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六、鏡中花(上)
又下雨了。
灰濛濛的天,落着珍珠一樣的雨,滴入碧綠的湖中,隨即消失不見。
懸月趴在水榭的圍欄上,自屋檐下伸出手,攤開掌心,接住一滴水珠,然後慢慢收回。她看着那圓潤的雨珠,擴散在她的手心裡,成爲一小灘水澤,映着她掌心的紋路,微微地晃動。
那場沖天的大火,不足以燒死她,卻也讓她昏睡了幾日,待她醒來,已經回到了宮裡,而本晴朗的天空,正悄悄地飄着雨。
對於雨,她向來沒有惡感,尤其是冬日到來之前的雨水,總會給紫宸宮的白梅帶來甘霖妙露,然後在寒冬如期而至的時候,紫宸宮就會被裝點成她最愛的白色香雪海,尤其是她居住的留秋殿,更是梅香芬芳,殿中各個角落都有自然之氣,浮動,尤其令她心曠神怡。
但是,這個雨日,她卻全然失去了所有的興致來欣賞這將會給她帶來快樂的雨露。
醒來的幾日,她總會想起在那夜昏厥之前見到的那雙眼,那雙渾濁的眼,卻是如鷹一般地瞅着她。
然後,這場火,也讓她明白,其實從一開始,也許是降生的那一日,她就被放上了棋盤——她從來都不是旁觀客,她也是棋盤上的棋子,無論如何逃避,都是無用的掙扎而已。
那麼,她又該是誰手中的棋子呢?
低頭,瞥見自己探出欄外的手,露出的一小截手臂上纏滿了厚厚的紗布,包紮的實在是……很難看。
她不禁莞爾,想起了那個明明是清冷孤傲的男子,偏又固執彆扭。那晚,他抱着她衝出火場,雖是及時救回了她的命,卻免不了受傷。流飛查看了傷勢後讓固守在她身邊不肯離開的他出去,因爲他要爲她上藥了,結果,反倒是被他推出了房。
他固執地認爲一個女子的皮膚是不可以讓陌生男子瞧見的,即便那是大夫也不可以。
她說,那麼你呢?
他仰起了臉,很認真地回道,我是不一樣的。
也許,是不一樣的吧!
她淡笑着揮了揮手,雨水沿着他的指間灑出,懶懶地迴歸到萬千雨滴的隊伍,回到了碧水的懷抱。
驀地,她聽到細碎的足音,混在叮叮鼕鼕的雨水中,幾乎讓人分辨出來。但是,她聽見了。
該是那人又在百忙中押她回去躺着休息吧!
淡不可見的笑意浮上她的嘴角,她回頭道:“重樓……”卻見一道黑色的身影打着淺褐色的油傘,停在了水榭外,傘下的眼先是略有錯愕,後又帶上了點點的傷痛。
傷痛?
她譏誚地提了提嘴角,當初是他舍了她啊!
她還記得黑王大婚的那日,他換下了往日貫着着的黑衫銀鏽龍衣,換上了明豔的紅,那喜氣洋洋的顏色和他那天的俊逸瀟灑一樣刺眼。
如今,他已成親,站在她的面前,墨黑的眼彷彿承載的痛,凝望着她,似要她也在那追不可及的傷感中沉淪。
可是,她淡淡揚起了清秀的眉,喚道:“二哥。”輕輕的一聲,打破了兩人對視間的魔咒。
尉辰稍稍地垂了眼,卻是依舊站在那裡,手裡的傘晃了晃,抖落了滿傘的水珠,紛紛濺落在地,打溼了他的袍角。
他是打騰龍宮回來的,卻遇上了這場雨。他素來不喜歡溼漉漉的感覺,想找個地方避一避,順便也沉澱一下自己混亂的心情,卻不想就這麼見着了這抹雪色。
其實整個天朝,除了她,還有誰被允許穿着帝王之色?
