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暮色沉沉,雪越下越大,紛紛揚揚地卷舞着。庭園裡銀裝素裹,白茫茫一片,只有牆角幾株豔紅的臘梅正凌寒怒放。
晴雪館沉香閣內,薰香嫋嫋,溫暖如春。清曠的琴聲繞樑迴旋,空靈而又寂寥。
紅泥小爐火焰跳躍,燒舔着精緻的青銅掐絲茶壺。壺中滾水汩汩,翠綠的茶葉隨着古琴的韻律跌宕翻騰,清香彌繞。
蕭晚晴跪坐在玉案前,低首垂眉,專心致志地彈奏着那曲《空谷幽蘭草》。碧裙曳地,如蓮葉鋪展,肌膚勝雪,清新如出水芙蓉。
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雙髻丫頭躡手躡腳地走了進來,遞上一支圓潤玲瓏的碧玉笛,低聲道:“小姐,門外有兩位公子求見。他們不願透露姓名,只讓奴婢轉呈這支玉笛。”
蕭晚晴秋波流轉,瞥了玉笛一眼,纖指一顫,琴聲頓時變調。
她接過碧玉笛,摩挲把玩,沉吟片刻,嘴角勾起一絲淡淡的微笑,柔聲道:“快請他們進來。”
過不一會兒,兩個狐裘氈帽的美少年隨着丫鬟步入庭院,沿着九曲迴廊,穿過凝結成冰的碧雨池,又繞過冰條雪柱的龍爪槐林,在門前停下。
還不等他們說話,蕭晚晴已經推案起身,嫣然笑道:“楚公子,唐仙子,外面雪大風寒,快快進來坐吧。”
“多謝蕭姑娘。”門簾掀起,寒風捲着雪花濛濛撲入,兩個美少年走了進來。
左首一個俊秀挺拔,右邊一個淡雅如畫,赫然正是楚易、唐夢杳二人。
“楚公子,唐仙子……”蕭晚晴迎上前,盈盈行禮,嫣然一笑道,“全天下人都在竭力尋找兩位,想不到你們竟然造訪寒舍,真是稀客呢。”
“蕭姑娘,在下……”楚易摘下氈帽,臉上紅彤彤的,微微有些侷促不安,苦笑道,“在下冒昧打擾,實屬無奈。如若不便,我們這就告退……”
蕭晚晴抿嘴微笑道:“楚公子言重啦。大駕光臨,晚晴歡迎還來不及呢,怎捨得讓公子離開?”
頓了頓,柔聲道:“昨日桂花樓一會,晚晴便翹首以盼,期待公子能登門指點一二。只是……只是沒想到竟會是今日。”那雙澄澈秋水似笑非笑地凝視着楚易,純真而又妖嬈,竟似含着幾分綿綿情意。
楚易心跳加速,臉上發燙,定了定神,道:“蕭姑娘琴技冠絕天下,在下哪能及得上萬一?這指點二字萬萬受之不起……”
李芝儀聽得不耐,在丹田內低喝道:“酸秀才,緊要關頭,哪來的這麼多廢話?快揀重要的說!”
楚狂歌卻哈哈笑道:“牛鼻子你懂什麼?越是緊要關頭,越能風流灑脫,纔是真英雄大丈夫。這小子多情好色,值得栽培,很好很好。”
楚易頓時一陣面紅耳赤,抗聲道:“前輩,你……”眼角掃處,見唐夢杳奇怪地凝視着自己,更覺尷尬,剩下半句話竟噎在喉中說不出來。
蕭晚晴若無其事,嫣然一笑:“兩位想必就是李真人和楚天帝了?今日朱雀門大街一戰,兩位視天下英雄爲無物,所向披靡,上天遁地,奴家雖在深閨,卻也早已聽說,好生欽佩。”
一邊說,一邊請楚易、唐夢杳二人坐下,早有丫鬟端上茶水,在一旁伺候。
楚狂歌笑道:“嘿嘿,蕭姑娘結交遍長安,耳目聰廣,這點事情自然瞭如指掌。不知蕭姑娘還聽到了些什麼?”
