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樹下。
俊雅的男子看着面容落寞眸光水漾的少女——心底某根弦難以遏止地顫動——或者也可以說:一再被撥動。
他, 循着她的蹤跡而來,毫不懷疑自己會找到她,也如願找到她, 可……找着了又如何?
當他在桂林中驀然回首, 於襲人慾醉的花香迎上她等待已久的目光, 理智要他走開, 腳步卻沒法移動一分一毫——她就是花香, 那麼遠,又那麼近,以爲捉摸不住, 卻又真實地盈滿鼻端。
可是啊……
他只能一如既往的淡漠,也一如既往地惹來她的落寞——他們相見的機會並不多, 甚至可說非常、非常少, 而, 就算如此屈指可數的相見,也不能阻礙他看清她臉上一次比一次深濃的落寞。一個月前, 她還是個天真不曉世事的女子,一個月後,她再沒有從前的無憂無慮,她潔淨的容顏,漸漸沾染憂傷和抑鬱。
是……誰, 令她徹底改變?
……是他嗎?還是他?
是他吧?就算他想否認……也已經抹煞不掉!他和她, 心下都明白……都明白!
可是啊……他該怎麼辦?
他能做的, 除了一次次忽略她清澈得能夠看清一切蘊涵的眼睛, 一次次由她纖美動人的身畔走開, 還能……怎麼做?每一次目光和腳步的追逐,再難以拆解, 最終只會是無謂的糾纏和潛藏的傷害,他們只能擦肩而過,也應當擦肩而過……但,這一次,他的腳步只肯聽從他的心,再不肯順從他的理智——他,在她落寞而倔強的目光前,再也沒有辦法輕易轉身,再也沒有辦法!而,這一次,先轉身的人成了她……
不!
一股油然而生的惶恐失落促使他衝動地阻止她試圖絕然離去的腳步——她,那麼決絕,如同投向火焰的飛蛾,義無反顧,突然間令他害怕了,不捨了……她,就像立在最高枝的一朵梅花,承受一場場最狂肆的風雪,一天比一天柔弱,等待墜落……他不要她遭遇肆虐,不要自己也是摧折她的又一場風雪,他,更想做的——是可供她依靠的枝!
如果愛上她是他此生不可避免的命運,即使面臨的是最狂暴的風雪,即使最終迎來的命運將是雙雙毀滅,即使……終將萬劫不復,他,也認了!
她,是他的劫。
是劫,只能去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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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桂樹下。
當他溫柔地將她呵護入懷,她的淚終於墜下——啊!他的心,終於是她的了!而她的心,早已經交給他——在相見的那一刻!她等待的心再也不空蕩,再也不惶恐,她愛他,他——也終於坦承愛上她!原來,兩情相悅的感覺,這般甜,這般美,甜美得恍然如夢,令人憂傷下一刻清醒將會迎來無限失落的痛徹心肺!
他一滴一滴吻去她的淚水,安撫她曾經的落寞,讓她的一顆心,從此不必再動盪不安,充滿看不到未來的恐懼。
沒有誰能夠決定她應該愛誰,除了她自己!他,是她想要愛,真心選擇去愛的男人,如果生命必須承受苦悶憂悽纔可以換取幸福甜蜜,那麼,再重的磨難她也情願去承受。
她愛他,不是攀附,不是遷就,所以,永遠——不可能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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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然還是桂樹下。
她癡了,傻了……這,是個什麼樣的世界?爲什麼……不管比得上她的還是比不上她的,人人都能在愛情上順心如意?
那個女子,沒有她高貴的血統,比不得她優雅的氣度、合宜的談吐,甚至外表,也不見得強於她的精緻。
……爲什麼?爲什麼他愛她不愛她?
爲了未來安穩的歸宿,爲了填平昔日內心的空落,她放下所有的高傲,幾乎是曲意逢迎更加高貴的他,她——幾時如此委曲求全,即便對另一個他,都不曾!而他,不但辜負她以及長輩們的期望,還如此不顧倫常,置親情於不顧,爭搶不屬於自己的女人!太……可恥!太可惡!太可恨!
她有什麼好?
她又有什麼不好?
爲什麼總是有人搶走她屬意的一切?如果……如果靜靜的等待終究只會使她失去更多,默默的守候永遠換不來回饋,那麼,怎樣做纔是正確的方法?