明知道是這樣的,他想相信不是她,又想相信是她,矛盾地不可理喻地走近她,她卻是回了頭,嘴裡喊着另一個名字,盛滿了喜悅的眼在一瞬間失去了所有的溫度,然後,終於,她開了口,喚了聲“二哥”,一個親暱又疏離的稱謂。
他輕輕一笑,復又擡了眼,望向那個還在看着他的人兒,然後,收了傘,走進水榭裡,走到她的面前。
“坐。”她調整了下坐姿,讓出身旁的空位。
他再瞥了她一眼,曲膝坐在她的身旁,狹窄的地方並未允許兩人間又太大的距離,於是獨屬於她的梅香淡淡飄了過來,也帶來了難得的安靜和祥和。他眨了下眼,隨她一起看向那飄渺的遠方,就聽到她又開了口。
“謝謝。”她說。
他搖頭道:“我也是奉旨而已。”
“是嗎?”她淡淡一笑,對現實背後的真相瞭然於胸。
“也是因爲……”他低了頭,從袖袋中取出那封一直隨身攜帶的密函,遞到她的面前,“也是因爲這個。”
懸月不解地看了他一眼,再伸手接過,取出那張紙細細的閱讀。
“密函是夾在聖旨裡的,而聖旨是父皇讓老三轉交的。”他偏頭看着她猛然睜大的眼,沉聲道:“我這樣說,你該明白了吧?”
聖旨一向是由龍帝身邊的近侍高全宣授的,此番卻交由了濯雨,意圖稍想即可明白——有人想毀掉懸月,龍帝也並不打算阻止,只是身爲一個帝王,他的身份不允許他旁觀預言之女的生死,所以他把選擇的權利交給了他,由他來決定懸月的生死。
能讓龍帝頓起殺心,若不是她知道了龍帝最不想讓人知道的秘密,就是她已對前方的道路做出了選擇,而這個方向,並不合龍帝的願,也或者,兩者都有。
無論哪種,結局都將是她正式站上了棋盤,參與這場詭秘的棋局。
“爲什麼?”他嗓音嘶啞,幾乎要撕扯出淚。
爲什麼?
當初正是因爲她不願爲棋子,所以他選擇退出了她的世界,成全她的幸福。那麼今時今日,她爲何又願意成爲他人手上的棋子?
究竟是時事不再允人逃避,還是因爲他,不能成爲她走出那個世界的理由?
“沒有爲什麼。”她起身揚臂,那封不被允許現世的密函飄落入湖,冰冷的湖水化開了上頭的每一個墨字,卻化不開裡頭的所有的謀劃。“我只是不想再失去罷了。”
不想再失去一個她至親至愛的人,也不想失去她自己。
其實重樓是和她一樣的人。她在世間被父母遺棄,在生與死的夾縫中尋求着希望,而他,在紅牆琉璃瓦里,被父兄遺棄,在失望與期待中尋找着生存的理由。
重樓就是另一個懸月。
而重樓又不是懸月,他不及懸月的堅強,在他冷漠的軀殼裡還住着一個愛哭又長不大的孩子,那本該是真正的重樓,卻被迫住在了他心靈的深處。這樣的重樓,太容易失去,而她,不想失去他。
“我懂了。”尉辰起了身,走至她的背後,她沒有回頭,所以沒有見到他眼裡瞬間落下的淚。
這一刻,他終於明白了,在她心底的從來不是他。只因如此,他便不是她的理由。那麼最初呢?她究竟是帶着什麼理由,站在了遠處靜靜地凝望着他?
無論如何,終究都結束了。
“只希望,日後,我不需要親手將你埋葬。”他沉聲說完,甩開了朝服前襟,大步走出水榭。而他,落了那把傘,留在遠處,被時而經過的風吹地直打轉轉。
尉辰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黑耀宮的,只是跨進門的一刻,天已經全黑了,雨也停了,而他的朝服卻還溼着。他背抵着合上的門扉緩緩下滑,直至坐上了冰涼的地面,頭無力地靠上了屈起的膝頭。
“會着涼的。”一隻溫暖的手拿着乾爽的毛巾擦拭着他發上的水珠。
“罷月?”他擡了頭,在滿屋的黑暗中看見了已躲離他數日的罷月,而此時的罷月卻站在了他的面前,一手端着燭臺,一手握着毛巾,輕輕地擦着他滿臉的雨水,他一把握住她的手,“你在等我?”
“我在等你。”罷月溫柔一笑,“我想請你答應我一個要求。”
“你說。”他頓生一股害怕,下意識地,心中興起一股抵抗聆聽的意念,並不想去聆聽她將要說出的隻字片語。
“請你休妻。”寂靜的房中,緩緩響起她冰冷的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