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輩,慢些,慢些……”
藍天澄碧,白雲悠悠。狂風獵獵撲面,楚易身不由己,在高空中急速飛翔。低頭望去,羣山如螺髻,江河似銀帶,在腳下遙遙飛逝,瞬息千里。
丹田內,楚狂歌、李芝儀對他的驚叫惘然不聞,只顧不住地呼喝鬥口,自誇御風術遠勝對方。
於是,楚易忽而展臂滑翔,忽而凌空抄足踏步,忽高忽低,忽快忽慢……不斷地變化道魔兩門的各種乘風妙法,在萬丈高空做着變速飛行的花樣表演,儼然成了兩人比斗的實驗品,嚇得過往鳥羣驚飛四散。
在此之前,楚易雖然也曾騰雲駕霧,但要嘛時間短暫,來不及感到害怕;要嘛緊緊依附在別人身上,無需自己操心。
比起眼下神智清醒卻又無法自主,心中的慌亂恐懼自然遠遠不及。
眼看着天旋地轉,腳下虛空,他膽子再大,也不免驚駭慌張,雙足憑空亂蹬,想要高呼大叫,卻被撲面狂風堵得暈眩窒息,喘不過氣、發不出聲。
李芝儀不耐,罵道:“臭小子,你四腳朝天亂蹬什麼?他奶奶的,有我們在這兒,還能摔死你嗎?”
緊隨一旁的唐夢杳忍俊不禁,嫣然一笑,下意識地伸手去握他的手掌,想讓他定下心來。
但突然想起自己一介出家女真,這般主動去牽握一個陌生男子的手,未免太過荒唐突兀,待要抽回手,卻已被他如救命稻草似的緊緊抓握,動彈不得,臉上頓時一陣燒燙。
過了半晌,楚易心底的驚怖恐慌之意逐步消退,漸漸被新奇驚喜所取代。
雙袖盈風鼓舞,仰望遼闊碧虛,俯瞰蒼茫大地,他彷彿已經化作了飛鳥,變成了流雲,自由自在,說不出的愜意。心想:“難怪那麼多人想當神仙,這恣意翱翔的感覺果然頗有些滋味……”
忽然感覺自己掌中緊握着的滑膩纖手,柔若無骨,楚易心中怦然大跳,轉頭望去,和唐夢杳的目光撞了個正着,兩人臉上莫名地一紅,鬆開手,卻又忍不住一齊笑了起來。
陽光照在唐夢杳的笑容上,燦燦生輝。
楚易呼吸一窒,眼前忽然又閃過晏小仙清麗如花的笑靨,心裡頓時一陣痠疼刺痛。
此時此刻,她又在哪裡?真如妖女所言,仍被魔門囚禁在華山落雁峰的某個秘密之地嗎?自己要何時才能重返華山,救她出來呢?
剛纔在玉女峰上,蕭妖女聲稱魔門在終南山裡設下重伏,紫微真人與凌波仙子已被孔雀老祖誘往彼處;同時,魔門六尊、九祖、十妖等超一流妖魔高手也已經紛紛趕往長安城,刺殺皇帝、殲滅會首京城的道門各派。
與這些事情相比較,晏小仙的生死安危,在李芝儀、楚狂歌等人的眼裡,實在是無足輕重,不值一提。
衆人將厲害關係一一剖析妥當後,已經取得共識:如果被蕭妖女牽着鼻子走,中了魔門的埋伏,不但於事無補,只會貽誤戰機,破壞大局。
因此眼下最要緊的,不是自投羅網去終南山解救張宿,更不是遍查落雁峰找尋晏小仙,而是先趕回京城,與上清、龍虎等道門各派會合,稟明華山發生的事情,而後同心協力,一齊挫敗魔門陰謀,設法救出受困人等。
於是他們將蕭翩翩封印入天地洪爐,殺出重圍,以最快的速度趕往長安。
