分還都是指責嬴成𫊸的,卻絲毫不影響嬴成𫊸睡覺。
非但不影響,還只會讓嬴成𫊸睡得更香——他找到了前世在課堂上睡覺的感覺。
因爲嬴成𫊸差點被逐出蒙家的蒙恬,一直在觀察嬴成𫊸。
他倒要看看,這個大父推崇備至的廢物到底有什麼獨到之處。
看到嬴成𫊸嘴角的口水,蒙恬又鬱悶了。
大父就爲了這個罔顧朝堂恣意妄爲的廢物,要把我逐出蒙家?
要不是皇室子弟的出生年月日都會記入宗正府,蒙恬都懷疑嬴成𫊸纔是蒙驁的親孫兒。
過了一盞茶的時間,始皇帝嬴政到了。
自打嬴政進入咸陽殿的那一刻,殿內就再也沒有人攀談。
這位開創前無古人的始皇帝,頭上帶着朝天冠,坐在了九尺高臺最上方的王座。
朝天冠是一個前後有着十八顆珍珠所制珠簾的冠帽,嬴政的視線從錯落珠簾中傳過,熟練得掃視了一圈臺下衆臣。
所有人都低下頭,似乎沒有人敢於與這位千古一帝對視。
這不是嬴政的要求,秦國法律嚴苛,但朝堂卻很開放。
嬴成𫊸在朝堂睡大覺,衆臣只是分說卻沒有人制止,就是因爲秦法並沒有規定不能在朝堂睡覺。
只此一點,就可以看出秦國朝堂氛圍有多麼寬鬆。
連睡覺都沒有禁止,那就更沒有在朝會開始前,不得與皇帝對視的法條了。
朝會前先看一遍羣臣是否到齊,這是嬴政的習慣,自從他登上王位的那一日便是這般。
早些年間,羣臣會迎着嬴政視線,或微笑,或不笑,或微微頷首以迴應。
但自從薊年宮兵變,嬴政以雷霆手腕蕩清寰宇,殺得那幾日咸陽的空氣中,都瀰漫着若有若無的血腥味。
在那之後,朝會前,就再也沒有人敢於望向那一雙如鷹隼般銳利的眸子了。
羣臣都在,應是無差了。
嬴政暗自想着,摸了摸王座扶手,發出沙沙的細小聲音。也只有在這寂靜環境下,這被無限放大的細小聲音纔可以被嬴政聽到。
一絲落寞涌上嬴政心頭。
每次開朝會,他都有這樣的心情。
明明沒有禁止法令,可卻很久沒有人敢於此時發聲,敢於此時與他對視了。
什麼時候變成這個樣子了呢?
寂寞,孤獨,寡單,讓這位千古一帝也不免有些惆悵。
嬴政忘了,這樣的局面,卻是當年的他夢寐以求的。
當年他名爲秦王,實爲傀儡,做夢都想一言出,天下驚,爲羣臣敬畏。
那時的他,看到羣臣對視的雙眼,聽着羣臣交談的聲音,只感覺那眼神和話語裡面滿滿的都是嘲諷。
恨不得拿一把秦劍,在咸陽殿上大開殺戒,將敢於說話敢於對視的所有臣子,全部斬個乾淨!
如今,真到了羣臣中再沒有一人敢於私下說話,與他交談的時候,他卻是對當年環境,有了絲懷念。
但!這懷念終究只是一絲!是專屬於帝王的懷念!
如果此時殿上所有臣子,表現真的迴轉到十年之前,他必會暴怒!
帝王威嚴,不可冒犯!
雖然此刻,他有些惆悵,有些懷念。
人,都是矛盾的。
“朕。”
呼嚕~呼嚕~呼嚕~
這怎麼好像是,呼嚕聲?
嬴政剛說了一個朕字就停下了,他懷疑自己聽錯了,自己怎麼好像聽見了細小的打呼聲?
想必是聽錯了,怎麼會有人膽敢在朝會上睡覺?
許是昨夜沒睡好,有些魘症,下了朝會要招太醫令看看了。
“朕昨日批覆奏摺。”
呼嚕~呼嚕~呼嚕~
這聲音怎麼沒完沒了?朕的魘症已如此之深了嗎?
嬴政停下揉揉耳朵,只當是幻聽,要繼續往下說。
“陛下。”
站在嬴政身邊的中車府令,兼行璽符印事的趙高轉身悄聲,以左宦官袍袖遮擋右手,指着一個方向。
“那裡,長安君。”
趙高指了一下便退回原位,沒有多說,上軀微微前傾,雙手交叉放在身前,神態恭謹,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
嬴政順着趙高手指方向看去,看見了趴在桌案上的嬴成𫊸。
呼嚕~呼嚕~呼嚕~
手一拿開,耳畔的呼嚕聲就又出現了,但這次嬴政可不會錯以爲是魘症了。
“原來是這個豎子!”
他小聲笑罵了一句,這聲音連站在嬴政身邊的趙高都沒有聽清。
這天下以朕爲君,千千萬萬人都懼朕怕朕,唯有成𫊸,向來只是拿朕當兄長。
內心惆悵煙消雲散,嬴政心情大好,但這終究是肅穆的朝會,他可不能任由嬴成𫊸就這麼睡下去。
收起笑容,他內心柔軟面相嚴肅地道:“嬴成𫊸。”
這無比威嚴的聲音,響度卻沒有多大,找周公下棋去的嬴成𫊸肯定是聽不到的,叫不醒他。
但,嬴扶蘇聽得到啊。
嬴扶蘇搖晃嬴成𫊸,劇烈的晃動很快就讓嬴成𫊸醒來。
嬴成𫊸橫着袖子抹一下嘴角口水,又擦擦眼角眼屎,還是睏意滿滿。
這朝會開的太早了,往常這個時間,他還在家裡睡大覺呢。
“叔父,扶蘇孟浪了。”嬴扶蘇歉聲告罪。
嬴成𫊸知道,嬴扶蘇是在爲剛纔叫醒他而道歉。
在儒家所推崇的古禮中,晚輩對長輩,就應該無條件服從。
嬴成𫊸在睡覺,嬴扶蘇作爲嬴扶蘇的晚輩,去叫醒是不合禮數的,正確的做法是給嬴成𫊸拿個枕頭,拿牀被褥,讓嬴成𫊸睡得舒服些。
儒文化中的二十四孝裡,有一個故事叫臥冰求鯉。
王祥生母早喪,生父爲他找了個後母,但後母對王祥很不好,非打即罵。冬天,有一天後母想吃魚,王祥就出去趴在冰面上,想把冰融化抓魚。上天感動,冰面裂開,有兩條魚蹦出水面,王祥抓住魚回去做給後母吃。
這個故事就能說明,儒家在追求某些古禮的上面,到底有多離譜。
“大侄子啊。”
嬴成𫊸左臂一攬,一把摟過嬴扶蘇,和嬴扶蘇臉貼着臉。
“叔父今日讓你看看這些儒生的真面目。”
“叔父在說什麼?扶蘇不明白。”嬴扶蘇嘴上這麼說,內心卻是陡生慌亂。
叔父,你要做什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