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牆迤儷,彩燈漫漫。馬車穿過坊門,沿着青石曲徑,往宜春院裡徐徐駛去。
楚易透過窗子,擡頭四望,兩側華樓燈火通明,人影憧憧,笙歌舞樂嫋嫋迴盪,靡靡悅耳。
中庭平地上停滿了許多車馬,金轡玉鞍,極盡奢華,就連駕車馬伕也都是錦衣氈帽,威風凜凜。
楚易與晏小仙二女對望一眼,心下暗奇,原以爲這幾日全城戒嚴,宜春院應當生意蕭條纔是,不想卻是如此熱鬧。
反觀之下,相鄰的北曲諸樓則燈火闌珊,冷冷清清,相差極爲懸殊。
衆金吾衛策馬奔到前方,夾道列陣,齊聲高呼道:“齊王駕到!”
“叮”地一聲,也不知是什麼琴箏的弦突然迸斷,所有的歌樂、喧譁嘎然頓止。剎那間,偌大的樓羣院落一片死寂,掉針可聞。
“是齊王!”
“齊王來了!”
樓廊門窗次第打開,人頭聳動,驀地爆發出一片驚喜歡呼。
頃刻之間,樓板轟隆震動,百餘人如同潮水般的從樓內涌了出來,相互推搡吵嚷,將馬車圍了個水泄不通。
放眼望去,個個鮮衣華服、細皮嫩肉,竟無一不是當朝聲名赫赫的官侯顯貴。其中不少人頗爲眼熟,前幾日齊王府晚宴之時都曾見過。
還不待細看,只見一個高瘦長鬚的紫衣官吏跌跌撞撞地搶步而出,“僕通”一聲跪倒在地,一氣磕了幾個響頭,哽咽叫道:“齊王救命!齊王救命啊!”
赫然正是國子祭酒郭若墨。
其他人也紛紛拜倒在地,爭先恐後地齊呼救命。
這些人平時或是趾高氣揚,或是附庸風雅,但此時威風全無,風度盡失,也不管如何金吾衛叱罵鞭打,只是不住地叩頭嘶喊,惶惶如喪家之犬。
楚易微微一愕,恍然了悟,笑道:“他奶奶的,敢情這些人守株待兔,在這兒候着本王呢……”
晏小仙冷笑道:“樹倒猢猻散,太子倒了,他們當然要再找一株大樹好乘涼啦。不過這樣也好,這些傢伙雖然貪生怕死,卻都是朝中顯要。他們自動送上門來,省得大哥再花時間精力,去一一說服了。”
楚易哈哈一笑,從馬車內灑然躍出,負手斜睨衆人,揶揄道:“怎麼?莫非宜春院的姑娘太過厲害,弄得各位兩腿痠軟,站都站不住了,所以讓本王擋駕救命麼?”
金吾衛鬨然而笑。
衆官吏神色尷尬,陪着乾笑幾聲,想要說話,但被他那凌厲如電的目光一掃,卻又覺得難以啓齒,紛紛朝郭若墨望去。
對這油滑諂媚、毫無節操的國子祭酒,衆人雖頗爲鄙夷厭憎,但這等關頭,也只有仰仗他的似牆臉皮、如簧巧舌了。
郭若墨咳嗽兩聲,清了清嗓子,含淚道:“王爺,我們在此苦苦守侯了一日,終於等到您啦!我們這些老臣的性命、西唐的百姓社稷,全都系在王爺的身上了。懇請王爺爲我們做主,爲天下蒼生做主!”