楚易心底雖然千百個不願意,恨不得立即將落雁峰翻個底朝天,救出晏小仙,奈何身不由己,而他們所說又頗有些道理,只好強忍心中的忐忑憂懼,暗暗祈告上天佑護義妹,讓她最終平安得救。
想到這些,他滿腔的歡躍激動之意立刻又蕩然無存,大轉黯然擔憂。
“轟隆隆……”
遠遠的天邊傳來幾聲悶雷,黑紅色的雲層滾滾奔騰,狂潮巨浪似的從他們頭頂急速涌過,向西蔓延。
萬里碧空轉眼間已是彤雲密佈,天色迅速變得黯淡,撲面的寒風中夾帶着一絲絲冰冷的水珠。
不過片刻,陰沉沉的空中開始飄起了鵝毛般的雪花,越下越大,紛紛揚揚,等他們到達長安城外時,天地已是白茫茫一片。
“妖魔!妖魔來了!”春明門城樓上的守軍瞧見他們,頓時亂作一團,號角聲此起彼伏,箭矢如雨,朝着空中密集攢射。
“妖你奶奶個頭!”李芝儀罵聲剛起,楚易已不由自主地雙袖飛卷,將四面八方射來的長箭撥得沖天亂舞,急衝直下,和唐夢杳並肩飄落在城樓。
“妖魔厲害,快叫龍虎道士!快叫龍虎道士!”禁軍大駭驚呼,潮水似的退開,彎弓持矛,將兩人團團圍住,口中呼喝不絕,但誰也不敢貿然進攻。
楚易心中微凜,長安城門禁閉,守軍如臨大敵,見了他們動輒呼妖稱魔,看來蕭妖女所言非虛,妖魔果然侵入京城了。
“唐仙子!”幾個黃袍羽冠的龍虎道士從角樓裡急奔而出,瞥見兩人,頓時臉色大變,失聲叫了起來。
唐夢杳認得這幾人,當先那個臉色黝黑的龍虎道士正是龍虎八真中的趙慕真,於是微微一笑道:“趙真人你好。”
趙慕真神色古怪,勉強笑了一笑,大踏步上前,在一個將官耳邊低語了幾句。
那將官眯了眯眼,臉色也陡然變了,點頭生硬道:“原來是茅山掌門唐仙子,失敬了。小將奉命鎮守東門,不敢有所懈怠,冒犯之處還請海涵。”不等二人回話,又高聲喝道:“來人,備好馬車,護送唐仙子前往玄都觀!”
衆禁軍衛士轟然附應,紛紛讓開,但手裡卻依舊緊緊攥着兵器,驚怒猶疑地瞪着兩人,絲毫沒有鬆懈之意。
唐夢杳兩人回禮謝過,隨着趙慕真等道士往城樓下走去,低聲道:“趙真人,長安城中發生了什麼事?道門各派還好嗎?”
趙慕真匆忙急行,低聲道:“唐仙子,昨夜你們走後,又有妖魔行刺陛下,所幸被大家合力擒獲。從昨夜起,京都已經全城戒嚴,就連我們也被抽調來協助鎮守各大城門……”
楚易兩人吃了一驚,但聽說皇帝與道門各派暫時都平安無事,稍稍定下心來。
趙慕真續道:“京城裡的三千八百多名道門子弟,除了調去鎮守三內、十二城門的一千九百多人,其餘的現在都集合在玄都觀裡,商討除妖大計……”
西唐道佛各教極爲興盛,長安城中道觀、佛寺數量衆多,但規模最大的,卻是玄都觀、昊天觀、興唐觀三大道觀,以及大興善寺、慈恩寺、薦福寺三大寺院。
全國各地進京遊歷、講法的道士、僧人,十有八九都住在這三觀三寺中。
這次的天下仙佛論法大會,吸引了將近萬千名道僧術士,其中四分之一也都住在這六處寺院、宮觀。
楚易與唐夢杳對望一眼,鬆了口氣,心想這樣再好不過。原想立即將華山之變告訴趙慕真等人,讓他們幫忙儘快召集道門衆派,現在索性等到了玄都觀後,再一五一十地向大家說明。
衆人邊說邊走,到了城牆下,早有金吾衛隊列陣等候。
