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停在男人身邊,駕車的無塵舉着傘撐在男人頭頂。
很久,無痕冒着雨過來,斟酌着小心翼翼的低聲,“王爺。”
直到縣主府的馬車從他們旁邊路過,男人才問,“他死了沒有?”
無痕低了頭,如實說道,“吐了很多血昏迷了過去,問川秀遠幫忙將他擡進了屋,屬下給他服用了融寒丹,雖然氣息穩定,但只有一顆,恐怕……”
“他還不能死。”男人盯着前方雨幕,平淡的道,“你去一趟炎息穀把喬老帶來。”
無痕領了命,問,“姑娘……姑娘的巫力治不好嗎?”
問完他就後悔了,因爲男人身上已經毫不掩飾地露出了強烈的殺意。
無塵罕見地聰明瞭一回,小聲道,“巫力於‘淵冰訣’造成的內傷無用。”
無痕想想也是,‘淵冰訣’既可破巫力設下的陣法,自然治不了其造成的內傷,於是對着無塵點頭示意,快速飛走了。
過了很久,男人才道,“派個手腳麻利的人過來照顧他。”
“是。”
………
城南巫宅廚房的偏房之內,十三和孫香雲正在吃飯。
忽地,十三神色一緊,全神貫注側耳傾聽。
孫香雲察覺異常,“十三哥,怎麼了?”
十三匆忙放下碗筷,“主子好像來了,你先吃,吃完了燒點熱水送過來。”
屋裡,女人跪坐在牀邊,埋首臂彎趴在牀上,哭得一塌糊塗。
她也不知道爲什麼哭,可就是控制不住想哭,覺得委屈得很。
“主子?”門外響起了十三的聲音,“主子??主子???”
趴在牀上的女人猛地擡起了頭來,淚眼朦朧,對着屏風揮出了一道五彩光束,‘哐啷’一聲,緊閉的門被撞得顫了顫。
同時哭着怒吼道,“主子主子主你妹啊主子,誰是你主子啊,滾回你主子身邊去!”
門外的十三雙膝跪了地,默了半晌,“主子……息怒。”
屋裡的女人哭聲不停,屋外的十三跪着不語。
孫香雲端着一盆熱水過來的時候也是嚇了一跳,走廊盡頭都能聽見女人的哭聲。
“姑娘怎麼了?”她把盆放在地上,蹲在他旁邊小聲問。
十三恢復了慣有的面無表情,神色比以往凝重些,“不知。”
孫香雲咬了咬脣,起身到門邊先是附耳聽了一下,然後試探着擔憂着問道,“姑娘,你沒事兒罷?要不要洗把臉?”
屋裡的哭聲不斷。
孫香雲接着道,“姑娘啊,你說過哭是解決不了任何問題的,眼淚裡頭含着鹼,會傷害皮膚的,到時候哭的醜了,王爺就不喜歡啦?”
此話一出,屋裡忽然噤聲,孫香雲還沒來得及開心一下,便聞屋裡突然響起了瓷器碎裂聲。
“不喜歡就不喜歡,我不要他喜歡,醜了也拉倒,大不了我一輩子不嫁!我單身狗一輩子我!”
“……”
過了一會兒,孫香雲再次試探着道,“姑娘啊,你要不要吃魚?新鮮的鱖魚呢。”
女人的哭聲停了停。
孫香雲覺得有戲,和十三對望一眼,十三給了個鼓勵的眼神。
“那鱖魚裡頭的魚籽特別好吃呢,加上我的手藝,保管它原汁原味鮮香滑嫩,美味至極啊!姑娘你想怎麼吃?”
楚堯悄無聲息飛掠至屋頂的時候,剛好聽見了這段對話。
女人抽泣着哽咽道,“我……我要吃紅燒的,還……還要清蒸的,糖醋的……我也想要,我還想吃剁椒魚頭,嗚嗚……”
吃能解決的問題都不是問題。
“姑娘等着啊,我這就去做,今兒做全魚宴,保管你滿意,不過你可別再哭了啊,聽、聽說哭多了味覺會變差的呢。”
孫香雲瞎扯的功夫也是厲害,對着十三道,“你也別跪着了,好好勸勸姑娘,有什麼話咱們開門說,這水要是冷了,你再過來添點熱的。”
孫香雲走後,十三跪在原地默了片刻,身形一動飛上了屋頂。
屋頂的雨幕中,十三抽劍而出指着渾身溼透的男人,面無表情地道,“我雖然跟了主子一年不到,但很清楚她不是個矯情做作的人,王爺到底怎麼她了?”
隔着一層屋頂,女人的哭泣聲伴着雨聲淺淺弱弱地傳入耳中,男人的薄脣泛白,雙目失焦。
良久,他才聚了神,“你拿劍做什麼?”
“……”
“要殺我?可我纔是你真正的主子。”
十三眯着眼,春雨小了些,能隱隱看見男人的臉色。
“王爺莫非忘了解蠱後所言?你忘了我可沒忘。我的主子是她,雖從前不是,但現在是,以後也是。”
“是嗎?”
