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茶盡,果餅也已吃完。
王絕之道:“我已經沒什麼未了之事,將軍可有?”
石勒道:“我還未擊殺劉曜,完成右侯心願,其他無甚憾事!”
王絕之道:“我再與將軍期之兩月,望兩月之內,將軍能拿下劉曜,兩月之後,我再與你戰,此次一戰卻是再不能拖了!”
石勒長身而起道:“我答應你!”
語畢,兩人同時伸出右掌,互擊三下。
擊完掌後,兩人同時放聲長嘯,嘯聲如若飛龍相逐,高低起伏,竟合成一首不知名的高歌,有說不盡天蒼地老之意。
嘯聲徐歇,王絕之一左一右提攜着弓真和穗兒向塔下一躍,高聲道:“兩月之後,與你在此相戰,勿要負我!”
石勒高喝道:“你怎的如此呱噪,兩月之後,我定在此候你!”
兩人這最後的一番叫罵,卻有着多年老友那種密而無間的親熱,戲謔。
白影飄飄,王絕之與弓真穗兒幾個縱躍便沒了蹤影。
石勒喃喃道:“我倒後悔當年殺了那王衍!”
徐光道:“若大將軍沒有勝算,卑下認爲這一戰倒不需進行了,大將軍有社稷之重,而他乃一名狂生,無牽無掛,大將軍不須與他一般見識!”
石勒嘆氣道:“怎的你今日見了他還如此小覦於他,他雖是庶民,可高傲處又豈是劉聰、司馬睿之輩可堪比擬,我之所以後悔殺了王衍,是因爲我不能和這王絕之做他與弓真那樣的朋友!”
徐光嘆道:“大將軍身上總去不掉當年草莽江湖的習氣!”
石勒放聲大笑道:“我能有今日之勢,倒也靠這草莽習氣,我倒擔心日後位高權重,沒了這草莽習氣,若是我沒這習氣,王絕之今日會費盡心機趕來勸我麼?”
徐光不語,有些事情,的確是他這種讀書之人無法弄懂。王絕之與石勒本該是立見生死的一對,可偏偏就能心底無私,推心置腹的坐在一起。
石勒又道:“軍士寒食七日,想必多已困頓,明日下令三軍,整飭三日,出軍征討劉曜,石他爲先鋒,先除劉曜左翼盆句除。”
徐光大爲震奮,心道:“石大將軍說得也不錯,那王絕之的確是個好對頭,可惜兩月之後,那場硬仗卻不能免!只是無法誘使這王絕之投奔石大將軍,若有辦法,倒是兩全其美之事。”
劉曜稱帝已有數日,大肆分封王爵,封盆句除爲北羌王,劉嶽爲中山王,劉雅爲寧西王,劉策爲廣平王,石勒爲趙王。但趙王玉印尚未頒出,便有消息自上郡傳來:石勒之將石他自雁門出上郡,襲擊趙安國北羌王盆句除。
劉曜大怒,收回趙王之印,派中山王劉嶽趕援上郡。
劉嶽臨陣斬石他,回兵攻石勒部石生於洛陽。
石勒驕兵之計已然生效,派石虎將四萬精銳,由上黨疾馳洛陽,挾攻劉嶽,敗劉嶽於洛陽西郊。
劉曜眼見劉嶽危急,盡起長安、平陽兩地之兵共三十八萬,進逼洛陽。
九月初九夜,劉曜援軍駐於金谷,軍中戰馬無故大驚,逃脫大半,踐踏營帳,士兵熟睡中被馬踏死者十有一停,懵然而起,自相踐踏者又有一停,戰尚未開,劉曜便喪兵八萬,土氣大衰。
無奈之下,劉曜放棄圍攻洛陽,退兵回師,石虎自恃勇武,追擊劉曜二百里,獲得軍中輜重無數,一把長刀殺得劉曜部卒聞風而退。
石虎孤軍四萬,從洛陽追至軹關,西攻劉曜,河東應者無數,劉曜繼續後退。
石虎躊躇滿志,立誓要獨自擒殺劉曜,七日連下三十餘城,威勢之盛,令劉曜部聞之膽顫心驚,衣不卸甲,手不離兵,隨時準備逃命。
