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六年,一頭安撫吐谷渾,一頭要抗擊吐蕃,契苾何力自是滿臉風霜,一副老將派頭。就是他身後的幾十個親兵,也是個個帶着西北人特有的驃悍,無論是策馬還是走路都帶有幾分鐵蹄和戰場上的氣息。這樣一幫人一到洛陽定鼎門,立刻引起了不少人的矚目,而守將眯着眼睛端詳了一會,立刻對城門小屋那邊嚷嚷了幾聲。
對於這奇怪的光景,契苾何力自是感到有些莫名其妙,待看到那小屋中鑽出一對青年男女時方纔恍然大悟,立刻笑着下了馬。起初不過是誤打誤撞收了一個義女,但妻子臨洮縣主頻頻來信道說這個義女和女婿的好處,他如何能不用心?
“爹爹!”
雖然已經嫁人,但阿梨卻絲毫不改當年跳脫的脾氣,拉着薛丁山上前來笑吟吟叫了一聲,就把丈夫推了上來。由於當初成親的時候契苾何力沒能回來,之後由於那邊戰事吃緊也沒有回過家,所以薛丁山這還是婚後頭一次拜見老丈人,面上甭提多緊張了。
“拜見岳丈大人!”
契苾何力笑着扶起了這個便宜女婿,心中說不出的得意。他雖說不缺兒女,幾個親生女兒也嫁得不差,但對於薛丁山這個愣小子卻是說不出的喜歡。使勁拍了拍女婿的肩膀問了幾句,得知如今外孫也已經一歲了,面上的笑容登時更加燦爛。等聽說阿梨如今再次身懷六甲,他那張臉立時僵在了那裡,下一刻就衝着薛丁山怒吼了一聲。
“死小子,阿梨懷了孕你還敢帶她出來亂跑,若是出了事怎麼辦!”
這老契苾一發火,他身後那些親兵都傻了眼。平日看這位大將軍治軍何等齊整,何等不苟言笑,今天這心疼閨女的模樣卻是頭一次得見。這些人當中有老家將,也有從西北纔跟隨的新人,少不得互相知會一聲。等知道阿梨只是主帥的義女以及其中的關節,不少人便生出了更熱切的希望。
這麼說來,主帥此次回洛陽又要重用了?
薛丁山原本就木訥,被契苾何力這麼一瞪一吼,幾乎是連方向也沒了,更不知道該如何招架。他正在那邊心中打鼓的時候,旁邊終於鑽出來一個解圍的聲音:“老契苾,一回來就罵女婿,還真是老岳丈風範!阿梨是什麼脾氣你還不知道,小薛能拗得過她?”
契苾何力聞聲望去,見是李賢頓時呆了一呆。至於薛丁山則更奇怪了,他昨天請假的時候李賢還沒說什麼,怎麼今天就忽然溜了來,再一看貼牆跟站着笑得如同一朵花似的程伯虎和李敬業,他登時醒悟了過來——敢情就他一個人不知道!
城門口簇擁了這麼一堆人實在不像話,尤其是定鼎門這種出入洛陽的要道。李賢笑嘻嘻地向薛丁山打了個眼色,便和契苾何力上馬同行上了天街,一路走一路把如今洛陽城的大略境況介紹了一下,最後才說出基本上敲定的最新任命。
“掌管右羽林?”
別人若是得到這樣的任命必定會歡欣鼓舞,可契苾何力不然。他原本就是大將軍,在西北呆了那麼多年,不說功勞,就是苦勞也無數。所以與其說想要升官,不如說想要好好休息幾年。羽林軍是出了名出力不討好的工作,他何苦接手過來?