原來自從太子與靈寶衆道士被誣爲刺殺皇帝的元兇之後,兵部侍郎楊燁、刑部侍郎司馬儒等一干太子派系的大臣幕僚,紛紛被關入大牢,交由大理寺、刑部、御史臺三司會審。
刑部尚書羅希瑕和御史大夫吉冷都是李木甫的親信,在這二人的嚴刑逼供下,司馬儒等人屈打成招,並按照羅、吉二人的授意,供出大批的“同謀”。
一時間,京城內風聲鶴唳,人人自危。原先支持太子的衆多官侯,爲求自保,紛紛改弦易轍,轉而向諸皇子中最有權勢的宣王、康王示好。
但西唐爲防止王室叛亂,素來禁止四品以上的官員、武將與王侯結交。
因此,作爲宣王岳父的左僕射李木甫,與康王的丈人、中書令裴永慶,自然便被視爲兩株遮涼大樹。幾日之間,前去造訪拜詣的人絡繹不絕,幾乎踏破門檻。
郭若墨生性陰險好妒,當日自恃與太子交好,爲了在皇帝面前爭寵,曾與李木甫、裴永慶交惡。等到這次大難臨頭,悔之晚矣,顧不得廉恥臉面,卑躬屈膝地趕往李府、裴府送禮求情,卻吃盡了閉門羹。
恐懼之餘,他突然想到還有一個人能救自己性命。那就是齊王。
於是他破釜沉舟,鼓動其他與李木甫、裴永慶素有仇隙的官員,一同前往齊王府請援。偏偏又撲了個空。
左思右想,他們便來到李玄最常出沒的宜春院,守株待兔。
苦候了一天一夜,正自絕望之時,突然等來了楚易,衆人激動狂喜,再也顧不得矜持禮儀,紛紛跪地求請。
“王爺,眼下太子被囚,岌岌可危,佞臣小人乘機構陷忠良,排斥異己。朝綱大亂,人心惶惶,實在令人痛心疾首……”
郭若墨口沫橫飛,侃侃而談,忽而熱淚縱橫,忽而咬牙切齒,極盡慷慨激昂之能事,將自己說成一個天上少有、人間絕無的忠臣義土。
楚易直聽得耳根燒燙;雞皮疙瘩接連泛起,幾次險些大笑出聲。
若不是眼下急需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真想將眼前這厚顏無恥的投機小人一腳踢飛到爪哇國去。
“王爺,眼看着傾國大亂,迫在眉睫,我們這些老臣豈能置身事外,袖手旁觀?但我們冒死進諫,卻反被李僕射斥爲亂黨,說我們結交妖道,蠱惑太子,要將我們全都處死……”
說到這裡,郭若墨的眼圈陡然紅了,拭了拭眼睛,哽咽道:“我們身爲人臣,天恩浩蕩,君要臣死,臣蔫敢不死?但死有重於泰山,有輕於鴻毛,被這等奸臣誣陷而死,臣心實在不甘!”
說着又伏下身,咚咚地叩了幾個響頭,大聲道:“王爺,微臣知道您早已不問國事,但此次關係太子清譽、黎民疾苦,更關係到我西唐江山社稷。我們不計個人榮辱,不計生死安危,但求王爺撥亂反正,救太子一命,救西唐百姓一命!”
說到最後一句話時,郭若墨滿臉悲吭聲淚俱下。
衆官員也一齊附和高呼,作出羣情激憤之狀,誓與奸黨訣一生死。同時決辭如潮,將李玄吹捧爲周公再世,諸葛重生。
楚易心底越發鄙薄好笑,臉上卻微笑不語,負手踏步,暗自盤算着如何利用這些小人的力量,走出第一步好棋。
靈機一動,楚易突然哈哈大笑:“郭若墨,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在本王面前胡言亂語,公然挑唆叛亂!”著地轉身厲喝道:“金吾衛聽令,將這一干叛黨全都給我拿下!”
晏小仙大奇,失聲驚咦。
蕭晚晴卻嫣然一笑,妙目中露出讚許之意。
衆人轟然大譁,郭若墨臉色劇變,愕然道:“王爺,你……我…”平時的伶牙利齒忽然變得結巴起來,黃豆大的汗珠滾滾而下。
楚易揚眉喝道:“公孫長,你聾了嗎?還不快將這些離間君臣、誹謗忠良的奸佞叛賊抓起來,押往御史臺候審!”
