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原打算去找薛仁貴,但由於甘勒的事情原本就是八字還沒一撇,因此既然碰上了曹王明,李賢就暫時改變了行程。薛丁山是絲毫不願意回去看老爹臉色的,自然沒有絲毫異議,其他三人就更沒什麼想法了。
畢竟,曹王不是那種假惺惺的傢伙,在太宗那麼多兒子裡頭,如今就數曹王李明和紀王李慎聲望最高。不過,後者還勉強有些叔父派頭,前者卻因爲年輕的緣故,和小一輩的皇族向來處得好。
除了久別重逢的喜悅,李賢心中也不是沒有疑惑的。他這個儲君事先沒有聽到任何消息說是曹王要回來,這是怎麼一回事?一問之下,他方纔得知是老爹壽辰在即,李弘下旨特召了所有叔伯回京,也就是李治的同輩所有兄弟。而爲了讓李治高興,所以李賢這個被認爲是嘴快的就給蒙在了鼓裡。
說是所有,但太宗十四個皇子,病死的病死賜死的賜死,如今尚在世上的只剩下了三個。原本還有一個蔣王李惲,可去年因爲人家誣告,這位膽小怕事的親王居然惶惶自殺,最後火冒三丈的太上皇李治毫不猶豫地下令將誣告者處死。
所以,除了李治之外,如今碩果僅存的兩位就只有紀王李慎和曹王李明瞭。
曹王的宅子就在附近,他剛回洛陽,只不過不奉詔不得入宮,原本準備去拜訪一下熟人——順便提一句,熟人名單上的第一位就是李賢,誰知道竟巧巧兒剛出門就撞上了,於是便乾脆帶着人直接打道回府。
一進曹王第,李賢便敏銳地發現,這座外頭看上去還算光鮮的宅子,內中卻已經流露出了破敗景象。青石路的縫隙中已經長出了雜草,在夏日的風中輕輕搖曳,看上去綠意盎然,就連屋檐上也能看出幾分綠意。那些慌慌張張前來迎候的僕役看上去也不像過着什麼好日子的光景,身上的衣衫雖說不上破舊,但好歹也是幾年前的樣式了。
有道是豪門氣象先看僕役,真真一點不假。
曹王明當初還未就藩的時候,和李賢的交情很是不錯,當然知道這傢伙眼睛賊得很。此時,見李賢東張西望面有所動,他便知道有些事情瞞不過,索性把僕役都遣開,隨即實話實說道:“怎麼,是不是覺得我這裡不像親王住的地方?”
“就是一個六品官,只怕也比你這裡氣派些,我可記得十四叔你沒那麼窮的。”
人家不拐彎抹角,李賢索性也直截了當。這時候,李敬業拉了拉程伯虎,屈突仲翔拽了拽薛丁山,四人躡手躡腳就避開了。這種皇家的家務事,即使他們和李賢交情非比尋常,那也是少管閒事得好。知道得多了平添煩惱,何必呢?
“我當然沒那麼窮,單單是母舅楊家,總還指望着我這個親王,再加上太上皇如今又只有我和紀哥兩個弟弟,平日照拂亦是周到,我當然不會缺錢。”曹王說得爽快,忽然便笑了起來,“蔣哥當初太張揚了,在封地縱情享樂,不知道體恤民力,雖說是誣告,其實歸根結底也是他的不是。我既然不怎麼回洛陽,何必還在這裡擺闊?”
這道理雖然淺顯,但皇族中間能夠做到的卻少。就比如李賢那位號稱明君賢帝的便宜祖父太宗皇帝,這教出來的兒子使勁爭皇位不算,這驕奢淫逸揮霍無度的也是好幾個,無非是因爲仗着自己的身份罷了。從這一點來說,李賢這一輩幾個一母同胞的嫡親兄弟當中,即使是再胡鬧的李顯,最多就是鬥雞遛馬,連強搶民女的事情都不曾做過。
看官別發笑,這年頭別說王公,就是權貴公卿,偶爾搶個把民女到家裡作爲寵妾,那也不是什麼稀奇事。所以,李上皇自豪於自己的四個嫡子,確實並不是王婆賣瓜自賣自誇。
“十四叔,你果然是和當初不一樣了。”
李賢感慨了一聲,見曹王明兩鬢白髮霜霜,不禁心有所悟。不消說,這白髮,只怕也使某人熬出來的。否則蘇州那地方就算再不濟,也不至於讓一個不管事的親王勞心勞力成這麼一個樣子。從這個角度來說,昔日醉心書法文事的曹王明,如今也已經深悉自保之術了。
曹王明當然知道李賢一點就通,當下也不在這個話題上多說,忽然四下一望便笑了起來:“你那四個形影不離的傢伙倒是乖覺,這溜得倒快!說起來,我還真是羨慕六郎你,皇家子弟能交到朋友的鳳毛麟角,而且你還不是一個而是四個,彼此更是真心相待。不但如此,你和陛下……”
他搖了搖頭,面上露出了深深的羨慕。要知道,李治雖然對他一直還算友愛,但畢竟隔着一層,更深一步地說,本質上是君臣而絕對不是兄弟。至於其他兄弟,他就更沒有什麼深刻印象了,倒是李賢這個晚輩比兄弟還有趣些。
“好了好了,人生都得向前看,這些也就別嘮叨了!”
