賢的記性不可謂不好,成天四處瞎逛,那些權貴大臣都熟,包括人家家裡的兒子女兒也不例外。然而,某些不受他老媽待見的人卻是例外,至少,他不可能頂風作浪,爲了結識幾個人而去觸老媽的黴頭。高家和長孫家的親戚關係太近,又不像長孫延那樣有別的用處,對於高家究竟有些什麼人,他自然是十萬分不熟。
此時此刻,面對高政喜形於色的模樣,他愈發覺得這事情古怪,正想開口相問的時候,卻只見對方倏然踏前三步,旋即竟是一揖到地。
“我對六公子仰慕已久,誰知今日竟會在此地得見,實在是幸會幸會!”那高政沒等李賢反應過來,便朝身後的隨從叱喝了一聲,隨着閒雜人等退去,他便滿臉笑容地道,“六公子那些猶如神來之筆的主意,我不知研習過多少次,實在是佩服得五體投地。不瞞六公子說,若不是藉助你的聲名,怎麼也不可能有我的今日!”
這話怎麼這麼古怪,似乎他李賢今兒個還是第一次和這傢伙見面吧?
倘若說一開始李賢對高政的第一印象是穩重冷靜,那麼現如今他這評價便完全更改了過來——除了狂熱兩個字,沒有其他形容詞適合這傢伙了。當下他竭力定了定神,便慢悠悠地開口問道:“高三公子這最後一句話卻是奇了,我的聲名和你又有何干?”
他這話可謂是帶着幾分責難的味道,但高政非但不以爲忤,反而笑吟吟地說開了。他固然是說得口若懸河滔滔不絕。李賢卻聽得涼氣大冒。
要知道。李賢現如今生意固然做得不錯,產業身家也如同滾雪球一般越滾越大,但從根本來說。他只是負責提供創意,真正負責操作的是賀蘭周,他完全是一個撒手掌櫃。誰曾想到,眼前這高政卻迷上了他地發家史,不知怎麼耍嘴皮子說動了其父高真行,竟是由得這麼個貴冑公子暫時接管高家在南市地產業。短短一年下來。高政就去掉了暫代兩個字。
官商勾結、政府訂單、兼併、打壓……種種伎倆從這麼個不比自己大多少的年輕人口中吐出來,李賢竟是忍不住心裡打鼓。最最古怪的是,高政那對數字地極端敏感狂熱下,流露出的那一絲掩不住的冷靜。
此時此刻,李賢方纔再一次仔仔細細打量面前的這位仁兄。只見高政頭頂進賢冠,身穿一襲寶藍色的瑞錦紋對襟長袍,腳蹬鞣皮靴子,整個人顯得精神利落。卻沒有刻意張揚的感覺。然而,那雙時而狂熱時而冷靜地眼睛卻讓此人和大多數貴冑公子哥區分了開來,至少,李賢在這大唐這麼多年。就不曾看到有誰擁有這兩種完全相反的特質。
然而,最讓他難以招架的是。對方彷彿真的把他當成了商業天才,一個個問題連珠炮似的冒出來,不少甚至稀奇古怪,好容易抵擋了幾招之後,他終於失卻了繼續下去的氣力,趕緊使了一招太極推手,提起了薛仁義的香料之事,本意也是想看看人家的表現。
高政先是一皺眉頭,略一思忖卻微微笑道:“既然是六公子出面,那薛仁義我就放過他好了!我朝用香料倍於隋時,有從海路運來地,還有經西域安西四鎮運來的。不瞞六公子說,自打貞觀的時候起,這市面上的香料,約莫有五成出自我高家門下。這薛仁義初來乍到自以爲錢可通神,我不過是給他一個教訓。其實,就算他得回了香料,這鋪子也未必開得長久。”
“行有行規,家有家規,用香料地大多不是尋常百姓,而是富貴人家。富貴人家的主人不會自己出來採買,都是管事代辦,甚至有些大家大宅,幾代人都在固定地香料鋪採買。不說其他,光是我家掌握的數百條調香秘方,就足可讓人不會換地方。”
這話說得自信滿滿,卻又讓人不覺得反感。而初次見面就如此交淺言深,更是讓李賢覺着訝異。如果說他先前還對這高士廉的孫子有些提防,那麼,現在他更多的就是興趣。對方話頭打住,這便輪到他開始發問了。
於是,天南地北的胡扯持續了小半個時辰,李賢覺得高政人聰明不拘泥,最難得的是,這麼一個對金錢敏感的傢伙,居然對於經史都能夠倒背如流,古今中外的史實信口拈來,以這麼點年紀來看,絕對是難得一見的人物。
他們倆在裡邊聊得高興,外頭的人就高興不起來了。這秋天吹吹涼風固然不打緊,但心裡揣着
外頭苦等吹風,滋味自是更不好受。
尤其是屈突仲翔和周曉剛剛因爲好奇,大衣裳丟在裡頭的房間中,好奇地跟着去瞅了瞅扣押的那百車香料。現如今只能在外頭等着,涼風吹得身上冰冷不說,更把他們身上的香氣帶往各方,還得承受滿大街大姑娘小媳婦含情脈脈的目光,自是猶如冰火兩重天似的。
用拳頭逼問出了裡頭那個人的名姓,屈突仲翔自是在心裡把高政罵了千遍萬遍,而周曉在那裡冥思苦想了一陣子,忽然一拍巴掌道:“我知道了,定是那個高家三少!”
