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思賢知道的錢,和她掌握的錢,已經完全是兩個概念了。
南浦的口岸,那些在黑暗中駛入港口的船,帶着海外的菸酒、黃金,衝入了這片剛剛開放的土地。
Paula這個名字,早已經在地下交易市場裡成爲傳說,這個女人,出手狠、氣魄大,把這個灰色產業裡那些男人治得服服帖帖。
陸思賢看到的臨州,和沈盼看到的臨州,完全是兩個世界。
陸思賢爲了家產,讓沈盼成了他合法的妻子。這對半路夫妻,都被對方當成了傀儡而不自知。
當然,真正的傀儡,只有一個。
在家產到手的這個夜晚,傀儡失去了他的價值。
是時候做個了斷了。
陸思賢還沒有碰到沈盼,忽然沒防備被潑了一頭沙土,眼睛一下子疼得睜不開,踉蹌着失去了方向。
好一會兒他才緩過來,揉着發紅的眼睛,氣急敗壞地搜尋着四周,想知道究竟是誰搞的破壞。
果然,在他身旁不遠處,有個人正專心致志拿着鐵鍬,在地上挖着坑,每一下都很用力,
陸思賢循聲望去,有個高大的男人,拿着鐵鍬,專心致志挖着土,一下又一下,動作利索,大塊大塊的土被剷起,轉眼已經有個不小的坑出現在地上。
陸思賢都不知道這個人是什麼時候出現在這裡的,更是納悶,大晚上的,這個人在荒地裡挖土坑是爲了什麼。當然,他也不在意這些,他只是在氣頭上,不希望他教訓沈盼的時候,邊上有不相干的人在。
“喂!你不長眼睛嗎?沒看到這裡有人?”他衝着那個男人大喊着,把對於沈盼憤怒也放進了這喊話當中。
那個人沒有作聲,只是繼續着自己的作業。
這種無視,更加激怒了陸思賢,沈盼,忽然就不重要了,他衝着那個男人走去,兩三步到了近前,挑釁道:“你是聾子嗎?”
那人聽了,略微停頓了一下,緊接着依舊我行我素地繼續挖掘着。
停頓,說明他不是聾子,無動於衷,說明了他的蔑視。
陸思賢此時已經徹底被激怒了,而暴怒的人行事是不需要原因的,原本要施加在沈盼身上的暴力,此刻轉移到了這個男人身上。他用力地揮出了拳頭,朝着那個男人的臉頰打去。只聽到“砰”地一聲,緊接着是“嗷嗷”的痛苦叫聲。
只不過,這叫聲不是那個奇怪男人發出來的,而是陸思賢發出來的,那人用鐵鍬擋住了陸思賢的拳頭。
拳頭砸在鐵板上,鑽心的疼痛讓陸思賢捂着手原地直跳腳。只是在這荒地之上,除了他之外的兩個人格外冷靜地看着他。
那個男人放下了鐵鍬,用濃重的臨州口音說着:“差不多了。”
剛從疼痛中緩過來的陸思賢,還沒聽明白男人這話是什麼意思,但他驚悚地發現,男人這話是說給沈盼聽的,而站在另一邊沈盼微微點了頭。
他們是認識的!陸思賢驚覺。
還沒有等他作更多的思考,沈盼已經走到了他的身後,黑暗中他隱約看到了沈盼臉上露出一絲獰笑,那是他從未見過的神情。
一切都發生得太突然,他只覺得自己的後背被用力一推,整個人站立不穩,栽進了剛剛挖好的土坑裡。
這個土坑的底部,原來只是一些浮土,如同一個捕獵的陷阱,當陸思賢掉進去時候,底部那些鬆散支起的木條一下子垮塌,把他往更深的地方帶去。
陸思賢重重地摔在了堅實的地上,地處江南的臨州,稍稍挖深一些,就會有水滲入,這裡溼滑黑暗,無處逃生,如果地獄的入口有樣子,大抵這樣也不爲過。
他的胳膊折了,整個人頭昏眼花,人生裡第一次感到如此的驚惶無措。
忽然,一道亮光從眼前劃過,一個開了的手電筒被丟了下來。
一擡頭,是沈盼蹲在坑洞口,朝他看着。
“盼、盼兒,快救我上去!”陸思賢似乎完全忘記了他剛纔對沈盼張牙舞爪的樣子,極盡剋制與溫柔地說着,在這樣突然的變故中能保持這樣的語氣,屬實是不容易了。
可惜,他面對的是他完全不瞭解的沈盼了。
手電的光朝着上,沈盼藉着光看了看手錶,盤腿坐在了洞口:“咱們還能閒聊半小時,不過,我想,也沒什麼可聊的了。要不我和你講講,你去美國安享人生的三十多年裡,我在清湖遭遇了什麼。
他們說我是封建社會的遺毒,被打得鼻青臉腫綁在村口,那個傻子也不是什麼好人,他會和其他村民對我扔石頭,他們說要砸死我這個蕩婦,只有竹生,才十幾歲的年紀,死命地護着我,我怎麼趕他都不走。我已經記不清多少次,我們母子兩個人抱頭痛哭着,沒有人同情我們,沒有人伸出援手。”她面無表情地說着,順手撿起手邊的一塊石頭,朝着坑底的陸思賢砸去。
石頭砸在了陸思賢的肩上,疼得他大喊:“沈盼,你瘋了啊!快拉我上去!”
沈盼看了他一眼,又扔了一塊石頭下去:“這點疼就受不了了?我跟你去了美國之後,你都沒有正眼看過我身上的傷疤,因爲你根本不想知道我經歷了什麼。拿起手電看看周圍吧,認識下這些新朋友,他們還有很多話想和你說。”她陰森森地說着。
陸思賢掙扎着坐起來,用沒有摔折的那隻手拿起手電筒,只是照了一下邊上的土牆,就嚇得手電筒都掉了。
在這些土裡,半露着一些白骨,其中幾個骷髏正好面朝着他的方向,咧着嘴露出詭異的笑容。
看着嚇得嗯嗯啊啊的陸思賢,沈盼眼裡,只有鄙夷。
“時間差不多了。”她身邊的那個男人沉聲說着。
“埋了吧。”沈盼無情中帶着倦意,她懶得再向陸思賢說些什麼了,她知道,終其一生她都不可能得到陸思賢真心的懺悔,而現在的她也不稀罕這樣的懺悔。
陸思賢的求饒與咒罵,在一鏟一鏟回填的土中消失了。一切本來都應該在這個晚上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