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他的聰明頭腦可以清楚的分辨出鬆永久秀所言之真假,可以確信的一點,足利義時絕對有能力也有膽量這麼做,幕府有他的人,關東有他的兵,只要弄到一個幌子就能堂而皇之的擁兵上洛,屆時普天之下有誰能擋?大概那幫臣子會忙不迭的跪伏於地,恭迎聖主歸來。
鬆永久秀見火候差不多,便當機立斷使出會心一擊,躬身大禮拜下叩首道:“關東公方大軍一到,我等這些得罪關東公方之人必死無疑,殿下只怕也要青燈古佛終老一生,等持院一脈就此絕嗣,白白便宜新御堂殿(名吉良長氏)一脈,以臣下愚昧的智慧卻是無法參透,關東公方到底是祭祀等持院殿一脈先祖,還是祭祀自家的新御堂殿一脈先祖呢?”
覺慶的臉色一會青一會白,咬牙切齒地說道:“……不用說了!貧僧已經清楚的瞭解到你們的心思了!這天下絕不能落入足利義時的手裡,一旦被他得手,你三好家會覆滅,我足利家也要斷嗣,足利義時那個混蛋一定會祭祀他的先祖,把我足利家從智光寺殿(足利泰氏)開始所有先祖都被拋棄到一旁的吧!這是絕對不被允許的!絕不能!”
早在鎌倉初期,上総足利家就從足利將軍家分出來,足利家四代棟樑足利泰氏一脈,向下傳承四代到足利尊氏開創室町幕府,而上総足利家則是足利泰氏的兄弟,足利長氏(又名吉良長氏)一脈所傳的子孫,如果真的讓足利義時當上徵夷大將軍,那肯定要祭祀自己的先祖足利長氏一脈,把足利泰氏一脈給徹底丟到一旁。
雖然他們上面同有足利義氏一位先祖。可事關祖宗祭祀的大事,可絕不能亂了綱常禮法,好歹人家換個婿養子還要祭祀這家的先祖,足利義時這是來個絕戶手壞掉將軍家的規矩,因而除非能逼迫足利義時認慫。丟掉他的祖宗祭祀足利將軍家的祖宗,否則換嗣換宗祭祀之事絕對不允許實現的。
可是這普天之下有誰能逼迫足利義時低頭認慫?
大概是沒有的,所以足利義時一定會堅持自己的理念,而天下的武士纔不會管他們足利家到底祭祀哪個祖宗,反正只要是足利家的祖宗就足夠了,這麼做的後果就是足利將軍家絕嗣。這讓覺慶情何以堪,即使他不當這個將軍青燈古佛渡過餘生,死後也沒臉去面對十幾代列祖列宗。
覺慶很憤怒也很委屈,他不理解足利義輝爲什麼能容忍足利義時這個兇徒肆無忌憚的橫行東國,他的前半生在大和國興福寺安寧祥和的氣氛中渡過,每日參禪聽法閒來研究典籍研習流行的茶道。偶爾還會和京都裡的公卿們討論時事,除了享受不到權力的甘甜之外,簡直逍遙自在痛快的很。
他沒有經歷過足利義輝所經歷的顛沛流離之苦,不明白足利義輝對三好家的刻骨仇恨,父親足利義晴心懷怨恨而死他也不知道,只是在葬禮上來走個過場就回去繼續過逍遙快活的日子,沒有相似的經歷也就意味着缺乏共鳴。
覺慶看不明白足利義時的作用。更不知道對足利將軍家到底有多大的重要性,憑藉肉眼和想當然是推論是無法得出正確結論的,沒有經歷過那二十年跌宕起伏的崢嶸歲月,永遠不能理解經歷過那個時代的幕府將軍,到底是以怎樣的複雜心情看待關東崛起的巨龍。
