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雋剛踏進後院, 迎面就被母親的近侍截住,說是孫王妃此刻人在“凌雲館”裡,要他馬上過去。
於是, 趙雋連“蘭薰院”也不及回了, 與母親的近侍一起來到“凌雲館”。
自從雨嫣搬進“凌雲館”, 趙雋還是第一次來。母親怎會讓他來這裡見她?趙雋有一點疑惑, 卻也不怎麼在意。
整個“凌雲館”呈現一種奇怪的安靜, 靜得讓人懷疑下一刻馬上會響起奇怪的聲音。
果然,隨着母親近侍的指引,趙雋越走近一間臥房就越聽清一聲又一聲哀痛欲絕的哭泣, 以及不時的勸說。
哭泣的人是雨嫣,她伏在牀上, 把臉埋在手心裡;勸說的人是孫王妃, 就坐在牀邊椅子上。
孫王妃看到兒子出現, 舒了口氣,站起來, 說,“雋兒,你好好開導她吧!不曉得爲了什麼,尋死覓活的,問她又不說!你和她談談, 我說也說乏了, 先去看看孫子——”
孫王妃邊搖頭邊向外走。
孫王妃走了, 房間裡只剩下趙雋和雨嫣。
趙雋環視四周, 一眼便看到掛在房樑上的白布。
“爲什麼?”他蹙緊眉頭, 沉聲問。
雨嫣從手心裡擡起淚痕斑斑的臉,悽然而愁苦地說, “妾身苦命,清白被毀已是痛不欲生,如今又……又……身懷惡賊孽種……妾身不死,有何顏面存活於世……”
原來,是怎麼一回事:雨嫣那天夜裡遭丁無懼污辱,竟然就此懷上他的孩子,因而此時試圖一死了之。
這件事情應該如何解決……
趙雋皺眉沉吟之時,雨嫣突然滾下牀,爬到趙雋面前,跪在他的腳邊,抱着他的腿痛哭,“大人,妾身怎麼辦……死……不讓我死……可這個孩子……這個孩子……是不該出生的……”
“既然如此,本世子差人爲你請個好大夫……”趙雋說。
這世上,大概沒有哪個女人願意爲□□她的男人生孩子吧?不生,纔是明智之策。
“大人要我殺死這個孩子?”雨嫣驚愕地擡頭仰望趙雋,眼淚汪汪,“我恨死那個惡賊!恨不得把他千刀萬剮!可是……這個孩子是無辜的……他……也是妾身的……骨肉啊……”
“你到底想怎樣,生下這個孩子?”趙雋低頭俯視雨嫣,這個女人反反覆覆,到底怎麼想?他實在搞不懂。
“大人是不希望妾身生下這個孩子吧?畢竟,您與他毫無關係……您放心,妾身絕不會拖累您,也不敢妄想這個孩子能夠得到一個名義上的父親的庇護……您放心!雨嫣絕不讓大人有一絲絲爲難……”雨嫣淒涼地說,轉過頭盯着那條飄蕩在半空的白布,眼神絕望至極。
這個女人還想尋死?一屍兩命,她算無辜,她肚子裡的孩子儘管是丁無懼的,畢竟也無辜,他不能草菅人命!但是,讓她生下孩子……趙雋突然意識到一個很嚴重的問題:如果雨嫣生下這個孩子,誰來做孩子的父親?而她,是他名義上的侍妾,萬一……
趙雋腦中一團亂麻,理不清怎麼做纔好,決定還是緩一緩,回去想想再說,於是對雨嫣說,“你安心養着,不可再尋短見!本世子自會對你妥善安排——”
