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爾不知道自己怎麼衝進書房, 一把推開堆了很高的文件堆,褐色和白色的紙張紛紛揚揚地飄落,像是垂死天鵝落下的羽毛。
他在文件堆的裡面找到了那本看上去陳舊而古老的手記, 封皮破舊不堪, 只能隱約辨認出用羽毛筆寫上的“克倫威爾·霍恩海特”的簽名。
這個小本子如此破舊, 但是任何一個人都會被其中精彩紛呈、充滿傳奇色彩的內容所吸引。
大概只除了此時的吉爾。
吉爾難以抑制地在腦海中開始回放那天的情景, 他清楚地回憶起凱文聽到他的要求之後的每一個眼神、每一處微妙的表情變化, 和每一個吞吐的停頓。
如果說那些神情並不是在猶豫如何告訴他,而是在思考怎樣利用這件事情獲得最大的利益呢?
他說出伊萊恩的名字,是不是爲了讓自己在關鍵的時刻絆住她呢?他請求自己陪伴他, 是不是爲了讓那個時刻恰到好處呢?自己在空閒多日之後想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詢問手記,這是十分合理的推測啊。
再仔細想想, 那天凱文回來時穿的那身衣服相當精美。這不是僅僅爲了斬首而挑選的服飾, 這是爲了一場宣告帝國所有權的演講而精心準備的戰袍。並不是皇帝去世的消息突然傳來……而是他從一開始就打算讓斯圖亞特在這個時候去世!
整個計謀到底是在數分鐘之中想出來的, 還是一開始就如此計劃,吉爾已經搞不明白了。仔細想想, 手記的失竊大概也是凱文一手導演,他的目的只能說被包裹在迷霧當中。
再深思下去就太可怕了。
吉爾攥着那本手記,如同攥着燒紅的火炭。他扶着牆,陰冷朝他包圍過來。
偏偏就在這個時候,他聽到了熟悉的聲音:“誰在那裡?”
緊接着, 書房的燈被打開了, 新鮮出爐的帝國皇帝穿着長到絆腳的衣服, 帶着一身酒氣, 一隻手按在門框上。看見了對面的人, 他自然而然地轉換了態度,醉醺醺地靠過去:“吉爾, 你怎麼在這裡?我正找你呢……”
他太陽神一般的面孔如今憨態可掬,平時吉爾一定會順手和他溫純一番。但此時看見這副模樣,他只覺得脊背發冷。
這張面孔之下,到底還有怎樣一副、或怎樣一些面容?
他下意識地退後了一步,定了定神,舉起手中的手記,努力鎮定地說:“凱文,你認得這是什麼麼?”
“是什麼?”凱文抱不到他,不滿地擡起頭。
“是我之前問你的東西。”吉爾深吸一口氣,“你有什麼要和我解釋的麼?”
凱文一臉恍然大悟,十分流暢的話從嘴裡吐了出來:“我突然想起來,母親提到過,這個被小偷偷走了。我找了幾個人追查,沒想到找到了。本來打算給你的,沒想到……”
“不是這樣的。”吉爾覺得自己應該發火,但這些火都被更冷的東西熄滅了,在心裡悶燒,“不是這樣啊。”
凱文暫時停下了話語,問道:“什麼?”
“這不是真的。”吉爾注視着他,苦笑了一下,“這些話不是真的,對吧?”
“當然是真的!不信我可以找人……”
吉爾打斷了他:“塞西莉亞說,在告訴我之前她就曾經在這裡看見這本手記。”他擡起頭,對上了凱文的眼睛,聲音比羽毛落地還要輕,“這是真的麼?”
凱文一愣,然後大怒:“你知道那丫頭的毛病!你現在寧願相信她?!”
“回答我,這是真的麼?”吉爾沉靜地看着他的眼睛。
凱文想也不想就說:“以我的名字起誓——”
吉爾打斷了他:“不要以你的名字起誓。”他一字一句地說,“以你的權力和財富起誓。”
凱文咬牙道:“那就以我的權力和財富起誓——”他突然一哽,說不下去了。他盯着吉爾,眼裡閃過無措,不知道爲什麼愛人會突然來爲難他。
沉默到了盡頭,他爆發道:“是的!是我故意藏起來的!那又怎樣?!我不過只是、不過只是、不過只是不希望你這麼快完成願望,離開我而已!這有錯麼?!”
