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府是什麼人?前頭的帝后寵臣,如今的長流犯官,儀就不是一條船上的人,這時候會如此好心給上官儀拜壽?此時此刻,就是那等不怎麼領時務的,也在那邊暗地嘀咕,就不用說上官儀周邊的幾個大人物了。
衆目睽睽之下,老上官鎮定自若地把信揣進了懷中,旋即樂呵呵地朝四周點頭一笑道:“大家既然來了,便到裡頭廳堂去坐坐,如此圍着,只怕太子和沛王這壽禮禁不起,若是還沒到時候就融化了,豈不是辜負兩位殿下一片苦心?”
見上官儀隻字不提信中細節,卻提起這事,圍觀衆人不禁一陣失望,但大多數仍是依言散開。但李賢就沒有那麼聽話了,笑嘻嘻地上前幾步來到上官儀身邊,就那麼抱手站在那兒。
“這冰雕就是求一個新奇,過了今晚,我再請幾個匠人過來重新琢磨一下,放進冰窖中便能保存。說起來我原本是想送上官相公一尊玉像的,只因爲那東西琢磨不易,便改成了這個,相公不要嫌棄這禮太薄就好。”
太薄……老上官瞅了瞅一本正經的李賢,心中不覺犯起了嘀咕。太子李弘是他的學生,李賢卻不是,現如今連送壽禮的事都是兩兄弟聯手,這其中的意味可就大了。怪不得於志寧這老前輩非得擠着去當沛王王傅,許敬宗一大把年紀還要去兼一個沛王府長史,卻原來都是目光如炬之輩。只要這兄弟倆真的親密和睦,將來李弘……
哇——
一個不合時宜的哭聲瞬間打斷了上官儀的思量,轉頭望去,他便看到一個家人抱着一個嬰兒。手忙腳亂地站在不遠處哄着。
還不等老上官出聲呵斥,李賢便忽然疾步上了前去,待到近處一眼就認出了那個嬰兒——雖說只見過一次,但他怎麼會忘了這上官婉兒?趁着老上官離得還遠。他竟是伸出手指在那張小小的臉上捏了一下,見她忽然止了哭聲,還用一雙黑亮地眼睛在自己臉上來回瞟着。他頓時哈哈大笑了起來。
上官儀終於趕了過來,恰好看到李賢使壞的那一幕,心中不覺有些莫名其妙——這沛王李賢任性豪俠風流的名聲在外。可從沒聽說過他喜歡逗弄孩子,他這孫女如今還沒滿週歲呢!
“這種時候把婉兒帶出來幹什麼!”
那家人囁嚅了一下還未來得及回答,李賢就忽然擺手笑道:“上回和太子五哥到這裡來的時候,我正好遇見過這孩子,如今又無巧不巧地撞上,可不是有緣?”
他一面說一面從腰中解下了一串玩意——卻不是玉佩,而是一串金銀銅地鈴鐺,個個小巧可愛。他不由分說地把東西塞進了上官婉兒手中。順帶又多看了幾眼那孩子,心中異常遺憾。要等這上官婉兒長大,少說也得十幾年,自己大約也就只能看看而已。
上官儀雖然不是喜歡打聽各式傳聞的人,但身在這個位置。就是他不問,很多事情也自有人告訴他——什麼已故韓國夫人的女兒賀蘭煙和李賢關係曖昧。什麼長安貴女軍團地領軍人物屈突申若對李賢青眼相加,什麼許敬宗愣是想把自個的孫女塞給李賢……
除此之外,李賢在外頭半真半假的風流行徑更是不計其數。所以。眼見這贈物舉動,他竟是前所未有地警惕了起來。
“沛王殿下,這……”
不等老上官說什麼大道理推辭,李賢便立刻笑吟吟地堵了回去:“人說見面必有見面禮,上回我來得匆忙,未曾備得,要是這一次再一點表示都沒有,豈不是失了禮數?”他說着便瞧了上官婉兒一眼,拱了拱手便徑直朝廳堂地方向去了。
而上官儀卻呆在那裡半晌沒有動彈——見面禮?他怎麼就覺着這見面禮別有玄機呢!
由於琢磨這見面禮的玄機,上官儀回到廳堂的時候,那叫一個臉色難看,簡直沒有半點壽星翁的自覺。直到家人上來提醒,他這纔回過神來,繼續滿面春風地迎接八方來客。然而,看到剛剛那一幕的賓客中,不少人便跟着琢磨了起來。自然,他們琢磨的方向和上官儀想的截然不同。
輕飄飄的一件見面禮,卻引起了一陣琢磨地風潮,而始作俑者李賢則在後頭教訓屈突仲翔。當他聽說這小子徑直把雙劍中的一把包裝好了當壽禮送給了上官儀,他不禁拍腦門哀嘆了一聲——這小子平日看着精明,今兒個怎麼就一點心計都沒有呢?