公孫長這纔回過神來,領着衆兵土轟然應諾,如狼似虎地衝上前去,將那百餘名官吏圍在中間,一邊叱罵鞭打,一邊取出麻繩、鐵鏈,將他們—一五花大綁,捆了個嚴嚴實實。
衆官員亂作一團,悲呼討饒的有之,掙扎反抗的有之,但更多的卻高呼上了郭若墨的惡當,紛紛對着他破口大罵,恨不能將他碎屍萬斷,食肉寢皮。
郭若墨面色煞白,驚愕駐懼,癱倒在地,篩糠似的款款發抖,嘴脣龕張,想要說話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楚易心下大快,嘴角忍不住勾起一絲微笑,淡淡道:“公孫將軍,恭喜你一舉平定叛亂,立下大功。看來晉升右金吾大將軍是指日可待啦。”
公孫長心花怒放,急怕拜倒在地,朗聲道:“多謝王爺提攜之恩!王爺智勇雙全,指揮若定,末將跟着王爺,總能攻無不克,戰無不勝!”
楚易點頭微笑道:“你見過御史大夫吉大人後,別忘了告訴他,本王要親自參加三司會審。”說完,揹着手施施然地走入宜春院,對身後混亂的場景再也不看一眼。
曼小仙又驚又奇,不知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但一時又不好相問,只好與蕭晚晴亦步亦趨,跟隨其後。
楚易方跨入門檻,一股羣人濃香撲鼻而來,眼前一亮。
大廳雕樑畫棟,華燈溢彩,極爲富麗堂皇,比起王侯府即也不遑多讓。
數十名豔姬歌技長裙曳地,輕紗籠胸,早已列隊恭候。
瞧見楚易,頓時笑靨如花,盈盈行禮,嬌聲道:“王爺吉祥。”
衆女燕瘦環肥,膚色各異,雖比不上曇小仙、蕭晚晴的國色天香,卻都各有驚人之美,尤其眼波之妖媚,風情之冶蕩,更是勾魂攝魄,讓人意亂情迷。
饒是楚易定力極強,心中也忍不住怦怦大跳,忖道:“這些妖女比起天仙門的魔女來,果然各有勝場。只是體內的“雙xiu邪罡”似乎更內斂一些,遠不如後者那般張揚。難怪這麼多年,也沒讓人瞧出破綻。”
正待說話,一個古眼雪膚的紅裳美姬嫋嫋娜娜地走了出來,嫣然道:“王爺總算來啦、害得奴家吃不香睡不着,神銷骨瘦,心裡好生擔心,還以爲王爺出了什麼事兒呢。”
蕭晚睛眉尖輕盈傳音道:“楚郎小心,她就是了六娘了。”
楚易微微一凜,六了玉女在“魔門十六仙”中位列第七,陰狡毒辣,冶蕩妖嬈,是紫微門“北極四真”中最得李玄寵信的弟子。
自己要想演好李玄這個角色,就需得先過了她這一關。
當下毫不客氣地伸手在她豐臀上狠狠一捏,哈哈笑道:“小妖精,本王也惦念着你呢。且讓本王瞧瞧這兩天你瘦了多少?究竟都瘦在了什麼地方?”