“大人恩重如山,妾身無以爲報!妾身弱質女流,命運多蹇,遭遇悽慘,無力自救,惟有仰賴大人保護——”雨嫣趴在地上連連對趙雋叩了幾個響頭,熱淚盈眶地懇求,“大人君子,前番答應爲妾身嚴守秘密,妾身性命得以保全,只是如今……妾身這身子……只怕要遭人質疑……妾身不敢玷污大人聲名,卻又恥於自曝屈辱……大人,請爲妾身指點一條明路啊大人……”
“你這事有他人知曉麼?”趙雋愈加頭痛,而且擔憂——
雨嫣悽苦地搖搖頭,“雨嫣隱瞞尚且不及,又豈會自取其辱……”
“那好……”趙雋想了想,說,“本世子這兩日便安排你出府,尋一個安靜地方,把孩子生下……”
“大人要逐妾身出府?”雨嫣一呆,驚慌地問。
“若你真想留下這個孩子,只能如此!”趙雋有些不耐煩了。
“大人,妾身只想留在您身邊啊……您別趕妾身走……”雨嫣意識到世子大人算是做下決定了,情急地撲向趙雋。
趙雋腳步微錯,閃開雨嫣的摟抱,一邊向外走,一邊丟下話,“你收拾東西,過兩日會有人來帶你走。”
“大人……我不要走啊……我……我不要這個孩子了,我什麼都不要了……我只要留在您身邊……求求您大人……大人……您別把我送走……我不要離開您……我不要離開王府……大人,您不能拋棄我……”雨嫣跟在趙雋身後一路追,一路叫,一直追出“凌雲館”大門外老遠,拼盡全力,衝上前幾步,總算扯住趙雋的衣角,撲地一聲跪倒在他的面前,哀哀哭泣,“大人……我答應您,我不要這個孩子了……只求您讓我留在王府裡,留在您身邊……侍候您一輩子……您立刻就叫大夫來,我都聽您的,馬上把孩子做掉……我……我……哎喲……我的肚子……好痛……”
雨嫣身子突然一軟,癱在地上,抱着肚子慘叫。
“什麼孩子?誰的孩子?爲什麼不要孩子?”
雨嫣抱着肚子哀號的同時,趙雋的耳邊也響起疑惑的追問。
趙雋轉頭看去,說話的是他的母親孫王妃,就站在“蘭薰院”圍牆拐彎的地方——也許是看完奕兒出來了,她的身邊……糟糕!趙雋的心沒來由地驚跳,有種慌慌的感覺,因爲……因爲……他母親的身邊……站着……他的妻子……
他的妻子面無表情地看他,臉上的表情平平的、空空的,平的就像一馬平川的草原,沒有一點跌宕起伏,空的就像千里冰封的北國之原,一眼望去是無邊無際的單調和空空落落……看不出怒,看不嗔,什麼都看不出……卻讓人覺得好冷……她爲什麼這樣看他?爲什麼?
趙雋的心一下抽緊起來,驀然覺得也是一片空空落落,忘記了應該說什麼。
“是雨嫣姨娘的孩子!婆婆!她懷孕了!”沐夏平靜地對孫王妃說。
“懷孕了?”孫王妃顯然意想不到,驚詫的神情一閃而過,隨即微皺着眉頭對趙雋說,“既然懷孕了,爲什麼不要孩子?好歹也是趙家的子孫……”
“她……不是的……”趙雋驀然發覺,自己掉進了一個圈套,他的承諾就是那個結。解開那個結,他就能夠鑽出圈套,代價則是言而無信。
遲疑之間,雨嫣探手攫住趙雋的衣角,擡起一張因痛苦扭曲得變形的臉,向孫王妃哀求,“大人要我離開王府生孩子……我不要離開王府……我寧可不要這個孩子……求求您王妃,讓我留在王府裡……哎喲……好痛……我的肚子……救救我……”
雨嫣慘叫幾聲,再度癱軟在地,像是昏過去了,看起來悽慘無比。
孫王妃不由得動了惻隱之心,急忙吩咐兒子,“趕緊抱她回去,快些叫大夫來瞧瞧,別是動了胎氣了吧?”