楚易、唐夢杳隨着趙慕真上了馬車,車馬轔轔,沿着春明門大街朝西急馳。
大雪紛飛,街上行人寥寥,偶爾有金吾衛隊叱呵着奔馳而過,蹄痕、轍印很快又被大雪覆蓋。
楚易揭開簾子,隔窗眺望,街道兩側那鱗次櫛比的高樓、店鋪急速後退,所有門窗全都緊緊閉攏,瞧不見半個人影。
就連徹夜喧譁的東市、平康坊笙歌豔舞終日不絕的花街柳巷,此時也是靜悄悄沒一絲聲響,絲毫沒有平時“騎馬斜倚橋,滿樓紅袖招”的熱鬧情景。
喧鬧繁華的京城竟忽然變得空空蕩蕩,冷冷清清,彷彿一座空城。
衛隊從皇城下駛過,一眼望去,高高的紅色城牆上刀光閃動,也不知有多少金吾衛士,披堅持銳,警惕地掃視着下方。隔三差五果然還站着不少道士,大半都是龍虎弟子。
車內,趙慕真和兩名道士坐在他們對面,目光遊移不定,隨着車子的行進,變得越來越緘默,神情緊張古怪,不知在想些什麼。
楚易心中一動,隱隱有些不安,但一時又說不出所以然。
唐夢杳卻恍然不覺,凝視着窗外的雪景,雙靨暈紅,長睫顫動。想到即將見着師父,想到昨夜枉死的二十餘名弟子,心中不知是悲是喜。
這一夜之間發生的事情實在太多了,回到長安,竟有一種恍若隔世、虛無縹緲的感覺。
“駕!”駕車的衛士長鞭劈甩,破風之聲凌厲凜冽。
馬車左轉,沿着朱雀門大街朝南飛馳。
馬蹄如飛,車輪滾滾,越來越快,雪塵迸揚瀰漫,如同一條白龍在衛隊後方翻騰。
“當!”
遠處傳來一聲蒼涼渾厚的鐘鳴,悠悠迴盪,像是來自大興善寺的鐘樓。
玄都觀位於崇仁坊,與大興善寺隔街東西對望。佔地一坊,宮觀巍峨雄麗,與大興善寺相互輝映。
當年隋朝宇文愷建造大興城時,將龍首原下的六條高坡比作乾坤六爻,九二建宮殿,九三爲百司衙門,唯獨九五貴位不能留給百姓居住,所以就建了大興善寺與玄都觀,以佛、道二教聖地鎮住風水。
此時,雖然相距尚有七八里地,雖然隔着濛濛大雪,卻已可以依稀望見那連綿壯麗的建築羣。
鐘聲尚在耳邊迴盪,前方鼓樓忽然又響起咚咚的鼓聲,急促而又密集。
趙慕真微微一顫,臉上閃過一絲古怪的表情,拳頭不自覺地攥緊,又慢慢地放鬆。
也不知是否因爲馬車奔馳太快,另外兩個龍虎道士雙腿竟開始微微顫抖,被楚易掃了兩眼,額頭沁出了幾顆汗珠。
楚易心中怦怦直跳,那奇異的不祥預感越來越加強烈了,全身彷彿被無形的冷霧緊緊包圍,窒息而又寒冷。
“牛鼻子,你得了瘧疾嗎?怎麼一邊哆嗦,一邊還不停地出汗?”楚易丹田內,驀地響起楚狂歌揶揄而森冷的聲音。
語出突然,車內衆人無不嚇了一跳,唐夢杳回過神,訝然地凝視着龍虎道士。
那兩個道士面色大變,急忙伸手去抹汗珠,吃吃道:“沒……沒有……我……”
楚易心中咯蹬一響:“奇怪,他們聽見我肚內發出別人聲音,竟像是一點也不詫異,難道他們早已知道了些什麼?”
丹田內又傳出李芝儀哈哈的笑聲:“沒有?沒有什麼?是沒有瞧見張思道呢,還是沒有瞧見其他的師兄弟?嘿嘿,奇怪呀奇怪,張天師沒和我們一道回來,你們居然一字兒也不問?他奶奶的,還真是欺師滅祖的不肖徒孫吶。”
楚易霍然大凜,終於明白自己爲什麼不安了!
