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爾在大路旁的樹林裡落了下來,像一汪水從空中滑落,聚集成了人的形狀。他和其他所有人一樣,有兩隻眼睛一隻鼻子一隻嘴巴,有手有腳有頭……還有一頭頭髮。
唯一和其他人不一樣的,是那幾簇藍色的頭髮。
吉爾拿出水鏡,看着自己的面孔,眉毛慢慢皺了起來。
他沒有去過很多地方,但是每一個看見他藍色頭髮人的眼神,都讓他知道,藍色頭髮在這個世界上意味着什麼——
異類。怪物。非人。
看見他的人的眼神是剋制的,因爲他們認識吉爾,某種意義上還需要討好他。他們或許以爲魔法無所不能,或許認爲冒險村出產特別的染料。
然而吉爾知道,他的藍色頭髮只意味着一件事情:他此時此刻,已經不是一個完整的人類。他一半是人類,一半是大精靈,屬於大精靈的那一部分名爲【鎮靜】。
融合早已開始,但在十幾天之前才最終完成。這讓他知道了一件關於大精靈的至關重要的事情,也是那個約定的直接起因。
當然,約定中提到的願望並不是此刻吉爾關注的事情,他關注的是自己非人類的本質。
如果是認識凱文之前,他不會在意這件事情;在愛上凱文之前,他也不會在意這件事情;甚至就在幾分鐘之前,他也不在意。
但是在現在,他忽然無比在意這件事情了。
他清楚原因,並因此無可奈何。
在這個世界上,人是最乖離的生物了:他號稱主宰一切,卻無法主宰自己的心靈;他自以爲與走獸不同,卻按照同樣的衝動做出行爲。
吉爾身體裡大精靈的部分還在冷靜地思考這件事情所代表的意義,而他人類的那一部分已經開始期待對方的到來,並因此而煎熬了。
前面的車隊沒有停下,但是一個騎馬的人從隊伍中分了出來,朝着反方向跑去。吉爾看着他離自己越來越近,放下水鏡,掛上微笑,等着他騎着馬停在自己的身邊。
金髮的王子低頭看他,藍色的瞳孔比天空深邃,比湖泊淡泊。他的面容冷峻,那是適合雕成塑像,樹立在每一個城市的模樣。
吉爾忍不住擡起手,撫摸他的臉龐,說道:“其實你沒必要過來。我過會兒就會回去。”
凱文故意不笑,一臉嚴肅:“真的麼?”
“當然。我纔不是你這樣任性的傢伙……”
“哦?”
“好吧,我承認我也有點任性。但是我能把任性吃掉!”
凱文嘴角勾了起來,他流暢地下馬,把手指放在吉爾的嘴脣前面,輕輕頂住他:“可是我不想讓你把任性吃掉。那麼美味的東西,爲什麼不給我留一點?”
他湊近一點,隔着一根手指,舌頭靈巧地穿過障礙,半是舔舐半是親吻。
吉爾剋制地沒讓這個吻繼續下去,他首先道歉:“對不起……”
“無論如何,這句話也不應該由你來說。”凱文說道,加重了口氣,“別爲你覺得對的事情道歉。”
吉爾卻聽出了弦外之音,不禁冷笑:“你也不認爲你有錯,對吧?”
“我的邏輯是正確的。”凱文這樣回答道。
“難道你不能更改你的邏輯麼?”
凱文笑了起來,半個身子都貼在吉爾身上,那張光輝奪目的面孔距離吉爾只有一個眼神的距離,兩人的氣息、眼神和靈魂都交纏在一起:“親愛的,吉爾,別犯這種錯誤——叫我愛你,叫我爲你付出,叫我把靈魂交給你,但是永遠別叫我改變我自己,改變這個你所深愛的我。”
吉爾幾乎無法思考,但他精靈的那一部分還是冷靜地運轉着,維持着他的基本智力。魔法師結結巴巴地反駁:“胡、胡說!你改變了這一部分,我只會更愛你!”
“真的是這樣麼?我可不是由‘你喜歡的部分’和‘你不喜歡的部分’構成的機械,我是一個獨立完整的存在,你把我撕扯開,得到的只有血和肉而已。你是用一個靈魂愛上另一個靈魂,不是在集市上挑揀需要的貨物。”凱文說完,鬆開手,放過了吉爾,恢復正常的聲量,誠懇地重複,“別讓我改變。”
吉爾被這可惡的詭辯家弄得無話可說,心裡排滿了邏輯,但每一個說出來都未免僵硬。爭辯吉爾不會輸,但是比作詩,他就差得遠了。
“真該死。”吉爾說了這句話,心裡已經沒脾氣了。然而他多少有些懊喪,於是說道:“這麼說的話,我還是離開你比較好。你不是說了麼,那可能是非人類統治人類的契機啊。”
凱文手指一緊,然後慢慢鬆開。他努力控制自己不要反應過度,淡淡說道:“那怎麼能一樣?你和別人怎麼能一樣?”
