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業的冠禮作爲李家的頭等大事,從幾個月前就開始爲正賓的自然是于志寧,一來老於德高望重學問精深,二來則是因爲李家即將和於家結親,所以所謂的冠禮前三日卜決定正賓,其實不過是走走過場而已。
至於那位贊者,則是理所當然地被盧國公程處默搶了過去。照他的話說,哪怕是因爲兒子程伯虎和李敬業的關係,他這個贊者也當定了。至於那在旁邊負責捧着放有袞冕,遠遊冠,布冠托盤的三個人,自然是程伯虎、薛丁山和屈突仲翔。
平素最最好動的這三個人爲此排練數日,到最後全都喊着吃不消,甚至連平日最怕的讀書彷彿也成了輕鬆差事。這冠禮乃是男子一生中最最重要的一道儀式,整個儀式都需要穿着繁複的禮服,從齋戒到最終加冠至少得好幾天。一想到日後自己都要來上這麼一遭,三人自然全都是面如土色。
而平日最是幸災樂禍的李賢,這時候也沒了嘲笑他們的興致——李敬業作爲李家如今的嫡長孫,這冠禮當然是一等一的複雜;然而,他這個皇子將來加冠的時候儀式更復雜,一想到要猶如木頭人似的由人擺佈幾天,他就感到頭皮發麻。不說別的,單單在李宅參觀了兩次彩排,他就充分領教了傳統儀式的冗長可怕。
他雖說只是個閒散觀禮的角色,但是,作爲李敬業的頭號好友,又是當朝親王。在觀禮臺上的位置自是處於前列。在李績地要求。老爹老媽地批准之後,他百般無奈地在冠禮前七天就在李宅住下了,端的是練了一回正坐的本領。好在下午沒事地時候李績常常會拉上他去打上一場。這纔沒讓兩條腿廢掉。
住在人家家裡,自然別奢望能有人暖牀陪寢——當然,就算李績安排,他也不敢接受就是了。忍耐了六天六夜的寂寞,這天晚上他正愁眉苦臉地舉着一杯葡萄酒發呆,卻只聽外頭一陣翕翕索索的響聲。正奇怪的時候,卻只見窗門忽地被人推開,一條人影迅疾無倫地竄了進來。
不會吧,這堂堂司空李績宅邸,居然會進了飛賊?
他抄着那個沉甸甸的銅質酒盞剛準備劈手砸去,卻看清了那個穿窗而入的人影,頓時呆了一呆,旋即沒好氣地斥道:“敬業。你怎麼回事,好好地大門不走,走窗子幹嗎?”
“噓,我這不是在沐浴齋戒不能出門麼?”
李敬業一屁股在那張躺椅上坐了下來。隨即便開始揉胳膊揉腿,最後無可奈何地道:“老爺子還是慣你。居然屋子裡椅子躺椅什麼都有,我那裡就只能席地而坐,連躺着都會有人說什麼不恭敬,也不看我累了一整天了!他孃的,我乾脆用迷香把那幾個僕人放翻了,否則現在都出不來!”
“一個冠禮就讓你這樣,我母后隔兩三年就要先蠶,豈不是更受不了?”
一想到武后精力充沛的樣子,李賢就覺得這位老媽着實是了不得。皇后先蠶之禮,作爲天下婦女勸蠶的榜樣,提前五天就要齋戒,提前三日要預設先蠶壇,林林總總要忙上大半個月,還得頂着那套可怕的行頭。就這樣繁瑣的勾當,他老媽居然先後來了三次。
“那是皇后,我可受不了!”李敬業本能地伸手去奪李賢的酒,被白了一眼之後方纔訕訕地作罷,索性雙手枕頭舒舒服服地靠了上去,“咳,原先想着成年好,如今看來,還是當個童子痛快。對了,老爺子橫豎不肯說,你知道我究竟要授什麼官?”
按照李賢的設想,自然更希望在沛王府裡頭給李敬業設置一個官職,但事實上,他這個親王自己都沒事幹,要是再把李敬業弄進來,自是白白耽誤人家前程,而且浪費人力資源。
“你自己不願意學文考進士,這正七品上地官誰知道你能補中哪一個?”這件事李賢自個也不知道,自然不好打什麼保票,從中樞想到地方,他最終也沒想出個子醜寅卯來,最後沒好氣地揮揮手道,“就算看師傅他老人家的面子,總不會讓你去打雜,你就放心好了!”
“你這不是廢話麼?”
李敬業狠狠一瞪眼睛,旋即唉聲嘆氣了一陣。要知道,冠禮之後緊跟着就是婚禮,從此之後,他就正式脫離了黃金單身漢的行列,再要尋花問柳,只怕是得被李績嘮叨死。雖說對於志寧的孫女並不是不滿意,但他天生不喜管束,免不了又是心中一陣鬱悶。
李賢看着李敬業在那裡長吁短嘆,不禁暗自好笑,正準備關照幾句地時候,剛剛已經被李敬業關上的窗戶忽然又被人推開了,旋即一連跳進了三個人影。面對這種情景,即使他
乎,嘴角也忍不住抽動了幾下。好嘛,這年頭真是地大門不走,非得從窗戶進來。
程伯虎一落地就看到了躺椅上的李敬業,頓時三兩步上前在他頭上重重一拍,看看周圍再沒有其他坐具,他頓時不管不顧地往地上一坐,這才粗聲粗氣地說:“你們兩個倒是會享福,他孃的,真是被人折騰死了!一想到過個一年半載我也要來上這麼一回,我就滿心慌張!”