昨夜張思道率領七十餘名龍虎道士,與唐夢杳一起追拿角蟒魔祖,徹夜未歸。今日趙慕真等人見了他們,居然絕口不問張天師消息,反而心急火燎地帶着他們趕往玄都觀,這未免忒也不合情理!
衆人大震,趙慕真臉色慘白,強笑道:“是了,我……我急着將唐仙子帶回玄都觀,一時……一時……若不是太乙真人提醒,我倒當真忘了……我師尊他……他怎麼沒和你們一道回來?”
李芝儀咦了一聲,截口訝然道:“奇哉怪也!趙真人見過我嗎?素未謀面,怎麼一聽聲音,你就認得我是太乙真人?嘿嘿,莫非你真有未卜先知的本領?”
“我……我……你……”趙慕真語無倫次,汗水涔涔而下,剎那間,目中閃過驚怒、悔懼、害怕、絕望諸多神色,突然兇光畢露,困獸似的厲聲吼道:“惡賊,我要殺了你,爲天師報仇!”
“咻!”寒光一閃,劍芒如急電怒舞,直取楚易咽喉。
楚易猛吃一驚,只聽楚狂歌笑喝道:“找死!”話音剛起,他身不由己地隨手一拍,碧光氣旋轟然爆舞。
“叮叮叮!”長劍寸寸斷裂迸飛,破壁飛出。
接着格啦啦一陣脆響,趙慕真頸骨、腕骨、踝骨、膝骨……瞬間齊齊粉碎,身子一晃,軟綿綿地癱倒在座位上,七竅流血,雙目凸出,驚怖駭怒地瞪着楚易,整張臉都因劇痛而極度扭曲。
另外兩個道士駭得魂飛魄散,撲通一聲,齊齊跪伏在楚易腳下,磕頭如搗蒜,顫聲道:“李真人饒命!楚天帝饒命!”
就在此時,車外號角長吹,鼓聲密奏,四面八方響起震天殺聲。
楚易心中大凜,循聲四望,只見雪塵滾滾,旌旗獵獵,兩側縱橫如阡陌的大街小巷中,突然殺出千軍萬馬,如狂潮似的圍涌而來。
雪花茫茫飛舞,朱雀門大街兩側那高低連綿的屋宇上,無數道士、僧人高低竄伏,朝他們急速地飛掠包抄,蔚爲壯觀。
金吾衛隊的護駕騎兵已經四散逃逸,只有這輛無人駕駛的馬車依舊在長安第一大道上風馳電掣。
唐夢杳驚愕地凝視着兩道士,蹙眉道:“兩位道友,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兩道士簌簌發抖,牙關咯咯亂撞,結結巴巴地正要說話,忽聽號角破雲,一人高聲喝道:“速將反賊亂箭射死!”
還不待楚易等人回過神來,嗖嗖之聲大作,萬千箭矢已經如星河密雨,繽紛怒射而來。
那兩匹受驚狂奔的駿馬瞬間被攢射得猶如刺蝟一般,悽烈悲嘶,驀然跪倒在地,車廂慣性前衝,猛一翻震,高高掀飛而起。
“篤篤篤篤……”
數百枝長箭貫穿入車廂,擦着楚易的護體真氣彈飛而過,頓時將那兩道士活活釘在椅子上,殺豬似的痛嚎狂叫。
反賊?楚易驚駭茫然,這些人不問青紅皁白,便欲將他們置於死地,難道竟是將他們誤認作了妖魔和反賊?
楚狂歌哈哈笑道:“這麼盛大的歡迎儀式,寡人受寵若驚吶。雷公電母,返火迴風,疾!”