李賢揮揮手把亂七八糟的心思都驅出了腦海,反客爲主地拽着曹王明往裡頭走。穿過了一個院子,他就聽到了一陣吵吵嚷嚷的聲音,走近一瞧,卻是李敬業那幾個溜之大吉的被兩個少年攔住,彷彿正在爭執些什麼。
兩個少年俱是十二三歲光景,生得白淨挺拔,說話又急又快,李賢聽了個大概,竟好似是指責李敬業等人隨便亂闖之類的話。他好笑得往曹王明臉上看了一眼,結果這一位不好意思地捂住了眼睛,好半晌才嘆了一聲。
“這是我的兩個兒子,大的李俊十三歲,小的李傑十二歲,還有一個尚在幼衝,我這次沒帶回來。”他笑着在李賢臉上瞥了一眼,“聽說你現在也是膝下兒孫滿堂,甚至還從高句麗接回來一個小郡主,我可比不上你了!”
李賢素來自豪自己兒女滿堂,聽了這話絲毫不惱,反而有些得意洋洋。兩人聯袂上前之後,李俊李傑看到父親陪着人過來,這才住了口,垂手訕訕地退到了一邊。待父親示意他們上來見禮之後,兩人頓時愣了一愣。
這人就是皇太弟李賢?看上去就比自個大十幾歲,也不像有三頭六臂的,怎麼父親偏偏如此推崇?
話雖如此,兩人還是規規矩矩地上前行了國禮,起身之後又是家禮。而李賢今天乃是溜出來的,身上什麼都沒有,這見了兩個堂弟之後頓時苦笑了起來。這人家頭也磕了,兄長也叫了,他卻連見面禮都拿不出來,這堂兄實在也當得太狼狽了!
好在屈突仲翔機靈,他身上一向帶的小玩意多,此時見李賢窘迫,他也就不再計較剛剛這兩個少年倨傲的光景,笑呵呵地掏了兩把精巧的小刀遞給了李賢,總算是解了燃眉之急。直到這時候,李俊和李傑方纔得知這四人便是父親說的李敬業四個,謝了李賢贈禮之後,便開始好奇地打量着四個傳說中的人物。
這要是李敬業四個知道自己搖身一變成了傳說中的人物,只怕要笑得直打跌。
這一天招待貴客,曹王明自然讓兩個兒子相陪,而李敬業四個則敬陪末座。酒過三巡,曹王明便提出了一個要求——他想將李俊和李傑留在洛陽,希望李賢能夠把他們留在東宮崇文館讀書。
所謂的東宮崇文館,和中書門下的弘文館一樣,其實就是大唐的貴族學院,這入門的門檻便是父輩祖輩的官階高低。只不過藩王向來都會把子孫帶在身邊撫養,所以這兩個地方都是公卿子弟居多,很少有皇族加入。
李賢瞥了一眼兩個滿臉驚訝的堂弟,心想這麼大的事情自己這小叔父居然不和兒子商量,不覺搖了搖頭。豈料他這一搖頭引來了誤會,曹王明竟是蹭地一下站了起來,朝他深深一揖了下去。
反應過來的李賢慌忙起身攙扶,把人按着重新坐下方纔沒好氣地說:“當初我向你借兵的時候,你二話不說就借給了我那麼多家將,如今這點小事也用得着十四叔你這麼多禮?我剛剛只是想你這個做父親的心狠,這一分別一年才能見一次,豈不是生生拆散了你們父子?”
“現在心狠,總比將來心狠的好。”
曹王明意味深長地看着自己的兩個兒子,忽然厲聲吩咐道:“陛下壽誕之後,你們兩個便留在洛陽,入東宮崇文館讀書,需得聽皇太弟殿下管教。若是有什麼欺男霸女之類的勾當,我也沒什麼別的話,權當沒有你們這兩個兒子就是!”
李俊和李傑從來沒看到父親這樣嚴肅地說話,慌忙應了,被父親打發出去的時候還覺得不可思議。而等到他們倆一走,曹王明又鄭重其事地對李敬業程伯虎四個拱了拱手。
“六郎日理萬機,只怕沒時間管教這兩個小子,四位和六郎交情深厚,平日還請多多提點他們。我並不希望他們怎麼成才,但至少不能是飽食終日無所事事的貨色!待我那個小的長大些,也一樣會送過來。”
此時此刻,李賢終於隱隱約約明白了。這留下兩個兒子在洛陽,若是將來還有什麼想要誣告的人,只怕便不是那麼容易了。當然,曹王明亦不怕朝廷會薄待了他的兒子們。說到底,去年蔣王的死,實在是讓宗室皇族心驚膽寒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