應該怎麼做纔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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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沉沉,夜涼如水,月兒初明,晉王府慶祝嫡孫滿月的宴席,終於散了。
趙雋獨自從前堂走回後院,聚集在後院的女眷們散得更早,此時,四下一片安靜。
“啊——”
一聲不大,卻也不小的痛呼聲驀地響起,清晰直入趙雋的耳朵。
“誰?”趙雋停下腳步,警覺地喝問,目光同時掃射,一眼就看到不遠處一條石子鋪就的岔道上一個跌坐在地的人影。
“我——我跌倒了!我的腳好痛!救我……救救我!”地上的人影哀哀呼叫。
趙雋走到人影的面前,那個人影擡眼看到他,掙扎着要起身行禮,卻無論如何掙扎不起,於是伏在地上惶恐而羞慚地致歉,“啊——是世子大人!妾身不知世子大人駕到!妾身……妾身方纔獨自漫步散心,不慎跌倒,傷了腳踝,妾身……妾身此刻無法起行,不能向大人施禮,妾身無禮,請大人恕罪!”
趙雋想起來了,這人,是皇上御賜的那兩個女子之一,至於是兩個中的哪一個,他叫不出名字。
“大人……”地上的女子以楚楚動人的姿態擡起頭,仰望着高不可仰的世子大人,可憐兮兮地說,“妾身腳踝生痛……委實無力起行,請大人恕妾身冒昧,容許妾身仰賴大人恩典,大人……可否助妾身一臂之力?妾身不勝惶恐……感激!”說着遲疑地擡起一隻瑩白玉手,以乞求的姿態緩緩伸向世子大人。
世子大人沒有說什麼,把手伸向地上的女子,女子驚喜反手去握持,卻猛然感到一股勁道在她臂彎一託,還沒有完全反應過來,已經發覺自己直直站立在地上,面對着世子大人,而世子大人呢,竟是漠不關心,就要轉身走掉。
“哎喲——”女子又是一聲痛呼,身子搖了搖,跌坐回地上,捂着腳踝,緊皺眉頭,想來是疼痛難忍。
趙雋看着又坐回地上的女子,不說話——實在是,這個女子對他而言,根本就是不相干的陌生人,對於陌生人,他,從不費心敷衍。
“大人,妾身的腳好痛……大人,大人,求求您,幫幫妾身……”女子眼裡泛着水光,想是疼得不行了。
“如此——回頭叫個郎中來診治。”
世子大人總算髮話了,地上的女子愈加楚楚可憐,“大人,妾身此刻無法起身,又如何能行走?夜色漸深,雨嫣不見妾身回房,定然急壞了,這……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
此刻四寂無人,扶她起來、回去的——除了眼前的世子大人,還會有誰?所以,女子再度乞求地伸出手,切盼大人恩典。
趙雋微皺眉頭看着地上的女子,散了席,原本一心要回“蘭薰院”陪伴妻兒,不想半路殺出這個因爲走路跌倒而腳踝受傷的女子,徒然耽擱他許久時間……
“來人——”趙雋喝道,聲音遠遠傳揚出去。
“世子,屬下在!”幾個護院侍衛應聲而出,行禮道,“世子請吩咐!”
“大人……”地上的女子喃喃低喚,滿臉愕然,不可置信。
“把她送回去,若她的腳摔壞了,叫個郎中來診治。”趙雋指着地上的女子,吩咐道。
“是!屬下遵命!”兩個侍衛立刻走向地上的女子,一左一右握住她的手臂攙扶起來。
“別碰我!別推我——”女子推開夾在身體兩側的侍衛,脫口而出,“我自己……大人,妾身……”
趙雋最後掃一眼已經能夠穩穩站立的女子,懶得再聽她說什麼,淡漠地轉過身,走回“蘭薰院”。
“蘭薰院”書房裡。
沐夏替夫婿整理好被褥後,拿了一本《孫子兵法》,坐在書桌後面翻着的時候,趙雋回來了。
“夏兒,你在這裡——奕兒睡了麼?”趙雋在臥房那裡撲了個空,找到書房來,果然發現妻子。
“奶孃哄睡了。”沐夏放下書,擡起頭,看着她的夫婿。今天是兒子滿月的喜慶日子,一天下來,賓客如雲,加上心裡高興,他又喝了不少酒,雖然沒到醉糊塗的地步,醺然之意想來也是有的。
趙雋走到沐夏身邊,坐下,夫妻倆擠在一張椅子裡。
她由着他,斜過腦袋,靠在他肩上,“世子,應酬一天,你睏乏了吧?牀已經鋪好,你早點睡吧。”
“夏兒,這書房……爲夫須睡到幾時呢?”他摟着她曲線愈加動人的身子,將她擁在懷中,在她耳邊呵上一口熱氣,低低笑問。
沐夏心跳得厲害,臉上卻沉靜依舊,“世子睡膩了書房了麼?”