話音剛落,楚易丹田內鼓起一團刺眼的光球,雙臂一振,驀地迸爆開來,幻化爲一個巨大的翠綠光輪。
轟地一聲巨響,碧光沖天破雲,車廂碎爲齏粉,和雪花一起漫天亂舞。
兩道士慘叫着橫空拋飛,周身着火,重重地摔落在數百丈外的雪地中,頃刻間被衝涌而來的軍馬踏成肉泥。
“啪啪”之聲大作,空中攢射而來的萬千箭矢被碧光席捲,頓時倒彈拋飛,帶着道道幽火碧光反向怒射。
箭矢去勢如電,猶如流星亂舞,繽紛耀目,衝在最前的百餘名騎兵避之不及,連人帶馬被貫射得凌空倒飛,火球似的摔入後方人羣。
一時間,人仰馬翻,慘呼不絕,騎兵陣形大亂,紛紛朝後退卻。
狂風呼嘯,雪花紛飛,楚易衣裳獵獵鼓舞,和唐夢杳一齊輕飄飄地落在雪地中。
十里長街,大雪茫茫,馬嘶、人吼、號角、戰鼓……轟然迴盪。
四面八方都是禁軍,刀槍如林,旌旗似海,大街兩側的屋脊牆樓上,密密麻麻盡是穿梭交錯的人影。
剎那之間,楚易等人已經陷入數萬精銳禁軍,以及近萬名各大門派修真的重圍之中。
“大膽反賊,還不快快束手就擒!”
“將反賊碎屍萬段,爲天師報仇!”
混亂嘈雜的洶洶吶喊,排山倒海,震耳欲聾。
唐夢杳雙頰紅暈泛起,翠裳翻飛,驚愕迷惘地掃望四周,越看越是心驚。
龍虎山衆道、青城氣宗各派、九華山僧侶、興善寺密宗法僧等衆多名門正派的頂級高手都已現身,虎視眈眈,殺氣騰騰。唯獨沒有瞧見師尊虞夫人的身影。
突然瞥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唐夢杳嬌軀一震,高聲叫道:“師姐,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師父她老人家在哪裡?”
右前方,安業坊唐昌觀的殿閣檐角上,站着一個清秀苗條的綠衣中年道姑,正是與她並稱茅山三仙的李凝扇。
李凝扇臉色煞白,冷冷道:“掌門師妹何必明知故問?你自己做的事,自己心裡清楚!虧你還敢問師尊下落,她爲了你,已經……已經……”眼圈一紅,剩下半句話再也說不出來。
唐夢杳心中大寒,正想問個究竟,左前方忽地又響起一陣雷霆似的怒笑,震得衆人耳膜嗡嗡痹痛:“唐夢杳!你和李芝儀這老賊勾結妖魔,戕害同道,蠱惑太子,刺殺皇上……嘿嘿,這些大逆不道的滔天罪行你既敢做,爲何不敢當!”
“太子?刺殺皇上?”楚易、唐夢杳二人大吃一驚,駭然失聲。
循聲望去,薦福寺小雁塔上,昂然站着一個黃袍道人,長鬚飄飄,青鐵劍遙遙直指,一雙銅鈴似的眼睛憤恨地盯着他們,直欲噴出火來。
赫然正是龍虎天師道中的第二號人物,位列道門十大散仙的滅魔真人張飛羽。
李芝儀怒極反笑:“姓張的,你胡說什麼?我和妖魔勾結,蠱惑太子行刺皇上?他奶奶的,你是豬油蒙了心,還是腦殼進了水?我……”
話音未落,前方禁軍陣列中,策馬衝出一員銀甲大將,聲音高亮,一字字地叫道:“皇上口諭:反賊李芝儀、楚狂歌、唐夢杳,爾等妖邪術士,竟敢蠱惑太子,與朝中佞臣亂黨狼狽爲奸,圖謀弒朕,篡位奪權,禍亂天下,荼毒蒼生,實在大逆不道,罪不可赦……”
這銀甲大將正是金吾大將軍王忠良,他每說一句,禁軍便齊聲吶喊附和,皇城、十二城門的守軍也隨之遙遙呼應,聲浪震天,響徹京城。
楚易二人越聽越是凜然驚駭,張口結舌,不知究竟怎麼回事。
西唐皇室素來信奉道教,諸王侯之中,上清、天師、靈寶三宗各有虔信者。太子李兆重少年時便拜紫微真人張宿爲師,論起輩份,可算是李芝儀的師侄。但他素來謙恭孝順,禮賢下士,又怎會做出這等大逆不道之事?