第七日,石虎追兵追至蒲飯,諸將自以爲劉曜之師膽氣俱喪,是以夜不設防。
劉曙馬背征戰數十載,這等機會怎肯放過,是夜盡率精銳,水陸齊進。劉曜手持五色神劍,衝在最前,斬石虎部將三百餘名。
石虎所部四萬,死傷大半,石虎張惶敗逃。
劉曙舉得勝之師連擊石虎,石虎部石瞻率兵五萬前來接應,劉暇之部士氣高漲,人數又優,石瞻所部哪是對手,劉曜跨馬前衝,石瞻部大駭,射出無數鵰翎鐵箭,劉曜視之若無物,揮舞五色神劍,劍芒大熾,上下翻飛,鐵箭俱被斬斷,無一能近其身。
石瞻所部何曾見過如此神勇之人,紛紛後退,石瞻連斬數十官兵,無奈兵敗如山,哪裡喝斥得住。
石瞻乃石虎得力之將,見此情形,怒喝一聲道:“休要墜了我石家軍的威名!”揮刀拍馬向劉曜攻去。
石瞻用的乃是胡刀,刀長五尺三寸,比石勒的石世昌刀還要長上幾分,刀閃寒光,向劉曜頭顱砍去。
劉曜揮劍,五色神劍雖只有二尺七分九,但它所吐的劍芒卻足足有一丈多長,劍芒,也就是劍意,劉曜的劍意揮出,斬斷石瞻長刀,斬斷石瞻坐騎的馬頭。
石瞻忽的看見了他自己的背,長着的頭顱,不可能看見自己的背,只有掉了的腦袋纔可能有這種“福份”。
劉曜的劍還斬斷了石瞻的頭,使石瞻有了這種“福份”。
這一劍,何等威勢,一劍光寒十四州雖言未必,但這一劍卻是寒了石瞻所部所有軍士之心。
膽寒心驚,鬥志全無。石家軍雖號稱常勝,雖悍不畏死,但這一次卻被劉曜的一劍寒了心。
不戰而降。
石瞻所部五萬餘人大都請降,劉曜爲樹軍威,堅不準降,五萬餘衆盡數斬殺,從蒲陂至高侯,枕屍二百餘里。
劉曜趁勝,追石虎至朝歌,困石生於金墉。
劉曜此番反敗爲勝,追襲石勒一千三百餘里,攻略大小城地六十餘座,洛陽,河間,太原等重鎮亦落入劉曜之手。
石虎,石生兩部被困孤城,情勢岌岌可危。
九月十七。
劉曜增兵四萬,圍攻金塔,至此,朝歌金墉城外共有劉曜兵卒三十三萬,一時聲勢浩大,無與倫比,劉曜更是躊躇滿志,日夕歡飲,言擒殺石勒一統中原,乃指日可持之事。
襄國,探馬流星似的往來送呈戰報,先前幾日捷報頻傳,徐光等謀臣喜憂參半,喜的是戰況頗順,憂的是石虎戰功顯赫,驕橫之心日盛,一場內戰起與眼前。
石勒面無得失之色,靜觀戰況發展。
石虎敗於蒲陂,石虎四萬精兵俱損,徐光,廖獨等人聞訊大驚,報與石勒,以期對策,石勒微笑不語。
徐光心中暗道:“莫非大將軍有借劉曜之手除去石虎之意。”遂不進言。
待又過了幾日,劉曜圍困石虎、石生於朝歌金墉,威勢大盛,已有指向襄國上黨之意。
石勒依舊不動聲色。
徐光大急,求見石勒。
石勒此時已然回覆了失去張賓之前模樣,不再瘦得那樣厲害。
徐光直奔石勒面前,既不行禮,也不跪拜,直接呼道:“大將軍,朝歌、金墉一失,上黨、襄國毫無屏障可言,石虎雖死,但襄國也已危矣!”
石勒含笑道:“你以爲我是借劉曜之手除去石虎麼?”
徐光一愣道:“難道大將軍不是此意麼?”
石勒笑道:“石虎雖然狼子野心,但我還在之日,他必不敢妄動分毫,此時正值用人之際,石虎能征慣戰,我豈能容他有失!”
徐光道:“那大將軍之意是何?”
石勒微笑道:“我在等待戰機!”
徐光奇道:“等待戰機?”
