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這大西北天寒地凍大雪紛飛,但李賢如今沒事就喜頭逛一圈,雖說這漫天飛雪實際上看不出什麼風景。然而,這卻讓負責守城的大隊唐軍漸漸熟悉了這位親王,膽子大的甚至敢上前搭兩句話。由於李賢從來都是不以爲忤的笑眯眯模樣,久而久之,他走到哪裡,身邊必定都是一堆的人。
此時的城頭上,燃着動物油脂的火炬正熊熊燃燒着,天已經有些黑了,個個裹着厚厚毛皮的士兵們一變巡邏一邊跺腳,不少人的眼睛卻正瞅着站在另一邊的一個人影。今兒個李賢上來的時候不似往日,似乎正在爲了什麼煩惱似的,所以察言觀色之後,衆人便都躲得遠遠的,只顧着用目光打量那位瘦弱的隨從。
“殿下,申若小姐都回去了,想必長安必定不會有問題。這裡風大,還是回王宮去吧!”
聽到背後這聲軟語,李賢這才茫然轉過了頭,看見阿蘿已經是凍得滿臉通紅,嘴脣甚至都有些青紫,不禁又憐又愛,不假思索地解下身上披風爲她繫好,又輕輕將她的手抓在手心捂着,嘴裡更數落道:“我都和你說了,這城頭不是你來的地方,你又不如我打熬的好筋骨,吃這個苦頭幹什麼?”
阿蘿瞧見不遠處衆多人都瞪大眼睛看着這兒,不禁又羞又急,使勁抽手卻抵不過李賢的大力,最後只得哀求似的說:“殿下,您謹慎些,這裡可是大庭廣衆之下!還有這批風。穿在我身上像什麼樣子……”
李賢瞥了一眼四周兵士。見人人都裝做沒看見似的轉過了頭,當下便笑道:“怕什麼,人家肯定以爲我是關心部屬。誰敢說別地?橫豎老契苾他們都知道你地身份,就算看到了也沒關係!人家說紅袖添香,你這紅袖若是凍病了誰照顧我呢?”
玩笑歸玩笑,他還是依言放開了阿蘿的手,轉身負手而立,彷彿是專心致志地打量着黑漆漆的大地。
仗是暫時打勝了。油水也是暫時撈足了,但是,吐谷渾岌岌可危地頹勢並未完全解決,裴行儉在安西四鎮雷厲風行的安撫行動也並未結束。
說句實在話,吐蕃勢強則河西危,吐蕃勢弱則河西安,這是不爭的事實。河西走廊作爲赫赫有名的絲綢之路,戰略意義和象徵意義都不小。若是丟掉了實在可惜。
他當初和老裴說道過的事情,老裴究竟上過心沒有?
鬼使神差地想到了裴行儉收徒弟的問題,他地心思便轉回了自己那個不省心的徒弟身上。比起蘇度盧兩兄弟,慕容小子還算是像樣一點。只是做事情免不了還是帶着些衝動,本性倒還算是有情有義。不過這也正常。若是吐谷渾真的出一個冒頓單于這樣的人物,也不至於會甘願被弘化公主送給大唐。
兇猛狼王的本質,慕容復還不具備,所以還有相當的可塑性,也暫時不用擔心將來會反噬。當然,若是放任慕容小子在吐谷渾繼續呆下去,興許有可能會在無數磨折和廝殺中出現一個狼王。然而,大唐需要的不是狼王,而是一頭忠心的獵犬!
“對了,西海上已經結冰了,你來了之後就一直窩在樹敦城這王宮裡,有沒有興趣去一睹西海冰封地風情?”
披着厚實的披風,阿蘿怔怔地望着李賢的背影,頗有些出神,乍見他回過頭來,又聽得這一句不禁驚咦了一聲。雖說有些驚喜,但一想到自己此行並非是來遊山玩水,她思量片刻便搖了搖頭:“這天寒地凍的,勞師動衆只是爲了看風景還是算了,我只要能呆在這裡就心滿意足了。”
“小傻瓜,那邊牛心堆上地要塞也建得差不多了,你以爲我單單跑去看西海風光?”李賢沒好氣地白了她一眼,隨即笑道,“聽說西海上有龍駒島,若不是遇到千里冰封,那得坐船才能上去,如今遇到冰封正好上去瞧瞧。西海地處伏俟城和州之間,冬季乃是進兵捷徑,但我軍畢竟不慣走冰路,但吐谷渾人只要穿過西海,也就到州了!”
阿蘿在中原長大,進了宮之後更只是在長安洛陽兩地跑,到了這大西北方纔知道天下還有如是雪域冰原。此時,聽李賢滔滔不絕地解說起了這鹽湖冰川之類的風景,甚至還講了好些美麗地神話,好似親眼見過聽過,她不禁愈發爲之心動,很快亦爲之茫然了。
“你真的不擔心長安的景況了?”
“單單擔心有什麼用?”李賢聳了聳肩,又狡黠地一笑,“如今西海附近都是州駐軍,我若是跑到西海去,說不定還會有人巴巴地跑來獻殷勤,豈不是什麼都知
先頭申若姐在這裡,屈突家送些家信也平常,可若是信不斷,指不定我被人說什麼閒話,還不如主動出擊!”