眼前的景況由不得趙雋多想,於是抱起地上的雨嫣,幾個縱身,迅速把人送回“凌雲館”。
趙雋把雨嫣放在她牀上,心急火燎想要趕回“蘭薰院”,他母親孫王妃進來了,拉住他問情況,趙雋哪有心回答,胡亂敷衍幾句,恰好大夫進來,趁着他母親和大夫寒暄,才得以迅速脫身急忙奔回“蘭薰院”。
“蘭薰院”裡,沐夏把自己和兒子反鎖在奶孃的房間裡,低頭看着懷裡安睡的兒子……多麼純真無邪的小臉,這樣的小臉纔是不會騙人的!
他……騙了她!
他騙了她!騙了她!騙了她!
他……背叛了她!
那幢華美得無以倫比不可思議的愛情大廈建築到雲端,轟然一聲崩坍,成爲塵泥中一堆可笑的斷垣殘壁,殘酷地諷刺昔日的華美不過是一場容易驚醒的夢!
是她太癡太傻!
誰教她相信世上真有始終如一至死不渝的伴侶!
“梧桐相待老,鴛鴦會雙死”——那,也不過是情人寄託無法實現的理想,哪裡真有其事!
愛錯人,是自己癡自己傻!被蠱惑,放任自己投入、深陷、忘我,毫不保留地捧出真心,到頭來失落,是自己蠢自己笨!
世間的男人,千百年來,癡情專一的本就鳳毛麟角——這些,她,不是早早就看清了麼?何苦弄到自己受傷之後,纔來又一次看清!
其實,世間也許是有那樣的男人的,只是她……終究沒有遇上的好運氣……
他,從來就是一個最高明的僞裝者,遭他欺騙與背叛,不奇怪!一點都不奇怪!
呵……
“哇……哇……”甜甜安睡的小娃娃突然從夢中哭醒——黑亮的眼睛裡流淌而出的清澈淚水和着天上一滴一滴落在他臉上的水,熱的,涼的,交織成一片……
趙雋衝進“蘭薰院”,找完所有房間,最後確定,他的妻子在奶孃和兒子的房間裡。
房門反鎖,鎖得死緊,裡面傳出兒子的啼哭聲,卻沒有她的聲息,一點都沒有!
“夏兒——你開門!開開門——”趙雋急忙拍門。他心知不妙,大大的不妙——剛纔那種景象,絕對讓她誤會了,他必須消除她的誤會,即便……必須違背對雨嫣的承諾!對他而言,他的妻子是最重要的,沒有什麼能夠比得上她,就算……必須無信無義!
房裡沒有人應答他,除了兒子越來越大的啼哭聲——或許是被他急促而巨大的拍門聲嚇壞了。
果然,站在房門口的奶孃戰戰兢兢地提醒了,“世子……小少爺睡覺怕吵……吵醒會哭……”
這一點,趙雋當然知道!
所以,他強行按捺住躁狂,不再拍門,壓低聲音懇求,“夏兒,你開門——讓我進去,你聽我說,你聽我解釋——”
門沒有開,裡面兒子的哭聲漸漸弱了,可還是沒有聽到她的聲息。
“夏兒!夏兒!你回答我——”趙雋心急如火,不知道沐夏到底在裡面做什麼?她……怎樣了?她很生氣吧?很……傷心吧?他到底在做什麼,把一切搞成這樣?
“夏兒,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你開開門,聽我解釋,那個孩子……”趙雋又急躁地拍起門來,不顧一切了。
“哇……哇……”兒子的聲音也跟着大起來,幾乎響徹雲霄。
哭的這麼大聲,就算他想解釋什麼,只怕她也是聽不到的,何況……趙雋嘆口氣,轉身看漸漸向晚的天空,眼角瞥見幾條走避不及的身影——聽壁角的人還真不少!大概是難得一見主子主母起紛爭吧!