石勒道:“劉曜此時軍威正盛,卻不趁勝圍攻襄國,而去死打金墉,是爲大大失策。我曾聽右侯講過一鼓作氣的故事,若是我在敵軍士氣正旺的時候,與之相抗,豈不是硬碰硬,雖不至於落敗,卻也自損不輕!”
一鼓作氣乃是《左傳》裡面的故事,齊魯交戰,布衣曹劌以肉食者鄙未能遠謀,隨魯王參戰,齊師一鼓,曹劌不動,齊師二鼓,曹劌仍不動,齊師三鼓時,曹劌方令出戰,結果大獲全勝。魯王問其原因,曹劌答道:“一鼓作氣,土氣正旺,有若刀鋒,擋之者損,再而衰,三而竭,以氣盛之師戰氣竭之師當然能勝。”
徐光乃大儒,當然知道這類故事,但他心中還是擔心,急道:“若是金墉、朝歌失守,那豈不是太過危險。”
石勒笑道:“石虎豈會輕易敗給劉曜。”
“報!”一探馬又有戰報送到。
石勒微微一笑道:“想必劉曜又增兵了。”
徐光將信將疑地接過戰報一看,不由驚得脫口而出道:“劉曜增兵四萬金塘!”
石勒站起身來,道:“可以發兵攻打劉曜了。”
徐光道:“我還是不甚明白,石將軍爲何選在此時出擊劉晤?”
石勒道:“劉曜師老兵疲,圍城勞頓,我之銳卒擊彼疲兵,自然能勝,選擇此時出兵,乃是因其洛陽空虛!”
徐光道:“大將軍要施圍魏救趙之策麼?”
石勒點頭道:“正是!只不過劉曜有三條應策對付我,就不知他會選擇哪一條?”
徐光問道:“哪三條?”
石勒道:“上策乃是盛兵成皋關,繼續圍攻金墉、朝歌,分隔我與石虎,石虎兵少勢微,必不能久,急切之下我又攻不下皋關,只得轉而增援朝歌、金墉,如此一來,勝負之數難料。”
“中策乃則利用地利,阻我軍於洛水,劉曜船多,水上之勢遠大於我,據而守之,可以與我相持。”
徐光道:“上策、中策對我石家軍似乎都無益處,那麼下策呢?”
石勒微笑道:“以劉曜之性,多半會行使下策,下策便是坐守洛陽,撤金塔圍兵,列陣洛陽城外,與我相抗,若果是這樣,王絕之和我所定之約便可趕赴。”
徐光動容道:“將軍還時刻記着那場爭鬥麼?”
石勒長嘆道:“我雖不願和王絕之一決生死,但卻絕不能免,王絕之武功較之天水之時又有許多長進,這一戰,我毫無把握!”。
徐光道:“你就不能不戰麼?”
石勒道:“有些事哪裡是說免便能免得,你就不必勸我了!若是我死,你須助王絕之除去石虎,他的殺氣太重,若是一旦得志,只恐天下必無噍類,枉廢了竺佛圖澄和右侯的一片苦心。”
徐光默然,他知道無法勸阻石勒,只是石虎之事,他並無半點把握。
九月十八日。
石勒兵出襄國,直奔成皋關,十萬大軍在石勒率領下,浩浩蕩蕩,自有一番威嚴氣象。
劉曜聞聽石勒襄國來援,心中竟生出怯意,撤出金墉之兵,列陣洛陽南北十里。
石勒率衆趕至成皋,卻不見成皋關中有一兵一卒,那裡早已是空城一座。
徐光,廖獨等人見狀愕然,徐光感慨道:“大將軍不光武功蓋世,料敵先機運籌帷幄也強出我等甚多!”
石勒嘆道:“我這計雖使成功,但多少有些僥倖,若是右侯在此,只怕多時已勝了!”
衆人不語,石勒亦默然,右侯張賓那手搖羽扇的樣子浮上衆人心頭。
半晌石勒方道:“大家這些年跟隨我也吃了不少苦,快了!滅了劉曜,中原便能安靜一段日子!那時尚要依靠大家治州治縣,共扶社稷,安邦護國,完成武侯遺願!”
九月二十七日。
石勒集中步兵十三萬,騎兵五萬四千,由鞏縣直趨洛陽,石虎,石生亦由朝歌、金墉趕至,雙方陳兵洛陽郊外,軍力總數六十七萬,各依勢下寨,密密麻麻連綿數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