薛丁山和屈突仲翔對視一眼,同時嘆了一口氣。雖說還早,但他們遲早是有這麼一天的,即便按照品官的級別,這冠禮有簡單有複雜,但估計也簡單不到哪裡去。於是,這屋子裡的五個人竟是異口同聲嘆息了一聲。
正當一羣人唉聲嘆氣的時候,外頭忽然毫無預兆地響起了一陣敲門聲。此時,別說是李賢嚇了一跳,那偷偷摸摸溜出來的四個人更是不約而同地打了個寒噤,紛紛察看哪裡有地方可躲。這年頭的榻底下絕對沒辦法躲人,因此找來找去,程伯虎竄到了廊柱的陰影后頭,李敬業屈突仲翔和薛丁山則躲到了帷幕之後。
此時,李賢方纔整整衣冠前去開門。這時候來找他的人有限,不管是誰,都不可能發現不了屋子裡的四個大活人,所以說,這四個傢伙躲了也是白躲。然而,這兩扇大門一拉開,他頓時愣了,外頭的不是別人,正是他的師傅,當朝司空英國公李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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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績彷彿沒看見廊柱後頭多出的那一坨陰影,還有忽然膨脹出來的帷幕,只是平平淡淡地說道:“跟我來,我有事情和你說。”
雖然有些莫名其妙,但是在李績凝重的目光下,李賢還是跟着走了。而他前腳剛走,四個人後腳便竄了出來,面面相覷了一會,程伯虎便不解地朝李敬業問道:“英國公這時候叫走六郎做什麼?”
對於這種問題,李敬業當然不知道。當下唯恐天下不亂的屈突仲翔便建議跟去瞧瞧,李敬業雖說覺得不妥,但終究拗不過其他人的好奇,遂帶着他們悄悄跟了上去。
“涼州老蘇剛剛有信過來,說是吐谷渾的情況很不妙,弘化公主甚至傳信說,倘若大唐再不出兵相助,只怕她只能帶着吐谷渾王奔大唐逃生了。”
李賢不料李績忽然說起這個,眉頭登時一皺。他原本以爲,把那個野心勃勃的欽陵扣留在大唐和各級官府扯皮,就能夠延緩吐蕃的進兵過程,如今看來,他着實是有些想當然了。然而,他纔剛剛想到這個,旁邊的李績便又補充了一段話。
“對了,老蘇在那裡重新遇上了裴行儉,他在西域歷練這麼些年,很有長進,所以老蘇免不了又教了他幾招。”說這話的時候,李績捋着鬍子,似乎很爲蘇定方和弟子重續舊緣而感到高興,忽然又瞥了若有所思的李賢一眼。雖說是皇子,但他這個徒弟同樣也不錯,除了人懶散了一點,鬼主意太多了一點。
“你最近似乎很忙?”
沒頭沒腦聽到這麼一句,李賢心中立刻生出了一絲警惕,擡眼一看,卻見李績滿臉輕鬆之色,不像是有什麼興師問罪或是警告的意思,頓時鬆了一口氣。然而,他這一口氣還沒來得及嚥下去,老狐狸彷彿存心玩蹦極的遊戲似的,冷不丁冒出了一句駭人的話。
“最近亂七八糟的事情多,你是不是懷疑有人在背後搗鬼?”
這下子李賢登時有些爲難,說不是吧,那是睜着眼睛說瞎話,明擺着是不信任李績;可要是說是,要是老狐狸張口問他懷疑誰,他該怎麼辦?事實上,他到現在還猶如睜眼瞎似的,上官儀劉祥道雖說做人不地道,但這事情要說是這兩位策劃,就是他自己也是不相信的。
“眼睛往上看固然沒錯,但有的時候,也別忘了往下看往外看。這天底下有能耐的人,不見得就是朝堂上那幾個!”
李績笑吟吟地撂下一句話,忽然回頭喝道:“你們四個,給我出來!”
李賢這才愕然回頭,不一會兒,見四個人慢慢吞吞地露出了身形,不禁爲之氣結。就他們那點本事,居然還想跟蹤李績?果不其然,李績大步上前劈頭蓋臉一頓訓斥,四人只能灰溜溜地溜之大吉。
一眨眼的功夫,李績忽然迴轉了來,二話不說地往李賢手中塞了某樣東西,旋即揚長而去,而莫名其妙的李賢直到房間中方纔看清了那是什麼。
那是一卷卷軸,上頭既不是兵法也不是什麼古書,而是李績人生幾十載的心得札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