李芝儀又是驚怒,又是憤慨,忍着怒氣大聲道:“王將軍明鑑,太子遲早要繼承皇位,爲什麼還要叛亂篡位?我靈寶道士向來修練天道,降妖除魔,幹嘛吃飽了撐着,夥同妖魔做這等自取滅亡的傻事?”聲音雄渾如雷,嗡嗡震耳,頓時將四周的叫聲壓了下去。
王忠良厲聲喝道:“大膽反賊,還敢狡辯!你爲了當上國師,奪取所謂軒轅六寶,不惜勾結太子少保李壑、兵部侍郎楊燁、刑部侍郎司馬儒等奸臣,慫恿太子弒君篡位。昨夜你串通妖魔,刺殺皇上未果,竟喪心病狂,又派遣同門逆賊張宿、商歌夜闖興慶宮,行刺陛下,所幸被當場擒獲。證據確鑿,同犯供詞一致,哪容得你信口雌黃!”
“什麼?”楚易等人大吃一驚,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張宿、商歌夜闖興慶宮,行刺皇帝?
蕭翩翩不是說他們被誘入終南山魔門重伏之中了嗎?難道這妖女騙了他們,其中另有隱情不成?
楚易心中突突狂跳,猜到這一切必定又是魔門的奸計,大感不妙。
丹田內,李芝儀憤怒已極,哈哈大笑:“可笑呀可笑!妖魔既能變化成我的模樣刺殺皇上,爲什麼就不能變化成紫微真人、凌波仙子?嘿嘿,若真是他們,就憑你們也能將他們擒住?”
衆人大怒,洶洶喝罵,但禁軍紀律嚴整,沒有主將號令,誰也不敢率先殺出。
一個低沉悅耳的聲音從右後方響起,嘆息道:“李道兄,事已至此,你又何必強辯?你若沒和妖魔勾結,怎會與楚狂歌同處一體?怎會眼睜睜看着角蟒魔祖喬化成你的模樣行刺皇上?又怎會讓角蟒老怪將張天師誘入華山密洞,殺了個乾乾淨淨?難道非要請人將來龍去脈抖摟個水落石出,你才死心嗎?”
楚易聽到最後兩句話時,心裡陡然又是一驚:這人是誰?怎麼知道角蟒魔祖將張天師等人引入二十八宿洞?寒意大起,隱隱之中更覺不妙。
說話的人是個清俊挺拔的青衣道士,翩然站在左後方的宮殿屋脊上,雙目炯炯如星,八字鬍微微上翹,嘴角帶着一絲笑意,葛巾飄飄,衣帶如飛,說不出的風雅灑落。
赫然正是上清青城氣宗的雨蕉庵主人齊雨蕉。
此人風度卓雅,號稱玉真人,與李芝儀並列當世道門十大散仙之一。
三十年前因爭搶遊仙枕,與李芝儀結下深怨。此時看見靈寶派遭遇大難,心中非但沒有半分兔死狐悲之意,反而幸災樂禍,落井下石。
大街兩側的道佛各派高手紛紛起鬨,叫道:“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大家夥兒的眼睛都是雪亮的,你水仙不開花,裝什麼蒜?”
“他奶奶的,老賊是擺明了不見棺材不掉淚,天師派的道友,快快叫出證人,讓這老賊沒話可說!”
小雁塔上,忽然又傳來張飛羽雷霆似的厲喝:“五真,你當着天下英雄的面,把昨夜之事再仔仔細細地說上一遍!”
楚易轉頭望去,頓時又是一驚,暗呼糟糕。
小雁塔最高一層的檐角,站了幾名血跡斑斑的黃袍道士,當中一人皮肉焦黑如木炭,半邊臉宛如黑漆漆的骷髏,在漫天潔白的雪花裡,越發顯得醜惡如鬼。
赫然正是昨夜被楚狂歌一記太乙離火刀殺得死生難料的張五真!
