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爾和道格拉斯最終在一個不起眼的街邊小店裡完成了任務。店主公事公辦地表示道格拉斯完成了任務,道格拉斯也公事公辦地離開了。
吉爾陪他離開,問他應該去何方。道格拉斯帶他拐進了一家小酒館,在角落找了個位置坐下,點了兩杯酒,慢慢啜飲。
“你給皇后送了什麼?”吉爾問道。
“一點有趣的東西。”道格拉斯手上比劃着,“是一種小玩具,做成各種模樣,上了發條之後能夠做出各種各樣的動作。我給他們刷了漆,塗上鮮亮的顏色,又配了統一上發條的工具。只要按照說明操作,就能擁有一支機械鼓號隊!”
“是麼。”吉爾點了點頭,讚揚道,“那真了不起。可惜你沒能給他們製造靈魂。”
“是啊。”道格拉斯喝了一杯酒,絲毫沒有氣餒,“但人的靈魂就是工具的靈魂。只要努力,總有一天,機械可以達成人的願望的。”
吉爾笑了笑,帶着一點優越感說道:“我覺得天賦者會爲人們達成這個願望的。”
道格拉斯笑了笑,沒多談:“或許吧。”
吉爾疑惑地看着他,忽然意識到了一件事情:“道格,你不是天賦者?”
“沒錯。”道格拉斯低頭喝了一口酒,淡淡說道,“我無法親和元素,亦無法與神溝通,身體素質也不好,更別提什麼家族天賦了。我這輩子也無法成爲天賦者,但我並不爲此沮喪——相反,這是對我來說最幸運的事情也說不定。”
吉爾猜他是在故作開心,或者欺騙自己。他無意戳破這一切,笑着說道:“也許有一天你可以做到的。”
道格拉斯露出淺淺的笑容,說道:“請允許我在成功的那一天再向你道謝吧。”
兩人又聊了一會兒,醉意漸生。道格拉斯摟過一個半果的年輕女孩,在懷裡搖晃着,睜着朦朧的雙眼問吉爾:“夥計,這裡的酒不怎麼樣,但姑娘是第一等的。你想不想試試?”
吉爾拒絕道:“不用了,我對姑娘過敏,喝酒就好。”
道格拉斯大笑了起來,他眨了眨漂亮的眼睛,語氣曖昧:“沒有人會對姑娘過敏的。我看的出來,是你的情人對你身上別人的氣味過敏吧。”
吉爾沒說話,捏着杯子,眉毛慢慢皺了起來:“我該回去了。”
“等等,吉爾,我還有幾句話想和你說。”道格拉斯鬆開姑娘,拍了拍她的屁股,後者嬉笑着親吻了一下道格拉斯的臉頰,轉身離去了。
吉爾不置可否地聳了聳肩,問道:“只管陳言。”
道格拉斯苦笑了一下,起身邀請道:“你不喜歡這裡麼?我們出去走走吧,邊走邊說。”
剛剛入夜的帝都安靜而剋制,一切都是靜靜流淌的,還帶着喧囂的餘蔭。吉爾能夠聽見房間裡的歡歌笑語,馬車裡的細細喧騰,但在大街上,一切都安詳無痕。
在這個時候,他的新朋友開口說話了:“我得承認,吉爾,我是爲了某個目的接近你的。”
“我一定也不驚訝。”吉爾面癱着一張臉說道。
“我知道你是誰,故意撞了上去。我的演技還不錯吧。”
“如果不是因爲你那一張臉,我一定不會多管閒事。”
道格拉斯愉快地笑了起來:“謝謝,我很久以前就知道怎麼運用天生的優勢作爲工具了。”帶着淡淡的酒氣,他說道,“你知道麼,吉爾?大概兩天前,你的畫像就已經傳遍帝都了。凱文王子在梅勒的時候帶了一個大家都沒有見過的侍從,這簡直是天大的新聞。如果你看見一個衣着考究的人和你搭訕,你千萬要警惕,他或許是某個急於攀上王子的小貴族呢。”
“如果他足夠漂亮,說不定我還是會中招。”
道格拉斯淡淡笑了一下,說道:“不會的,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我能成功有多少天時地利人和。吉爾,我是劍聖門下之人。你知道巴洛克·羅賓森麼?”
吉爾的神情變化了。他怎麼會忘記這個人?劍聖本人,巴洛克·羅賓森,帶領精兵摧毀冒險村的兇犯,多半還是他的殺母仇人;可這位劍聖卻曾經是他母親濫用控制能力的受害者,亦是父親情同手足的同門師弟。
這位劍聖已經死去了,於是仇恨隨之散去,剩下的只有同情和哀傷。
這種感情在吉爾的臉上被刻畫了出來,被道格拉斯抓住了。
紅髮的美男子肅穆了下來,他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了出來。“等等我。”他說。
緊接着,他衝進了旁邊的一家小店,又帶着一束擺在桌面上裝飾了一天,沾着油煙灰塵、看上去即將枯萎的花走了出來。他拿出手絹,擦了擦這束花,然後擡起手,把花束舉起來,說道:“敬我的摯友。”
說完,他把花一瓣一瓣撕下來,扔進了噴泉中。
“你和他感情很好麼?”