趙雋好脾氣地沒有斥責下人——實在是,他此時根本沒有心思理會這些!
“夏兒——”趙雋又對屋裡叫喚,心頭漸漸升起恐懼:她,不會就此不再理他,不再見他了吧?
她說:他若違背誓言,就罰他永遠見不到她和兒子!
她不會當真吧?
“夏兒,我沒有負你!我沒有違背誓言!你要相信我,一定要相信我!你快些開門啊——”趙雋簡直急瘋了,卻又不能踢門,拍門,甚至不能叫得太大聲。
“哇……哇……”兒子一直不配合地哇哇大哭着!這個調皮小搗蛋,關鍵時候竟來與爹爹鬧……
“世子——世子——皇宮來了人,要世子立刻進宮見駕!”晉王府總管氣喘吁吁地跑過來稟報。
“什麼人……”趙雋瞪着總管。
真是——添亂!
“晉王世子,皇上口諭,請世子速速入宮見駕,不得耽擱!”總管身後現出一個人來,正是皇帝最重視的貼身內侍——安得。
沒辦法!
趙雋只得向房間裡說一句,“夏兒,我入宮見皇上,你等我,回來我們再談……”
說話之間,安得又在催了,“世子,請——”
趙雋再看一眼房門——房門,仍然緊閉!無奈,他只得隨着安得火速進宮晉見聖駕。
趙雋進了宮,在“養心殿”裡見到了皇帝。
原來,皇帝急召趙雋入宮,爲的是北方邊境戍敵之事。
太子監國之時,採取趙雋的建議,有效地遏止北方外族侵擾邊民之勢,北方邊境安定許多,不曾想,方纔,邊關信使送來急信,奏報北方外族集結兩萬悍兵勇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壓至邊境線,守軍防守吃力,急報朝廷火速增援退敵,因此,皇帝急忙召來趙雋,當即頒佈聖旨,要他馬上帶領部將奔赴北方邊境。
“馬上?”趙雋始料未及,不禁愕然。
“對!馬上!你即刻調動所部,連夜出發,不得有誤!”皇帝語氣凝重,神態威嚴,“邊境告急,家國有難,江山岌岌可危,北夷禍患不可不除!朕再指派你一名監軍,代朕出征,協助於你,你二人攜手並肩,務必抵禦強敵,逐之於八百里之外,朕之江山穩固,繫於你二人之手,切記!切記!”
皇帝配給趙雋的監軍是一個名叫劉僖的內侍,也是皇帝身邊的紅人。通常,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軍中多了一個監軍,將軍的職權往往大受限制,行事更不能隨心所欲,其實說白了,監軍就是皇帝派到軍中專事監視將領的。
皇帝往他的軍隊派遣監軍,這——還是第一次!對此,趙雋不能不暗自揣測:皇帝到底在防備他什麼?或者說窺測他什麼?還有……皇帝之前不是一直在靜養麼?現在出來主持國政軍事,事出突然,爲什麼?皇帝君臨天下了,那麼,太子呢?太子在哪裡?
趙雋心裡有疑問,但不能問,也沒有機會問。
他,一點時間都沒有!
在皇帝的催促下,新走馬上任的監軍劉僖亦步亦趨陪同趙雋出皇宮,往軍營調動部隊,一切就緒,立馬從北門出城,連夜奔赴北方邊境。如此緊急的行程,趙雋沒有空兒回一趟家,甚至行裝,也是皇帝囑咐他派遣侍從回去收拾。
家裡妻子的誤會還沒有消除,他卻根本沒有解釋的機會和時間,救國於危難——這是身爲將領的職責,再揪心焦慮,他也得馬上離開京城。
一夕之間,風雲變色,家事、國事,私事、公事,乍然之間全摻雜交合浮上臺面,每一件都要他親自去處理,而他,分身乏術……
懷着重重心事,趙雋重又踏上了北方的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