在覺慶看來,兄長足利義輝縱有千般好,但是在對待關東公方的態度上犯下巨大的錯誤,放任足利義時肆無忌憚的擴張絕對是愚蠢的不應該的,如果換做他一定會下達御教書讓足利義時立刻停止行動,否則就下達討伐令把這個傲慢的傢伙廢掉。
當然這只是他腦袋裡一閃而過的瘋狂念頭。他很清楚的瞭解到幕府的勢力不斷衰退,連京都都無法控制想必是很慘的,如果幕府很強大也就沒有他今日坐在小泉城裡,聽一羣卑賤的四國武士謀劃如何謀朝篡位。
覺慶和他的兄長很像,不但五官相貌非常相似。脾氣秉性也一如十幾年前那個脾氣暴躁、偏執狹隘的足利義輝,喜歡自作聰明更喜歡剛愎自佑,就連自我反省的時候也喜歡把這稱作乾綱獨斷,是身爲將軍必須要保留的一項“美德”。
覺慶的瘋狂勁頭很快散去,冷靜下來的說道:“在貧僧的印象裡,足利義時永遠是伸着胳膊向幕府要東西,要朝廷官職,要守護役職,要關東足利家的名份,總是不停的伸手去要,貪婪的卑劣的令人噁心的,他就像一個寄生在幕府身上的水蛭,不斷的吸取幕府的血液,他越強幕府就越弱,如果不制止這個瘋子,幕府一定會被他推翻進而絕嗣。”
鬆永久秀敏銳的發現到覺慶的態度在不斷變化着,從單純的憤怒中解脫出來恢復理性和敏銳,越來越堅定的朝着他們所期望方向前進,三好三人衆也察覺到這一點,恨不得當場跳起來拍掌相慶,此刻他們三人第一次對鬆永久秀產生心服口服的錯覺。
不管是不是錯覺,三好三人衆也覺得這個盟友還算靠譜,能夠以平視的態度看待對方而不像以往那樣傲慢的俯視着,放在以往應該算作鬆永久秀的一次外交勝利,可惜的是三好三人衆沒有察覺鬆永久秀的心態在急速變化着。
鬆永久秀暗自盤算着:“這個覺慶非常聰明也很有天賦,到有點像二十多年前我初見聚光院殿(三好長慶)的氣質,或許攀上這個聰明的覺慶大師,會是個非常不錯的選擇,最妙的是從主家脫離加入幕府做直臣是不算悖逆的,我久秀可以堂而皇之的改換陣營,並徹底離開三好家這個泥沼,果然是個非常好的選擇!”
三好三人衆壓根不知道自己即將被蹬掉,還在那七嘴八舌的胡亂奉承覺慶,誇他天資不凡聰明果決。有龍鳳之姿令人望而生畏云云,誇的覺慶眉開眼笑對這幾個“卑賤”的四國武士的感觀立刻提升幾個檔次,似乎是從“卑賤”這個檔次提高到“拙劣”的程度。
活脫脫是個佞臣的模樣,確實顯得非常拙劣,鬆永久秀暗自搖頭心裡想着果然是朽木不可雕也。更堅定要換棵大樹攀附的心理,反正三好家內的分裂傾向越來越明顯,繼續攀附三好義繼這艘四處漏水的破船,說不定某一天他也要跟着完蛋,與其如此不如干脆轉投陣營,這二十年裡幫着三好家也做了不少事。該換陣營也算對得起他們的。
想清楚未來的行止,鬆永久秀的心情頓時舒緩從容許多,對覺慶的態度更凸顯的恭敬和熱情,一板一眼的行禮道:“關東公方在奧州合戰裡向世人展示了其卓越的軍事天賦,同時也展示其對國人領主的苛刻態度。
關東軍團所到之處非死即傷,獲得安堵本領的只有寥寥數家。其對征服之地的苛刻態度,令畿內東海的各路國人領主爲之毛骨悚然,所以殿下可以理解我等的期望!不僅僅是三好家所思所想,畿內的衆多武士也熱切期盼着幕府能夠站出來,遏制關東公方永無止境的慾望。”
覺慶站起來豪氣干雲道:“兄長肩負幕府復興的重擔二十年如一日定然累了,接下來就交給我覺慶來承擔,由我來終結這一切吧!”