丁六娘臉上一紅,閃過歡喜忸怩的神色,水汪汪的杏眼直勾勾地凝視着楚易,柔聲道:“王爺的房間早已準備好啦。橫豎沒外人,王爺想檢查奴傢什麼地方,只管盡情檢查便是。”
楚易心中一蕩,忍不住綻放火眼金睛,霎時間將她上上下下、裡裡外外打量了一番。被晏小仙狠狠瞪了一眼,急忙收斂心神,笑道:“很好,很好。”
衆女吃吃而笑,紛紛擁簇着楚易,隨丁六娘朝裡走去。
楚易一邊談笑風生,一邊急速飛轉腹內記事珠,按照蕭晚晴傳音提示,將這數十名妖女的名字一一對應,熟記在心。
衆紫微妖女見晏、蕭二人緊隨楚易左右,形影不離,都以爲是他新收的弟子。李玄喜新厭舊,對新弟子最爲寵幸。因此一些乖巧的妖女便乘機和蕭晚晴二人搭訕尋話,大爲巴結。
宜春院樓宇相連,四通八達,猶如迷宮一般。
衆人七折八拐,沿着長廊,穿過了一個花園,進入一座雄麗巍峨的沉香閣中。
殿內陳設極爲奢華,比起先前大廳更勝十倍。四周畫屏迤儷,紫煙繚繞,楚易只覺馨香灌腦,聞之慾醉。
蕭晚晴傳音道:“楚郎,這裡便是紫微門的總部大殿了。四壁以太古西海神木構成,水火不侵,堅硬無比,嚴密性甚至還在玄冰鐵之上。屏風後有一扇暗門,通往紫微宮的合huan殿,是李玄老賊和紫微妖女陰陽雙xiu的秘密所在。”
楚易念力四掃,心中暗暗稱奇。
隨着殿門閉攏,外面聲音、影象果然盡數隔絕。以他的火眼金睛,也無法穿透牆壁,只能瞧見殿外一些隱隱約約的輪廓。其嚴密性,比起前幾日的秦陵地宮,也絲毫不遑多讓。
耳畔又傳來蕭晚晴略帶笑意的聲音:“是了,楚郎,險些忘了告訴你啦,你念念不忘的唐夢杳唐掌門,就是被關在合huan殿裡呢……”
楚易胸口一震,眼前閃過那張淡雅脫俗、楚楚動人的臉顏,熱血登時涌將上來,心道:“她落入李玄老賊手中已有數日,也不知現在究竟怎樣了?”
這幾日經歷事情太多,自顧不暇,少有想起她的時候,此刻被蕭晚晴這般提醒,心中不由突突狂跳,又是擔憂又是緊張,恨不能立時將她救出。
蕭晚晴抿嘴一笑,柔聲傳音道:“楚郎放心,前幾日李玄老賊忙於搜尋我們,哪有心思作其他事情?唐仙子毫髮無傷,至多隻是受了些驚嚇罷啦。正所謂‘關心則亂’,你若現在急着救她出來,只會引起旁人的疑心,還是少安毋躁爲好。”
楚易一凜,忖道:“不錯,事分輕重緩急,不可因小失大。況且沒我這齊王囑咐,誰敢對她輕舉妄動?鍋裡的鴨子嘴上的肉,橫豎飛不掉了。等立穩腳跟,再救她不遲。”想到這裡,心中稍定。
這時,殿門緊閉,衆女神色立轉莊肅。
丁六娘轉過身,泫然欲涕,顫聲道:“師尊!您終於回來了,徒兒……徒兒還以爲師尊出事了呢!”說到最後一句時,盈盈拜倒,淚珠忍不住滾滾而下。
那數十豔姬也隨之一齊拜倒,悲聲慟哭。
此時已無旁人,她們無須再作僞裝,真情流露,聲聲發自肺腑,毫無做作之態。
楚易微微一怔,想不到這些妖女對那老賊竟是如此情深義重,哈哈大笑道:“傻丫頭,師尊福如東海,壽與天齊,又怎會出什麼事?再說,天上有什麼好?師尊有你們這些美賽天仙的乖徒弟,又何必急着化羽登仙,找什麼嫦娥?”
衆女“撲哧”一笑,臉上飛起嬌豔的紅霞,悲喜交集。
丁六娘眼圈又是一紅,哽咽道:“師尊,我們都已經聽說了消息,李師弟被蕭太真師徒給害死啦!李師兄、河師兄正在四處找您呢……”
楚易故意哼了一聲,恨恨道:“想不到蕭太真竟是秦始皇之後,這老妖婆瞞得我好苦!我們百密一疏,豈料還是遭了她的算計!他日落到我的手中,非將她碎屍萬段不可!”
丁六娘咬牙道:“師尊,這妖婆自食其果,昨夜已經死在了秦始皇轉世之手,就連軒轅五寶也都落入了那秦始皇轉世的手中……”
“什麼?”楚易佯裝失聲驚咦,皺眉道,“真有此事?”