雖說當初和李賢算是同一條戰壕裡頭的戰友,但闊別那麼多年,如今對方的身份又是儲君,契苾何力在說話的時候難免字斟句酌:“殿下厚愛臣不勝惶恐……”
“停!”不等契苾何力把話說完,李賢就沒好氣地把那話頭截斷了,“首先,這不是我的厚愛,是如今在洛陽的四位政事堂宰相一起建議的,我只不過是來通知一聲。第二,陛下已經首肯了,太上皇那邊也應該沒有其他意見,這也和我沒有任何關係。平心而論,我是覺得老契苾你應該好好休息一段時間,可別人不讓,這我也沒有辦法。”
李賢口口聲聲把自己撇得乾乾淨淨,契苾何力頓時無語。無奈之下,他只得轉頭看了看薛丁山,見這小子一臉木訥不禁心中有氣,遂只得瞥了一眼旁邊的李敬業和程伯虎。後者裝着沒看見,前者卻不好裝啞巴。
“按照老將軍之前的功勳,區區右羽林實在是不太合適,奈何這事情幾位相公都很贊成,太上皇太上皇后和陛下都認爲羽林軍需要老將軍,所以纔有了這任命。如今這裡裡外外事情太多,也只有老將軍這樣的人才能鎮住場面。”
話說到這個份上,契苾何力頓時啞火了。大唐雖說鼓勵官員按照年齡退休,但官當得越大就越不容易退下來,更何況是他?在李績去世之後,按照資歷,他似乎確實算是資歷最老的一批,而且他又不像李績那樣位列三公,想要退避就更加沒門了。
在戰場上威風八面的老契苾將軍,在李賢“殷切”的目光下,無可奈何地點了點頭。他又不是瞎子聾子,僅僅是路上聽到的某些流言蜚語,並不足以讓他作出判斷,但今天李賢這架勢就已經說明,單單這件事,人家是有充分話語權的。
洛陽宮還是往日的格局,只不過往日皇帝所居的貞觀殿變成了太上皇居住。他這個剛剛回來的老將雖說功勳彪炳,但還不至於立刻受到接見。倒是一回家就有幾個在朝中任事的昔日同僚和他會了會面。這見過客之後,他的心裡就更不上不下了。
武將不言國事,大唐原本沒有這規矩,但武官干政的還真沒幾個好下場,所以契苾何力並不想攪和到這一趟渾水裡頭。當然,他當初絕對不支持李治忽然退位,但已經是既成事實,他更不想被風言風語所動,繼而惹出什麼麻煩來。
所以,在三日後謁見天子的時候,他原打算本着多說多錯的原則,準備保持緘默,誰知李弘根本沒有侃侃而談。表現了一下對老將軍勞苦功高的慰問和讚賞之後,甚至連最新任命也沒有交代,就吩咐內侍將人帶去見李治。
風言風語他聽得多了,這倘若他真是個身強力壯的壯年天子,興許還準備雄心勃勃震懾一下,現在根本沒那個必要!
等到人走了只剩下自己和幾個心腹內侍,李弘不由得喃喃自語道:“父皇老了,就好似老小孩似的,他想要怎麼樣就由他去好了!天塌下來也有高的人頂着,六弟似乎就是這麼說的!我如今最希望的是膝下多兒多孫,又有誰能全了我的心願?”
被李弘說成是老了的李治今年不過是四十六歲,但從表面看上去,他比年過五旬的武后至少老了一輪。這還是因爲這一年多在洛陽宮心寬體胖調養的緣故,若不是如此,長年累月受風眩所苦的李上皇只怕更顯蒼老。也正是因爲這個緣故,看到比自己更蒼老的契苾何力,他竟是一瞬間眼眶溼潤。
“老將軍着實辛苦了!”此時此刻,李治豐富的感情一下子壓倒了所有的政治考量,竟是顧不得什麼君臣,一把抓住了契苾何力的手,“當日若不是你肯屈居副帥,亦不會有六郎的善戰之民。當日若不是你肯留守西北,吐谷渾只怕早就覆滅了。吐蕃多年不能東進北出,全賴老契苾將軍之能!”
俗話說士爲知己者死,契苾何力崛起於太宗時代,但攀上頂峰卻還是在李治即位之後。此番見李上皇如此動情,他也忍不住潸然淚下,對那讚語更是百般拜謝——雖已經融入大唐多年,但對於這種並沒有過分誇大的言辭,他還不至於假惺惺地推辭。
那是他的功勳,是他該得的讚賞,他並未冒領半分!
君臣相對這麼淚千行一把,彼此的感情立刻就加深了。畢竟,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兩邊還是姻親,臨洮縣主可貨真價實是李治的堂姐。這公事上的事情李治也沒有多交待,畢竟這是政事堂諸宰相舉薦的人選,他的決定不過只需是否兩個字,而他亦沒有否決的必要。
羽林軍交到這樣一個私心不重的人手裡,他應該是可以放心的。
從貞觀殿出來,契苾何力原本就想直接打道回府,誰知道走到半道上,忽然有內侍氣喘吁吁地趕上來,滿臉堆笑地說是太上皇后有賜。望見十幾個人捧着的綾羅綢緞珠寶玉器等物,這輩子就沒愁過錢的他頓時一個頭兩個大。
他孃的,早知道如此,他還不如在西北不回來了,省得遇上這種亂七八糟的麻煩事!不是都說大唐新老兩套班子彼此之間默契無間麼,怎麼他回來見到的就不是那麼一回事?
如果李賢在這裡,一定會不無苦澀地提醒說,人老了就會多疑,更何況是曾經垂拱九宸的皇帝?是人都有失落感,更何況自詡爲英明神武直追太宗的昔日李大帝?
六月的洛陽,貨真價實是烈日熊熊如火烤,能把人烤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