唐夢杳啊地失聲叫道:“你……你沒死!”想到昨夜發生之事,臉上一紅,驚愕、羞憤、厭憎……百感交雜,隱隱之中又感到一種莫名的不安。
楚狂歌只顧看熱鬧,半晌沒吭聲,此時也忍不住哈哈大笑道:“打不死的蟑螂摔不死的貓。牛鼻子,你吃了寡人一刀,又被二十八宿咬了個七葷八素,居然還能賴着不死,也算是不小的本事!”
張五真等的便是這句話,醜臉扭曲,厲聲獰笑道:“姓楚的,我當然不能死!我若是死了,天師道的七十六個冤魂豈不是永世不得安生?我若是死了,又有誰能拆穿你們的驚世奸謀,保護皇上?”
聽了三人的對話,羣雄無不譁然。僅從這些話語斷章取義,所有人都認定唐夢杳與楚狂歌等魔門妖人沆瀣一氣,將張五真殘害成這等模樣。
唐夢杳又驚又怒,蹙眉道:“張真人,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張五真也不回答,扯着喉嚨,徑自嘶聲大叫:“各位道門同仁、天下英雄明鑑,敝門師尊張天師便是被這蛇蠍毒婦夥同楚妖帝、李老賊合力害死的!昨夜與我同往華山的七十五名龍虎弟子,也是中了他們的圈套,活活成了二十八宿的血祭!”
衆人又是一陣轟然,楚易心中一沉,擔心的事情果然還是發生了。
張五真獰笑道:“各位,你們可知這蛇蠍毒婦的真實身份是什麼?是魔門天仙派的妖女!她和太乙妖帝楚狂歌早已勾搭成奸,苦心孤詣潛伏上清派這麼多年,就是爲了今日!”
羣雄頓時一陣大譁,楚狂歌一愣,大感滑稽,哈哈狂笑道:“妙極妙極!想不到寡人竟和茅山掌門早有姦情。他奶奶的,寡人果然魅力無雙,豔福不淺啊!”
唐夢杳氣得俏臉煞白,指着張五真,怒道:“你……你……”身子微微顫抖,竟說不出一句話來。
不等他們辯白,張五真已經搶着滔滔不絕、聲淚俱下地陳訴昨夜的苦難及其“真相”。
聲稱楚狂歌爲了與唐夢杳聯袂當上魔門天帝、神後,與靈寶派相勾結,定下了一連串的陰謀奸計,幫助靈寶派除滅異己,奪取國師之位,一統道門;協助太子亂黨刺殺皇帝,奪權篡位……。
而華山靈寶派則投桃報李,幫助楚狂歌、唐夢杳收齊軒轅六寶,打開四靈封印,振興魔門。
於是乎,靈寶派與魔門在華山設下重伏,一方面指派角蟒老妖調虎離山,將張天師等道門高手誘往二十八宿洞,好讓張宿、商歌得空刺殺皇帝。
另一方面,在華山大肆圍攻龍虎道士,誘騙張天師打開了二十八宿封印。
張天師悲憤之下,與李芝儀、楚狂歌殊死相鬥,打得他們落花流水,神魂出竅。
兩人惱羞成怒,孤注一擲,施展元神寄體大法,雙雙附身於楚舉人體內,終於將張天師殘忍殺害……
總而言之,所有魔門做的惡事、鋪設的陰謀都被一股腦兒地算在了唐夢杳、楚狂歌與李芝儀三人身上。
而張思道與龍虎衆道士則搖身一變,成了爲捍衛道門正義,流盡最後一滴鮮血的可歌可泣的英雄人物……邏輯合理,絲絲入扣,聽來不由人不信。
楚易越聽越是驚愕憤怒,但更多的卻是滑稽鄙夷。
如果不是親眼目睹了所有一切,他幾乎也要被張五真那充滿了悲憤與仇恨、飽浸了血淚和苦難的高亢言論所渲染迷惑,與四周沸騰的人羣一起聲討李芝儀等人的“滔天罪行”。
他心中恍然,暗想:“這廝如果不是由魔門妖類所喬化,就是生怕我們將天師道昨夜的醜行,以及張思道打開二十八宿印的罪責抖摟出來,所以索性來個惡人先告狀,借衆人的刀來滅口……”
小雁塔上,張五真越說越是激動,黑骷髏似的臉上泛起醬紫之色,遙遙指着楚易二人,哽咽着叫道:“楚妖帝和李老賊殺了我師尊後,已將天地洪爐、太乙元真鼎、乾坤元罡壺和天樞神劍收入囊中,唐妖女更將本門天師印竊爲己有!衆位如果不信,只管搜上一搜!”