楚堯反問,面上浮現了淺淡的溫和笑意,“這樣很好。”
下一瞬,掌中陡然凝結了一把銀色冰劍,竟直直朝着十三攻去。
十三立刻提劍反擊,可僅僅三招之後,持着銀冰長劍的男人的胸口,就已被劍貫穿。
“你……”
十三微有震驚,只因這一劍貫穿了男人的左肩,如果不是及時收手偏了幾分,此劍必然刺穿心臟。
“你是故意受了這一劍!”
銀冰長劍碎裂,楚堯擡手竟緊緊地握住劍身,用力,伴隨着手中鮮紅的血液夾雜着細雨,將劍身緩緩抽離左肩。
“今日是我的不是。”
唯有承下這一劍他才覺得好受些。
男人聽着屋子裡一聲一聲的抽泣,只覺得心疼如刀絞,卻在這個時候,自他左肩和右手掌心的傷口處泛起了晶瑩耀眼的綠色光芒。
楚堯愣住,恍惚中憶起南下清平前,也是在這間屋子裡,她用了她自己的心頭血,在他的背上畫了符文,施了巫族傳人一生僅能施一次的不死禁咒。
當時,她吻着他的肩背,輕輕柔柔的說,‘堯哥,此生我不死,你不死,即便我死,你也能好好的過完這一生。’
在冰雪谷,她只是握着他的手,他就可以使用她的能力。
他還求什麼?她把她生命中的所有都給了他,他爲何還要對她如此苛刻?
男人悔責不已,掌中凝聚寒氣,驟然五指收攏握緊,胸腔劇痛,連着吐了小几口鮮血。
十三持劍的手微微顫抖,劍身的血液已被春雨完全沖掉,他……他竟然用‘淵冰訣’自傷!
外傷不得,便用寒冰內傷來彌補今日之錯。
“你下去罷,我在這裡待一會兒就走。”楚堯在屋頂上原處坐下,溼透的玄色衣襬下方沾有血跡,他催促道,“她在喚你。”
十三眉頭一斂,果真聽見屋中女子在喚他的名字,隨即收了佩劍飛身下了屋頂。
楚堯擡起右手,擦掉了脣上鮮血,微閉着眼仰面,下方屋子裡的聲音傳入耳中。
“我好餓,你讓香雲快點,我很想吃魚!”
“主子先把門打開,我把熱水端進去,然後再去催香雲。”
屋子裡的女人默了默,抽了抽鼻子,“哦。”
接着有什麼東西交替着被挪開的聲音,然後房門打開。
十三看了她一眼,快速垂下眼簾,眼睛紅腫,淚痕未乾,可想而知方纔哭得有多狠了。
“你看什麼?有什麼好看的?不就是哭醜了?不要你家主子喜歡了成不?”女人抽噎着沒好氣的道。
“主、主子說笑了,十三隻有一個主子,是你。”
“我纔不要做你的主子!剛纔我哭你是不是全聽見了?你耳朵那麼好是不是把我擦鼻涕的聲音也聽見了?”
“……”
“豈有此理!混賬!”
“主子,還是先洗臉罷。”十三把銅盆放在桌上轉身欲離,“我去催催香雲。”
“等等,你當香雲是神仙呢?不要殺魚不要洗魚啊?哪有那麼快就做好的!”巫紫憤憤地踩了一腳門邊地上摔的散了架的屏風,“你們這些男人,就會逞嘴上功夫,動不動就對着我們女人發火,憑什麼?憑什麼!”
“……”
十三下意識擡頭看了一眼屋頂,又看了看地上被她一腳踩得粉碎的一截木頭。
“主子……”
“主什麼主?”她凶神惡煞,“我不能踩它了是不是?你那是什麼眼神?你在可憐它嗎?該可憐它的應該是我好嗎?它是我花錢買的!這特麼的都是我的銀子啊!”
“主子……”
“還主?我沒有名字嗎?氣死我了!你們這些個糟心暗衛,簡直和他一模一樣,成心給我添堵!愣着幹什麼?收拾!收拾乾淨!我要吃飯!”
“……”
十三默默地收拾起地上的‘屏風屍首’。
“別往外丟了!先給我扔在走廊!外面下着雨呢你是不是傻?瞧你一身溼,當賊去了嗎?你若是病了人家香雲還得怪我,你成心的是不是?”
十三本來想把這些拿去廚房當柴火的,如今也只能順着她的意思扔在了走廊。
“嗚嗚……我的花瓶,這可是我花了十兩銀子買來的呢,就這麼摔碎了。”
“……”
十三很想提醒她一下,這個屏風好像比花瓶值錢的太多。
屋頂上雨幕中仰面朝天的男人無聲淺淺地彎了脣角。
他的阿紫,就連發脾氣,也是可愛的緊。
嘴上兇巴巴的,實際是在拐彎抹角地關心她身邊的人。
她如此好,好到他面對着覬覦她的人也下不了死手,到頭來還要多此一舉找人救他。
薄脣抿緊,完美的下巴在細雨中勾起了一道冷冽的弧度,男人站了起來,須臾,玄衣消失在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