“唔……”他撫摩她彷彿久別了幾世的修長雪頸,含糊地應一聲。
“世子睡膩了書房,我們院裡怕是難尋好去處,如何是好……幸而我們府裡寬敞——世子如若真想換個歇息處,修遠閣倒是清靜得很!”沐夏心跳得更厲害了,語氣卻也更爲淺淡。
“修遠閣”——晉王府裡一處僻靜的小院。“修遠閣”出處乃屈子《離騷》之: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晉王府的主人取這個名字無非希冀以此勉勵子孫。只是,因爲晉王府子孫稀少,住不滿整個王府,所以現在用來安置皇上御賜給晉王世子趙雋的兩個侍妾。
“愛妻真要爲夫到那兒去?”趙雋口氣也雷同妻子的淺淡。
“世子的腳是自個兒的,身子是自個兒,心是自個兒的!您若想去,妾身豈可阻攔?”沐夏的口氣更淺了,更淡了,似乎渾然無謂的樣子。
可惜,趙雋絲毫不敢迴應以無所謂。無心無情纔會無所謂!他愛他的妻子,深入骨髓,所以,半分輕心都不敢掉。
“夏兒,你說錯了!”趙雋意味深長,“爲夫的腳和身子雖然還是自個兒的,心卻早不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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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夫君的心哪兒去了?”沐夏手掌貼在夫婿的心口,一臉訝異神色。
“爲夫正想問你!夏兒,爲夫的心不是早就給你了麼?說!你把爲夫的心藏匿到何處去了?”趙雋豎起劍眉,瞪着妻子,嚴厲指責。
“夫君的心在妾身這兒嗎?哪兒呢?”沐夏眨眨眼,作勢東尋西找,臉上的笑容既沒心又沒肺。
“調皮孩子!”他勾一下她精緻的鼻尖,面對怡人的容顏,心窩感到柔柔的,軟軟的,實實的,滿滿的!天下女子萬萬千千,他卻只看到她,也只知道:她,是最好!他的心,只給她!
“我的心就在這裡!”他手心貼着她跳動的心,鄭重宣佈。
是的!她早已經拿走他的心!
她拿走他的心,又充滿他需要填補的心房,他的骨血由她孕育,他們早就密不可分!她,就像他身體的一部分;她,就是他的生命!他的身體、生命都是他本能地竭盡全力所呵護的,對她,又怎捨得一絲絲傷害和違背?
“雋……”她輕喚一聲他的名字,內心充滿無可名狀的感動、欣慰、甜蜜,以及……得意,輕飄飄的沒法多想,只能直白地問,“如果你的心在我這裡,那麼,我說的話也就是你的心說的話,你……會永遠聽我的話嗎?”
她呀!還真是個小霸王!而,臣服於她,他心甘情願!
“唉!夏兒,爲夫惟願,咱們的兒子將來不必承傳晉王府男人‘懼內’的傳統!當然,如果他未來的妻子如同他孃親般卓爾不凡,倒是他的福氣。”趙雋惺惺作態地嘆口氣。
她笑了。
是的!她就是這麼霸道!在愛情的世界裡,她只要專一,只要執着,只要全心全意!她如此,他——也理當如此!她喜歡他愛着她寵着她順着她,喜歡聽他一再地說些甜言蜜語,聽的再多,也永不厭倦,如果能夠這樣聽他說一輩子,被他愛一輩子——多好!
那兩個女子,既然在陰謀的驅使下走進晉王府,就只能註定被犧牲的命運——她們不幸地成爲皇帝的棋子,又倒黴地遇上她這個十足的妒妻,別說她接受不了她們,她的夫君更是不屑一顧!
皇帝也太小瞧她的夫君了!
既然他當初可以在洞房花燭夜絕情地冷落新婚妻子,之後又絕然地撇下妻子南下避而不見,如今,又豈會甘心依順他人意旨委屈自己的身心?
這個又矜持又驕傲又冷酷的男人,他的心並不容易得到——
而她,得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