“那就用你的權力和財富起誓,說你從頭到尾只是爲了這個目的,跟其他事情一點關係也沒有!絕不是爲了利用我,絕不是爲了藉此牽制皇后!”吉爾也爆發了,聲嘶力竭地叫喊道。
他比任何人都希望對方能夠問心無愧地做出答覆,然後一切都會回到原樣。
然而,在兩人的叫喊之後,屋子裡再次回到了死一樣的沉靜。
凱文的牙齒上下摩擦着,厚重的防衛和泫然欲泣的無辜在他的眼睛中輪番出現。但如果你更加仔細地研究,就會發現連這些都是表面的,背後是冷血到極致的評估與計算。
吉爾的心漸漸沉了下去。他抱着最後一絲希望問道:“那你能不能以同樣的事物起誓,說這一切,是你唯一一次做這種事情?”
這次凱文回答得很快。他嘆息一般說道:“如果我發誓,你會相信我麼?你也看過那個故事吧,我就是那個狼來了的孩子,說了實話也不會得到信任。”
吉爾一點也笑不出來:“可你連發誓都不願意。”
“我不發沒有意義的誓言。”凱文伸出手,做出摟抱的姿勢,“聽我說,我真的是有苦衷的……”
吉爾向後大退一步:“什麼苦衷?如果你想要讓我爲你做什麼事情,我難道會拒絕你麼?!”
“你總是在猶豫……我知道你不喜歡……”
吉爾不敢置信地看着他:“所以你就用欺騙的辦法?”
凱文沒有說話,但是他的神情在說,他的確是這樣想的。
吉爾抱住了自己的頭,痛苦地想,到底是什麼地方出了問題呢?他突然發現,自己從來沒有了解過他的愛人,他們的一切都建立在海市蜃樓上,一旦離開原點就會轟然崩塌。
他不知道自己應該慶幸還是悲哀,可此時的一切已經超過了他忍受的極限。
“我們暫時分開一段時間吧。”他虛弱而冷靜地說道,像是絕對寂靜中一口滴答跳動的鐘,“這對我們都好。”
凱文的眼睛猛地睜大了,怒火混着血絲在眼球上肆虐:“今天是我的加冕典禮!”他激動地低吼着,“你在我的加冕典禮上跟我說要分開?!”
他稍微冷靜了一下,又柔聲道:“吉爾,我知道你很生氣,我可以改正的。我們已經了這麼久,你怎麼能這麼輕易就……就說這種話?”
凱文的神態與過去如出一轍,輕易地觸動愛人心裡最柔軟的部分,吉爾的心態卻不再如往昔。
“抱歉,凱文,只是暫時分開一下。我需要一點時間冷靜一下。”吉爾靠在牆上,太陽穴突突突地跳,“我不知道還能相信什麼了。”
“吉爾,我們都已經……你真的要這樣?!”凱文緩緩地一步步向前走,不動聲色地靠近吉爾,“再相信我一次,我真的很愛你……”
吉爾主動伸出手,按在凱文藏在腰間的手,溫柔而堅定地搖了搖頭:“別這樣。”
“……”
“殺死一個人不能讓他永遠屬於你。”吉爾拉着凱文的手,從聖遺物旁邊挪開,覆上了他的臉龐,“珍貴的東西即使不屬於你,也會被別人珍重。”
凱文的眼睛眨也不眨,貪婪地記錄着面前的一切。
吉爾剋制地擡起手,向後退了一步:“我真的很愛你,凱文,真的很愛你。但是……我也有無法戰勝的東西。我也害怕未知,害怕自己永遠站在幻影上。我不知道要怎樣繼續一份不知道真實爲何物的愛情。我需要一點時間,那可能會很長。”
他頓了一下,聲音苦澀:“我無法要求什麼。如果這段時間……你愛上了別的人……”他哽咽着,“我會祝福你們。”
凱文猛地撲了過去,撲了個空,半跪着落到地毯上。他擡起頭,怒吼道:“你以爲我是誰!我會讓你明白你犯了什麼樣的錯誤的!你的妹妹、父親、朋友……我握有他們所有!”
吉爾嘴角動了一下,然後走進了月光之中。凱文追到了窗邊,已經不見他的蹤影,只有窗簾隨風飄動。
秋天的涼意吹進了房間,整個房間都隨之擺動。
凱文站在窗邊,而他的愛人已經隨着夏天一同離開了。
吉爾悄悄出現在了西格爾的度假別墅。雖然很不好意思打擾妹妹和她的小男朋友,但是在此時的帝都也只有這裡纔有空房間了。
雖然是深夜,別墅裡依然亮着燈。
吉爾一邊擔憂妹妹這麼晚不睡長不高怎麼辦,一邊請士兵爲他傳達。
裡面很快傳來了腳步聲,門隨即被打開。
光從裡面透出來,吉爾站在臺階下擡頭望去,然後不由驚呆了:“怎麼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