唐夢杳氣得俏臉酡紅,叱道:“無恥!這天師印是張天師臨死之前,委託我轉交給張飛羽張真人的……”
張五真不等她說完,重重地呸了一口,厲笑道:“妖女,你當天下英雄是三歲小孩嗎?天師印是本門至寶,即便是要轉交給張真人,我師尊也當委託給我,憑什麼交到你的手中?”
羣雄聽得義憤填膺,轟然附應。
衆龍虎道士更是悲憤難當,紛紛怒吼道:“殺了妖女、老賊,爲師尊報仇雪恨!”
劍光繽紛閃動,只等張飛羽一聲令下,立即包抄俯衝,與楚易二人決一死戰。
王忠良遠遠地高聲大喝:“反賊李芝儀、唐夢杳,鐵證如山,你們還有什麼可說的嗎?速速跪下,認罪伏法,或許還可讓你們死個痛快;否則必定千刀萬剮,誅滅九族!”
三軍呼應,號鼓震天,數萬禁軍方陣緩緩逼近。
兩側屋宇牆樓上,三教九流各派高手也叱呵吶喊着抄掠包圍。
楚易苦笑不已,想不到剛從華山險死還生,竟又掉入了另一個更加可怕的夢魘中,心想:“這些趕來圍剿的道門各派,打着冠冕堂皇的旗號,實則多半也是爲了搶奪軒轅六寶來的。哎,少了一個張思道,竟又多出千千萬萬個張思道。”
楚狂歌哈哈大笑道:“老牛鼻子,唐丫頭,想不到你們自負名門道俠,沒死在我們這些妖魔之手,卻註定要死在朝廷與道佛正派刀下。嘿嘿,這可真叫做繭自縛,自作自受了!”
唐夢杳臉色雪白,指尖輕顫,咬牙道:“李真人,咱們將蕭妖女放出來,與他們當面對質。”
李芝儀心中又是憤怒又是滑稽,自己一生光風霽月,降妖伏魔,難道最終竟反要被道門、朝廷誣爲妖魔,逼陷絕境?
想起龍虎道士戕害同道,打開封印,攪得天下大亂,卻搖身變成了剿魔急先鋒;而自己華山靈寶上上下下一百七十六名弟子,與妖魔血戰而死,卻反而要揹負“通妖叛亂”的罪名,更是呼吸窒堵,氣得幾欲迸炸開來。
一時間,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什麼狗屁道德禮義、綱常倫理……全都拋到爪哇國去了,縱聲狂笑道:“丫頭,你以爲那小妖女會幫我們澄清真相嗎?就算她說出實話,這些有眼無珠、有腦沒漿的廢物當真會相信嗎?”
說到最後一個字時,楚易呼吸一窒,只覺一股凜冽無比的殺氣轟然貫腦,“呼!”周身紫光迸爆,衣裳鼓舞如氣球。
他雙腳離地,倏然凌空衝起,雙手氣光流離飛卷,昂然如凜凜天神。
王忠良大怒,勒馬迴旋,厲聲大喝:“反賊執迷不悟,大家勿念舊情,速速將彼等就地正法!”
三軍吶喊,羣雄怒吼,號角、戰鼓*似的高吹急奏。
剎那之間,萬馬奔騰,大軍如潮,無數箭矢縱橫怒射。
人影憧憧,各派高手爭先恐後地俯衝圍攻。
密密麻麻的法寶、兵器穿梭飛舞,散發出的凌厲殺氣如同一道道霓光霞氣,沖天搖曳。
正午,長安。朱雀門大街上,雪花紛亂地飛揚。
一場驚天血戰就這麼猝不及防地拉開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