丁六娘點頭道:“這是浪穹姐妹的風影鳥親眼所見,決計錯不了。蕭太真臨死前誆騙那秦皇轉世,說北斗神兵早已被五帝四母瓜分,要想奪得神兵,需得參加幾日後召開的長安仙佛大會……”
楚易和晏小仙二女對望一眼,驚喜參半。
喜的是今晨的計謀已然奏效,魔門各派已對此信以爲真;驚的是不到一日,這消息居然已傳入紫微門耳中,足見其情報網的嚴密龐大與高效快捷。
楚易心中一動,忽然哈哈笑道:“妙極妙極!蕭太真總算還有些良心,給我留下一條後路。嘿嘿,不出一個月,軒轅六寶必可悉數回到我的手中!”
丁六娘諸女大感愕然,就連蕭晚晴和晏小仙也吃了一驚。數十雙妙目一齊凝注着他,不知他言下何意。
楚易也不解釋,轉頭淡淡道:“六娘,你今日是不是一直沒收到西域各鎮的消息?”
丁六娘一怔,變色道:“師尊是說……是說……”
她今日一直未曾收到來自西域的線報,正覺得奇怪,被他這般一撩,頓時豁然醒悟,冷汗涔涔,剩下的半句話竟說不出來。
楚易眉尖一揚,冷冷道:“如果我沒有猜錯,此時月氏、于闐等地多半已被吐蕃等番兵攻陷了。金母門、雷霆門、逍遙門、青帝門……正厲兵秣馬,準備揮戈東進,將我們和道佛各派一起殺個乾淨呢。”
衆妖女花容劇變,面面相覷。
眼下二十八宿印已經解開,中土妖獸肆虐,道佛爭鋒,朝野大亂,自是魔門渾水摸魚的良機。
然而神門各派雖然勾心鬥角,爾虞我詐,彼此之間卻早已商定了仙佛大會之前絕不輕舉妄動,以免打草驚蛇。
他們爲何竟會突然撕毀協定,聯合出兵呢?
楚易嘿然道:“神門各派原本就對我紫微門心懷芥蒂,昨夜秦陵事變之後,他們更將我視爲蕭太真的同謀,若不是當時急於奪回軒轅五寶,早就對我羣起而攻之了……”
丁六娘顫聲道:“不錯!軒轅五寶既然已被秦皇轉世搶走,神門各派再沒和我們合作的必要,不必等什麼仙佛大會啦。他們對中土原本覬覦已久,這次又覺得上了我們的當,爲了報仇泄憤,自然……自然……”
楚易嘿然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到時別說鬥得焦頭爛額的道佛各派,我們自己能否逃脫生天,也難說得很了。”
頓了頓,掃視衆人,森然道:“何況昨夜我的本尊身份已然暴露,他們只需再用上借刀殺人的故技,就可讓我這齊王背上‘勾結妖魔,通敵叛國’的罪名,成爲衆矢之的,死無葬身之所。”
大殿內鴉雀無聲,衆女萬萬想不到短短兩日之間,局勢竟逆轉直下,腹背受敵。她們這些年辛苦經營的一切,非但變得毫無意義,反倒成爲自掘墳墓之舉!一時間又是驚怒,又是悲沮。
薰香嫋嫋,燈火搖曳,畫屏上映照的影子長長短短,模糊不定,一如衆人此刻的心情。
半晌,丁六娘才啞聲道:“師尊,既是如此,您適才爲何又說多虧蕭太真爲您留了一條後路,甚至不出一個月,軒轅六寶必可落入我們手中呢?”
楚易哈哈一笑,道:“蕭太真騙那秦皇轉世參加仙佛大會,原意不過是想假借道佛修真之手,爲她自己報仇。但神門各派聽聞這個消息,爲了奪回軒轅五寶,你說他們還敢立時發起進攻麼?還敢對師尊我偷襲暗算麼?”