“在機械方面,他是個天才。但作爲劍聖,他雖然盡力了,但顯然還是不太合格。”道格拉斯找了一處沒被石頭覆蓋的土壤,把剩下的花梗插了進去,“但對我來說,他是爲值得尊敬的長者。沒有他,我的人生在幾年前就已經完蛋了。”
“原來如此。”吉爾乾巴巴地說道。
道格拉斯轉過頭看着他,直截了當地說道:“我想要爲王子殿下工作。如果他同意,我有很多有趣的東西想要給他看。會跳舞的兔子,會自己轉的陀螺,會跑的大狗……”
他從自己的衣服裡拿出了一個精緻的小盒子,遞給了吉爾:“如果你願意,請把這個交給他。”
吉爾接過了盒子,說道:“我會轉交。”
“太好了。”道格拉斯欣慰地笑了起來。
吉爾看着他的笑臉,忽然說道:“劍聖一門現在不太好吧?”
“怎麼這樣問?”
“你看起來很急於擺脫它。”吉爾不太贊同地說道。他往往不會以最壞的惡意揣測別人,但這次道格拉斯的做法讓他很難不產生這種想法。
道格拉斯看着他,恍然大悟:“你以爲我是那種人?但是說真的,吉爾,劍聖離開以後,是劍聖一門上下都在不遺餘力地把我趕出去。劍聖的門人不太好,但也沒這麼差。巴洛克沒有回來,但是萊斯利回來了,還有一個陌生的男人,他還帶着個小女孩。聽說他們也是白象塔的劍聖門人,男人是巴洛克的師兄,但我和他沒什麼交集。沒有巴洛克,那裡對我沒什麼吸引力……吉爾?吉爾?你在聽麼?”
吉爾猛地擡起頭,他感覺自己的胃一抽一抽,心臟也一抽一抽,這兩個地方牽動了渾身的神經,以至於給了他思想停轉的錯覺。但那不是真的,在他的頭蓋骨下,靈魂深處,每一條思緒都恰如其分地聯動,邏輯的槓桿一根一根被撬動,結論的大球從最頂端落下,砸在了他的腦海中。
“……爸爸……”他的嘴脣顫抖着,其中不同尋常的波動着某個稱呼。
“吉爾?”道格拉斯多情而天真的眼睛疑惑不已。
吉爾猛地轉過身:“我會把這個給凱文的。但是在那之前……再見!”
他快步衝到一個巷子裡,然後身體蒸發成了霧氣。道格拉斯走到巷口的時候,只看見了緩緩消散的霧氣。他的手在霧氣中揮了揮,一無所獲。
吉爾在空中飛舞了一段時間,終於發散了多餘的燥熱。他落在小巷子裡,突然化成火球,嚇跑了無辜的路人情侶,一頭紮在地上,悶悶地燃燒。
他根本不知道劍聖的所在之處,然而詢問道格拉斯這件事情卻可能給對方計劃之外的暗示,最後只能以這種拙劣的方式離開。
這一切失控的原因很簡單:他有足夠的理由去相信,道格拉斯說到的男人和女孩是自己的父親和妹妹,他在這個世界上僅有的兩個親人。
他們不算好,更不完美,有的時候讓吉爾氣憤不已,但他們畢竟無可代替——而當母親去世之中,這種感覺越發強烈,吉爾在知道那件事情的瞬間下決心要盡他所能愛他的家人,而在不久之後他就發現他們人間蒸發,一下子悵然若失。
當他們重新出現,冰封已久的決心破冰而出,越發強烈而不可泯滅,讓吉爾徹底失控。
但他畢竟還是冷靜的,這種冷靜讓他離開,而並非把一切向道格拉斯和盤托出,請求他的幫助。
畢竟冷靜是由兩部分組成的:自制和自知。吉爾靈魂中精靈的那一部分冷靜得完美無缺,而他作爲人類的部分卻總有做不到前者的時刻,他無法將那些情感碾碎,任憑他們如同飛奔的馬車把他撞飛。
然而每當他試着超越情感,他得到的只有痛苦和另一次失敗而已。
他的情緒終於冷卻下來,成爲了一塊頑固附着在靈魂中的斑點。他從火焰化成人形,又重新變爲溼潤的空氣,朝着凱文的宮殿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