高家三少是誰?屈突仲翔頓時陷入了茫然,他認識的都是些紈絝,雖說後來在推銷兵器的時候搭上了不少大臣,但是像高家這樣的文官世家,他自然很不熟悉。
而周曉身爲臨川長公主和周道務的兒子,在這方面的情報能力自然是一等一的,當下就把高政三歲認字五歲讀經史七歲賦詩之類光輝事蹟說了,末了見屈突仲翔滿臉不屑,便強調指出,自高政接手高家明裡暗裡的生意之後,這些產業的收益無不增長了一倍。
這時候,屈突仲翔方纔兩眼放光——之所以跟着李賢混,是因爲覺着跟隨這位沛王有“錢途”,能夠脫去紈絝的帽子風風光光。現如今聽說還有這麼一位財神爺,他的興趣自是別提有多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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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高政和李賢一席長談完畢,李賢把高政親自送出門。而兩人一出現在衆人面前,便引來了齊刷刷的注目禮,其中,屈突仲翔的目光最是灼熱。李賢早知其秉性,此時便沒好氣地瞪過去一眼。這邊人一走,那邊屈突仲翔便蹦了過來。
“六郎,剛纔阿曉說那傢伙是高家的財神爺,真的假的?”
此時,根本不用李賢回答,便有一個小吏上前插嘴道:“當然是真的,只不過這高三少低調得很,並不經常出面,這年頭,到底是諱言商事,說出去不體面的。不說別的,南市三千多鋪子裡頭,高家原先有百多個,而且大多是賣香料的,一年又吃下了各行百多個鋪子,可不都是高三少主事之後的事?”
他這話音剛落,旁邊的幾個小吏就都上來七嘴八舌地說了,直到主事把人統統趕了開,這才安靜了少許。而李賢卻在思考剛剛高政彷彿無意間露出的一絲口風。
“這年頭,僕大欺主的事情到處都有,不管是早就敗落的門庭,還是如今依舊風光顯赫的門庭,總有那麼些人,打着大義的旗號做那麼些齷齪的事情,着實讓人厭煩啊!”
這些日子亂七八糟的事情太多,弄得一向很有平常心的李賢頗有些疑神疑鬼的勢頭,所以在乍一看到高政的時候,他的第一反應就是,事情是否和高家有關。雖說高政這話說得模棱兩可,但他還是在心裡頭把一句話掰碎了思量。
與此同時,沒了賀蘭敏之這個累贅的榮國夫人彷彿忽然煥發了青春,那座昔日大隋第一臣楊素的宅邸中幾乎是夜夜笙歌曼舞,宴會無數,來的都是一些朝廷官員的家眷——這其中,出自中小家族的女眷佔了多數。而頂着弘農楊氏以及第一誥命雙重身份,榮國夫人楊氏充分發揮了其長袖善舞的特徵,把工作一直做到了人家家裡。
總而言之,大多數人都是來的時候心懷忐忑,走的時候興高采烈,回頭自不會忘了吹枕頭風。
與此同時,李弘“親自”找來的名醫秦鳴鶴,也正式開始了其御醫生涯,每日在太子的陪同下出入貞觀殿爲李治鍼灸。而武后的執政道路,在先頭的大刀闊斧整頓下,彷彿變成了坦蕩的通途。
在內外一片安靜,天下一片太平的情況下,制科悄無聲息地臨近,就連早早住滿了洛陽大小客棧的士子,彷彿也一下子都壓低了聲音,變得規規矩矩老老實實。就在九月九日重陽節前三天,李績的嫡長孫李敬業的二十歲生日,也悄無聲息地到了。
二十歲及冠加元服,此乃一個男子一生中最最重要的日子。所以,當李家的帖子一下子灑滿了全城權貴宅邸的時候,彷彿是一下子迸發似的,整個洛陽城猛地熱鬧了起來。當內廷頒文,聲稱皇帝皇后將親臨觀瞻之後,氣氛更是推向了更高點。
更多人關心的是,作爲英國公嗣子,李敬業一入仕,將會是幾品的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