衆女恍然大悟,彷彿在黑夜裡看見一線曙光,又驚又喜,齊聲笑了起來:“不錯!他們非但不敢,而且多半還要想方設法地在這一個月內,保住師尊周全,保住西唐和平,好讓仙佛大會如期舉行!”
“正是如此。”楚易悠然微笑道,“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正月佳節,貴賓雲集,我們豈能不盡地主之誼,好好招待?”
丁六娘眯起媚眼,殺機大作,笑道:“開門揖盜,關門打狗。師尊,神門各派既然不念同道之誼,咱們也就不必和他們客氣啦。”
衆女羣情激憤,鬨然應是。
楚易朗聲道:“大家同有此心,再好不過。但要想單憑我們眼下之力,就將神門各派、秦皇轉世趕盡殺絕,將軒轅六寶佔爲己有,未免有些‘癡心妄想蛇吞象’……”
頓了頓,揚眉道:“依我看,唯一的法子,就是多叫上些蛇來,一齊瓜分這隻大象。哪怕這些蛇從前是我們的夙敵,也在所不惜。”
衆女微微一愕,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譁聲四起。
一個黃裳美人驚疑不定,道:“師尊之意,難道是要聯手道佛各派,一齊對付神門麼?”
“不錯!”
楚易雙目精光炯炯,掃望着衆人,一字字道:“正所謂朝秦暮楚,覆雨翻雲。天下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但是敵人的敵人,卻絕對可以成爲我們的盟友。”
這幾句話斬釘截鐵,如雷霆般劈入衆人心底,殿內霎時寂然無聲。
衆女面面相覷,躊躇不語。她們對師尊雖從不敢忤逆,也覺得他所言頗有道理;但與道佛諸派合作,共同對付魔門,卻實在是想也不曾想過的荒唐念頭,一時之間仍難以接受。
蕭晚晴微微一笑,拍手嘆道:“師尊真可謂‘一語驚醒夢中人’!試想以師尊齊王的尊崇身份,朝野上下一呼百應,何愁道佛各派不乖乖兒地對付神門?這等大好資源不善加利用,豈不可惜?咱們知己知彼,先發制人,自然勝券在握,軒轅六寶註定是我們囊中之物啦。”
晏小仙脆聲道:“不錯!眼下神門各派尚不知道我們發覺了他們的奸謀,又一心想着除掉秦皇轉世,奪取法寶,咱們正好將計就計,殺他們個措手不及。等到他們醒悟之時,就算他們反咬一口,揭穿師尊的身份,天下又有誰人相信?等師尊取得了軒轅六寶,煉就‘軒轅仙經’,還怕那些牛鼻子、賊禿驢什麼?”
衆女被她們你一言我一語說得心中大動,心想罷了罷了,橫豎是背水一戰,多一個盟友至少也多一個墊背的,管它是與狼共舞,或是與虎謀皮!
當下紛紛嬌聲叫好,七嘴八舌,一齊獻計獻策。常言道三個臭皮匠,抵得過一個諸葛亮,何況是近百個蛇蠍毒婦?
楚易滿耳聽去,鶯聲燕語,有的說如何設計布套,誘使神門各派與那秦皇轉世、道佛各派相互殘殺,然後又如何坐收漁人之利,將軒轅六寶收入囊中。
有的說如何覲見皇帝,讓他派兵攻打吐蕃各番,聯合道佛各派剿滅神門,進而又如何兔死狗烹,蕩滅羣雄,稱霸九天三界……無一不是歹毒至極的詭計。
楚易哈哈一笑,將衆女的聲音壓了下去:“大家計謀都很不錯,不過眼下最爲緊要的,卻是平息*爭。古人云‘安內而後攘外’,要想除滅神門各派,就必須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在朝,平定朋黨之亂,在野,消弭道佛之爭……”
聽他侃侃而談,蕭晚晴和晏小仙對望一眼,嘴角齊齊勾起淡不可察的微笑。
原本還有些擔心楚易能否掌控局勢,會否露出馬腳,想不到他遊刃有餘,僅僅三言兩語,就將厲害關係剖析入微,逼得這些妖女退無可退,只能破釜沉舟地與魔門決一生死。
事過境遷,他果然再非吳下阿蒙。
眼見他負手傲立,從容不迫,眼角眉梢盡是跳脫不羈的飛揚神采,二女突然有些恍然若夢,心迷神醉。
但想到世事無稽,命運無常,竟將這單純善良的書生捲入詭譎莫測的道魔之爭,從此判若兩人,晏小仙的心中又不由得涌起淡淡的辛酸與悽婉。
只聽丁六娘蹙眉道:“既是如此,師尊適才爲何不將郭若墨這一干人吸納爲己用,反倒將他們送入大牢呢?”