“不一樣麼?”
“當然不一樣!你是——”凱文吞了一口口水,緊張而急切地說道,“你是我最重要的人。”
“……”
“我絕不可能爲了我政治上對於非人的警惕放棄你。”凱文緩緩說道,“我絕不會因爲任何事情排斥你。如果你覺得我對非人的警惕讓你很不舒服,我可以改變。告訴我,你真的無法忍受這個麼?”
吉爾認真地思考着:真的容忍不了麼?
人類部分的吉爾同樣厭惡被非人凌駕於頭上,他害怕的只是凱文對他反感;而大精靈的吉爾冷漠而無動於衷,只要不影響自己的行動凱文的態度對他沒有太大的意義。
“我不知道。如果你不討厭我,我也不討厭你的態度。”吉爾坦誠地說道,“你說得對,我喜歡的就是現在的你,千萬別輕易改變他。”
凱文的面容柔和了下來,但他沒說話,只是含情脈脈地看着吉爾。
“真奇怪。”吉爾感嘆道,“我第一次和你見面的時候,還以爲自己是一個完整的人類。”
“一切都改變了。”凱文贊同道。
“……這對我來說不怎麼動聽。”吉爾低下頭,思索了片刻,最終下了決定,“凱文,很快就要到帝都了,這段時間你會很忙麼?”
“不太忙,怎麼了?”
“還記得我們的約定麼?”吉爾在對方變色之前又說道,“我不管你想要如何履行你的義務,但是我現在想把‘我的願望’說清楚。在回到帝都之前,你能聽我說麼?”
凱文一方面想把關於這件事情的一切關到外面,不聽不看不想;另一方面卻對了解吉爾抱着上癮般的狂熱,能夠從對方的嘴裡瞭解對方是他求之不得的好事,幾乎沒有拒絕的道理。
他臉上覆雜的表情很好地娛樂了吉爾,後者摟着前者的肩,懇求道:“聽我講吧,這對我來說很重要。”
凱文的內心艱難鬥爭了一會兒,毫不猶豫地投降了:“當然,我會好好聽你講的。”
凱文的優點之一,就是能夠摒棄情感束縛,做到利益最大化!
他回到馬車之後,詢問了肯尼斯,發現距離帝都只有三天的路程了——這意味着,再過三天,他就要回到帝都的腥風血雨中。
這算不上什麼壞消息,但也不會是好消息。
凱文抓緊時間,每天處理完必須回覆的信件,就抓着吉爾要聽他講故事。
吉爾被他這種積極的態度打敗了。他和凱文坐在同一張桌子旁,十分靠近,慢慢地講他的故事。
“我首先要確定你知道一些常識——你知道領主荒原麼?”
“那是在冒險村旁邊的一片土地吧。我知道那裡有不少有智慧有力量的怪物。然後呢?”
“我得告訴你,凱文,那些怪物中許多沒有你想象得那麼聰明,強大。他們有制度,有自己的小王國。但是他們的個體就像人類一樣,有很大的差異。不過,這並不是我今天要和你說的事情。”吉爾拿出一張信紙,把它翻過來,拿着筆在上面畫了一條線,“這是帝國和領主荒原的邊界,它有一點弧度,但是我們可以假設它是直的。”
“只要你覺得這樣不妨礙接下來的事實。”
“不,不,這是一個安全的偏差。”吉爾在線的一側畫了一個圓圈,“這是冒險村,帝國第一任皇帝克倫威爾陛下派去的守衛者建成的村莊,我們的祖先犧牲了我們的未來以確保它不會被擊垮——當然,它現在怎樣我們都知道了。”
說到這種事情,聰明的王子殿下往往是不插嘴的。
吉爾緊接着在線的另外一側,紙張的邊緣處畫了一個半圓:“這是泉。”
“泉?”凱文問道,“那是什麼?”
“那是世界開始之處。世界開始之處有一座泉。”吉爾緩慢地說,以確保對方聽懂了他的話。
凱文聽懂了,但這隻讓他更加迷惑,他問了一連串的問題:“什麼是世界開始之處,你是說世界的盡頭麼?還有泉……爲什麼世界開始之處有一座泉?”
“我想我們最好一個一個說這些事情。如果你只是想要找到世界的邊界的話,沒錯,我說的地方就是世界的盡頭。”
“……那可真是個……令人驚奇的發現。”
“在那個地方有一座泉。至於爲什麼有,我也不知道——我並不是創造這個世界的人。但是我身體中的精靈,可以告訴你它的模樣。”
凱文的心激動地雀躍了。
不是每個人都有這樣的機會的——知曉世界開始之處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