當天下午在幾方各懷鬼胎中敲定上洛的細節。隨後召開的晚宴,大宴與會的衆多公卿名流,高調宣佈覺慶還俗複名爲足利義秋,並決定恭請幕府將軍足利義輝退位,理由是幕府將軍無嗣且勉力關東公方的承嗣危機完全沒有反抗力,在將會給足利將軍家帶來深重的災難,絕不能允許足利將軍家的宗祧斷絕,不能讓上総足利家染指幕府大位的機會。
大宴午夜方散,賓客們乘着牛車盡興而歸,足利義秋也在幾名美豔侍女的簇擁下消失在迴廊的盡頭。朦朧的夜色裡小泉城恢復往日的寂靜,在角落的陰影裡突然出現一道倩麗的身影,這女子一身尋常侍女的裝束,卻生的一雙丹鳳眼柳葉眉,瑤鼻秀挺脣紅齒白。端的是個美麗的女子,她便是消失已久的果心居士。
四下裡掃視靜謐的庭院,果心居士輕輕一笑道:“石見守殿還要躲到幾時才願現身,若是再不出來妾身可要走了。”
一道由遠及近的悶哼聲傳來,卻看到黑衣裝束的武士毫無預兆的出現在她的面前,果心居士連眼皮也沒動一下,輕輕鼓掌說道:“不愧是擔當關東公方家物見奉行的有力武士,即使隱退多年依然身手矯健呢!”
“哼!老夫還無須你這小丫頭誇讚。”服部保長冷哼一聲,雙手環胸盯着果心居士上下打量着,說道:“早在四十年前,老夫就聽說京都有一路高人行走畿內,其人常以果心居士知名頻繁出現於各地,特點是不知男女,精擅幻術,神出鬼沒,沒想到傳到你這一代竟然是個女兒身!”
許是驚歎又像是在陳述事實,還隱隱點出果心居士並非她一人之名,暗示她的根底多少已經被發覺一切,果心居士微微一笑道:“妾身本是鄉間甘於平凡的庸俗婦人一個,勞煩名動天下的服部半藏牽腸掛肚,感到無比的榮幸,到是屋頂的幾位一直盯着妾身的身子看,是不是有些不合適呢?”
氣氛尷尬的一滯,許久從屋頂跳下幾個帶着面具看不出長相的黑衣武士,爲首的武士大約是個三十出頭的精壯漢子,盯着她說道:“果心居士若是庸俗,大概天下的女子八九成是擡不起頭做人的!說其婦人也不見得,看你行走姿態非是婦人,眉梢嚴密整齊,臉頰清冷應當是完璧之身……”
果心居士也不生氣,反而饒有興致的說道:“怎麼?服部殿對這女兒身子也有了解嗎?是不是糟蹋過許多女子的身子才摸索出的規律呀?”
被這女子當場揭穿老底,依然不可抑止的惱羞成怒,服部保元怒聲道:“坊間傳聞果心居士的幻術有大神通,卻還不知道竟是個尖牙利嘴的女子,這完璧之身多半也是沒人敢要才守了二十多年沒破掉吧!”
果心居士輕笑道:“不勞服部殿操心,我果心的男人怎麼也輪不到那壞人名節的惡徒來說三道四。”
這是在諷刺服部兄弟作風不正連累父親失位隱退,服部家兄弟尷尬的進退不得,旋即想起這等秘辛不該被外人知曉,再看果心居士狡黠的眨眨眼,知道自己被這女人三言兩語詐出弱點,惱羞成怒的正要發作,就被服部保長一聲厲喝鎮的不敢動彈,服部兄弟隨即醒悟過來,帶着忍者緩緩退到陰影裡片刻間消失無蹤。
“不愧是名傳京畿的果心居士,花言巧語挑動人心。”服部保長目視自家兒郎依言退卻,才轉過身來不鹹不淡的說道:“老夫此來是爲了警告果心居士,不要在畿內惹是生非,尤其不允許你動這城內的任何人。”
果心居士輕甩長髮,歪着腦袋驚奇道:“咦?這就奇怪了!妾身雖以一介婦道人家的身份行走畿內,卻不曾領受關東公方半份恩情,妾身也不是關東將軍府配下與力,不知石見守殿的警告從何談起?”
“切莫在老夫面前裝傻,前些日子平島公方足利義親離奇身死於勝龍寺城下町哄傳天下,那套手法唬得住尋常人家卻瞞不過我等忍者,幻術之道老夫多有涉獵,對你驅使平島公方飲下毒酒自殺的手段也略知一二的。”服部保長警惕的盯着果心居士的一舉一動,即使不怕她的哈找也不想中招。
“原來關東公方不願意自己的親族死掉啊!那妾身就不動手便是……”果心居士若有所思的點點頭,倚欄望月喃喃自語道:“若是妾身把剛纔的對話散步到京都城內,相信石見守殿一定不會介意的吧!二條御所的那位將軍殿下又會做何感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