晏小仙一凜,凝神聆聽。衆女也紛紛豎起耳朵。
楚易眉尖一挑,哈哈笑道:“六娘,今夜到這裡來的百餘官員,無一不是貪生怕死之輩,只要能活命,什麼齷鹺無恥之事作不出來?真要指望他們,還不如指望一隻狗呢。”
蕭晚晴抿嘴一笑,柔聲道:“師尊說得不錯,想當年,有人上奏說郭若墨納了扶桑妖女爲小妾,有通夷叛國之嫌。郭若墨還不等皇帝旨意發落,竟親自將扶桑小妾,連同她所生的孩子,一同活活杖殺,以示自己的清白。這種小人,爲了自己飛黃騰達,連妻兒都不惜犧牲,又怎會在乎別人?師尊今日若將他納入麾下,難保明日不被他反咬一口。”
楚易擊掌笑道:“小青深得我心!此人的節操還不如北曲的婊子,要來作甚?況且眼下朝野暗流洶涌,太子派系的臣僚,不是被捕,就是受到嚴密監控。宣王、康王兩派都恨不能將他置之死地,取而代之。這風尖浪口上,我若聽了這幫小人的慫恿,隨便表態支持太子,又拿不出洗刷他冤屈的證據,不但於事無補,只怕還會被宣王、康王兩派合力誣爲叛黨……”
頓了頓,嘿然道:“一旦見勢不妙,郭若墨這批小人多半還會倒打一耙,作痛悔莫及狀,說都是由於被我齊王脅迫蠱惑,纔會誤入歧途云云。到了那時,衆口鑠金,人證俱在,我跳進渭河也洗不清啦。倒不如現在賣個順水人情,讓宣王、康王兩派放鬆警惕,時機一到,再殺他們個措手不及。”
衆女聽了深以爲然,都大爲歎服,齊聲道:“師尊高瞻遠矚,算無遺策,徒兒實在是望塵莫及,五體投地。”
晏小仙更是歡喜無已,對楚易四目對視,嫣然而笑。直到了此刻,她懸掛着心,才漸漸地放了下來。
當下楚易又作了一番詳細的佈置,讓衆妖女儘快蒐集現有資料,將朝野各大勢力分門別類地整理清楚,上至王公,下到知縣,一個也不能少。
又讓丁六娘迅速聯繫李慕唐與河魁,命他們即刻趕往西域、南疆,收集神門各派的最新情報。同時全天候嚴密監控京城內的所有動向,稍有風吹草動,也即刻報道。
衆人欣然領命,分頭行動去了。
這些妖女訓練有素,效率極高,不過半個多時辰,就將朝野上下、各門各派的信息,無一缺漏地整理完畢,交到了楚易的手中。
他吞了記事珠,過目不忘,只粗略翻看了一遍,已將這些大小官員、錯綜複雜的關係盡數熟記在心。而後又從中挑選了數十個朝廷顯要,命衆妖女重點盯防。
佈置既畢,已近子時,楚易原想進入合huan殿,見上唐夢杳一面,卻又擔心自己見了她之後反而放心不下,被旁人瞧出破綻。
於是只好強忍心緒,和蕭晚晴二女駕車離開宜春院,在金吾衛隊的護衛下,浩浩蕩蕩地打道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