“可那些吐蕃人呢?”
李賢用一種不由分說的態度揮了揮袖子,面上的笑容頓時更燦爛了:“事情都談妥了,他們還賴在這裡幹嗎,要我養他們一輩子麼?自然是留着他們在這裡,該幹什麼幹什麼!”
說到這裡,他忽然長長嘆了一口氣:“不當家不知柴米貴,我現在才知道,戰俘幹活雖說是產出高,但這吃喝同樣花費巨大,要不是這一次俘獲的牛羊不少,就算每天只給兩頓,伙食標準再低,再養上三個月就沒錢了!好在該築的城也差不多了,再拖半個月就能讓格嘉木夏領人回去了!”
想到桑吉達布花了諾大價錢卻只能贖一個贊婆回去,阿蘿終於忍不住噗哧一笑。而這明豔的笑容在火光映照下,自然顯得更是動人。遠處的幾個軍士無意中瞧見,俱是三三兩兩地竊竊私語,面上帶着瞭然的笑意。
對於桑吉達布遇刺的事情,李賢很快找到了“兇手”。當血淋淋的三顆腦袋送到了桑吉達布面前的時候,饒是這一位在戰場上殺人無數,卻也不免皺了皺眉。想到繼續追究下去殊爲不智,他也就順勢下了臺階。他這邊繼續和談判人員扯皮的時候,沒廬氏族長格嘉木夏卻派了赤瑪倫帶上二十名隨從,跟着李賢去西海邊上的牛心堆接收俘虜。
赤瑪倫作爲未來的贊蒙,雖說此次女扮男裝,但依舊極盡奢華。贊丹尼奇錦的錦袍,袖子上一圈火紅色的鑲邊上繡着五彩鳥紋。錦袍之外罩着一件羔羊背心,悉諾涅錦緞衣領在陽光下熠熠生輝。不但如此,她的腰間還繫着寶石鑲嵌帶絲穗的腰帶,胸前懸着琥珀短項圈,一條珠玉穿成瓔珞的長項鍊低垂下來,愈發顯出貴氣。
李賢原本只是穿着家常便袍,出發之前被阿蘿看到了赤瑪倫的行頭,他立刻又被拖進去裝束了一番,待到重新出來的時候,那身上層層件件,就差沒穿上那身繁複的親王正裝了。
“這又不是攀比行頭,用得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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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如何也沒想到阿蘿居然能帶來這麼多行頭,李賢只能無可奈何地接受了這一結果,上馬之後便看到程伯虎薛丁山在左右樂不可支。見兩人都是甲冑在身異常神氣,他恨不得回去換上自己那身皮甲。
“六郎,你就認命吧,你這個親王加安撫大使持節安撫吐谷渾,這出去沒點場面怎麼行,至少不能讓個吐蕃女人把風頭搶過去吧?”
程伯虎一面說一面擠眼睛,又瞧了瞧落在後頭正在和阿蘿竊竊私語的阿梨,還有那邊隨從簇擁下的赤瑪倫,忽然嘖嘖了兩聲:“比起金明嘉來,這赤瑪倫猶顯精幹彪悍,要是放在我大唐,指不定就是第二個大姊頭,哈哈!”
李賢沒好氣地狠狠瞪過去一眼,也懶得和這個傢伙一般見識,遂示意上馬趕路。由於是在唐軍實際控制的吐谷渾境內,因此他只帶着自己所部的親兵團五百人,另外則捎帶上了慕容復。一路疾馳經過不少小部族時,見衆人都已經露出了重新安家樂業的架勢,不少小孩甚至還不怕生地望着他們這馬隊,他自是心情漸好。
這一路上赤瑪倫很少和別人交談,更沒有和李賢說過一句話,一直到西海邊看到那幾座新鮮出爐的土城,她方纔微微色變,但仍是沒有主動和人交談。而李賢拎出了某個俘虜代表,並大方地讓她單獨地見了之後,她方纔真真切切地感到了一種壓力。
既然打着持節安撫的名義,李賢很是慰問了一下西海周邊的幾個吐谷渾部族——不消說,看到唐軍這樣大張旗鼓地築城,幾個部族首領爲之大是擔心了一陣,待聽說這堡壘不會再往裡頭推進,他們方纔放心了。
牧民見過了,特意從州和周邊州縣趕過來的官員自然不能不見,這其中,曾經因爲屈突申若送的功勞而好生受了一番褒獎的廊州刺史洛遠舟自然是得到了另眼看待。然而,在衆多等着接見的青綠緋色官服中間,李賢卻發現了一個有些奇怪的身影。
那是一個明顯西方風格的男子,大約二十七八歲,服飾很有些誇張。當然,在看過赤瑪倫的打扮之後,那傢伙雖說衣着華麗,卻也不怎麼招搖。不過,頂着一頭火紅的頭髮,卻依然讓李賢的目光第一眼鎖定了他。這傢伙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