“那雙劍要價七百貫,單把就是三百五十貫,也就是三十五萬錢。我問你,你和老上官什麼交情,送這樣重的禮?”
屈突仲翔聞言不禁愣了,本能地問道
是你讓我拿其中一把當作壽禮送上官相公麼?”想到的三十五萬錢,他那顆心一下子吊了起來。倘若是這麼大筆錢一下子打了水漂,他非得抹脖子不可!
“誰讓你隨大流和別人一起送的?”李賢用扇子在屈突仲翔肩膀上重重敲了一下,旋即附耳低語了一陣,末了纔沒好氣地道,“老上官地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這種事情就要待之以誠,老老實實地告知目的就好。咳,你千萬別太老實把所有底子都兜出去了!”
屈突仲翔連連點頭,一轉身便溜得無影無蹤。而李敬業早就廝混到賓客中去了,頂着個李績長孫,英國公繼承人地身份,他自然是如魚得水。程伯虎卻沒那麼好性子和一羣打官腔的傢伙磨牙,早早地歇在一邊。薛丁山瞅見屈突仲翔走了,這才走了上來。
“六郎,我爹說,他有一把好弓等着你賞鑑。這兩天若是你有空,就到我家來一趟,他備好了酒等你。”薛丁山一邊說一邊往四下裡瞧了一眼,忽然壓低了聲音,“爲了那些酒,似乎我爹壓榨了不少同僚,你來的那天很可能有不少人要來,你可小心點。”
薛仁貴邀他賞鑑好弓?可是,有好弓卻沒有好箭術豈不是白費?要說薛仁貴那傢伙還真是狡猾,居然從同僚那裡壓榨了好酒,然後一倒手把他給賣了,要不是小薛提醒,他豈不是得大大上當?
他心念一轉便拉住了薛丁山,悄聲問道:“既然有好弓,爲什麼不留給你?”
薛丁山聞言頓時一怔,旋即很是坦然地一攤手道:“我從小用慣了那把木弓,你可別小看了它,雖說沒什麼名氣,卻也是高手匠人所制,爹爹當年在海東地時候便是用的它。爹爹新得的那把弓是專門給你備下的,說是上次缺了見面禮……咳,你不是早說了要和他學箭術麼?不趁着他現在有空的時候,以後他一出征可就沒有機會了!”
如果說前頭的話還讓李賢心有觸動,那麼,聽到後頭的“見面禮”三個字時,他着實有一種暴笑的衝動——剛剛老上官死板着一張臉進來的情景他怎麼會錯過,不消說,那絕對不是李義府那封信的功勞,而是他見面禮的功勞。咳,看到這位風度翩翩的名相露出這種臉色,實在不容易啊!
賓客閒話的時刻很快過去,待到壽筵正式開始前,宮中又有人送來了李治和武后的賀禮。李治的壽禮簡單實用,一方硯臺十支御筆,順帶給上官庭芝加了一官,別看這區區一官,這種待遇可是少有人能夠享受,也就是當初長孫無忌爲自個兒子拿了官職不幹事。而武后的賀禮卻是一幅字,抄的卻是莊子的逍遙遊,那一手字端的是氣勢磅礴,讓人望之生嘆。
籌交錯之間,賀壽詩自然不斷,大多都是投上官儀所好的華麗詩賦。若是往常,老上官不免會加以讚賞,但今天先是李賢在送禮的時候說了那麼一番話,後來又爲見面禮的事情所擾,因此他竟是覺得那些詩賦如同嚼蠟,所謂的評語便流於敷衍。
作爲弟子的太子李弘也覺得那些空有豔麗的詩詞乏味得緊,執壺敬了一次酒便忽然笑道:“賀壽只上壽詞不免乏味,除了我和六弟一起送的冰雕之外,我還帶來了一匹名馬。不如就以這馬爲題詠一首如何?上官太傅文名天下皆知,又是今天的壽星翁,便由太傅開始如何?”
他朝身邊人吩咐了一聲,很快便有人將那匹馬牽到了堂前。但見那馬通體上下一片雪白,沒有半根雜毛,看上去神駿已極。一向愛馬的李賢竟是和旁邊的李顯一同站了起來,其他賓客也嘖嘖稱讚不止。
李弘這個太子親自發話,上官儀自然難以拒絕。兼且此時席間奉承無數,他這詩興便漸漸高了起來,三杯酒下肚,他終於離座吟道:“桂香塵處減,練影月前空。定惑由關吏,徒嗟塞上翁。”
四句吟罷,衆人頓時紛紛叫好,上官儀得意之下不免多飲了幾杯。而李賢正以爲沒自己什麼事的時候,左邊首座上的于志寧忽然笑吟吟地捻起了鬍鬚:“上官太傅既然有了佳詞,沛王殿下何妨也來一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