蕭晚晴淺淺地啜了一口綠茶,秋波流轉,微笑道:“昨夜角蟒妖魔、靈寶張真人、商仙子接連行刺皇上,坊間都在流傳楚天帝和唐仙子相交甚篤,是魔門神帝、天后的熱門人選;而華山靈寶派爲了奪取軒轅六寶,獨霸道門,不惜與魔門合作,攛掇太子弒君篡位……”
唐夢杳耳根盡紅,咬脣不語,妙目中盡是羞怒悲憤的神色。
李芝儀大怒,不斷地罵道:“放屁放屁,全他奶奶的胡說八道!”
蕭晚晴抿嘴一笑,續道:“金吾衛大肆搜捕太子亂黨,一夜之間,太子、李少保、楊侍郎等朝中權貴重臣盡皆被捕,三公九卿人人自危。今日凌晨,張五真等龍虎道士從華山逃回長安,你們隨之又大鬧朱雀門大街,殺傷了五百多名修真、二千餘名禁軍,流言更是塵囂甚上,大家想不信都不成啦……”
楚易險些嗆了一口水,忍不住道:“蕭姑娘,你千萬別相信,這些都是魔門挑撥離間的詭計。”
楚狂歌笑道:“小子,你放心,蕭姑娘若相信這些流言,又怎會請你進晴雪館?又怎麼甘願冒着殺頭的危險,與我們這四大通緝犯喝茶聊天?”
蕭晚晴眼波流轉,微笑道:“奴家雖非修道之人,但也略知道各門之事。斷斷不相信李真人、唐仙子會做出勾結妖魔、逆反叛亂之事。楚天帝雖是魔門中人,但風流不羈、狂放豪爽,也絕不屑於玩耍陰謀詭計。這其中若不是有些誤會,就多半是有人施了離間計……”
衆人一怔,也不知是悲是喜,想不到天下英雄的見識、胸襟竟還不如這一介歌妓!
楚狂歌哈哈大笑道:“說得好,說得妙!難怪‘冰火美人’名冠京城,依寡人看,什麼狗屁皇帝、滿朝文武、道佛修真……比起你來,都差了十萬八千里。”
蕭晚晴淺淺一笑:“多謝楚天帝誇獎。可惜奴家只是個弱女子,信或不信都沒什麼打緊。”
楚狂歌笑道:“非也非也。蕭姑娘相不相信,自然大大要緊。我們不請自來,就是因爲這個緣故。”
蕭晚晴放下茶杯,清澈無邪的眸中閃過一絲調皮的神色,柔聲道:“讓奴家猜猜。現在京城三大內到處都是修真高手,皇上已被重重保護起來,叛黨沒有完全肅清之前,定然不會輕易現身。李真人、楚天帝定是認爲奴家結識的權貴衆多,就算見不着皇上,也必定有法子打聽到皇上此刻的下落。所以讓奴家帶着你們去見皇上,將此事說個水落石出,是也不是?”
楚易、唐夢杳齊齊一震。
李芝儀也忍不住“咦”了一聲,大感驚訝。
楚狂歌哈哈大笑:“人說冰火美人八面玲瓏,秀外慧中,果不其然。寡人服啦!嘿嘿,楚小子,你若能將她追到手,那可不知是幾輩子才能修到的福份。”
蕭晚晴撲哧一笑,柔聲道:“楚天帝如此擡愛,奴家受之有愧。不過,楚公子已經有心上人啦,哪會將奴家放在心上?”橫了楚易一眼,似怨似艾,彷彿帶着幾絲淡淡的醋意。
楚易臉上一紅,心中怦怦一陣亂跳,只好低頭喝茶,裝作沒有聽見。他雖對晏小仙情深一往,然而無可否認,對這才貌雙全,集純真、妖嬈於一身的yóu物,也有着難以抑制的好感。
蕭晚晴嫣然一笑,言歸正傳:“楚天帝,李真人,奴家就算有心相助,只怕也幫不上什麼忙呢。皇上遇刺之後,全城戒嚴,緝拿叛黨。上自公卿,下至平民,不管是誰,全都嚴禁出門,奴家又能向誰打聽皇上的消息?”
唐夢杳微微一笑道:“蕭姑娘,你忘了一個人。”
“誰?”蕭晚晴睜大妙目,詫異的表情嫵媚而又天真。
唐夢杳凝視着她,柔聲道:“齊王李玄。”
“齊王?”蕭晚晴微微一震,臉上忽然泛起一層淡淡的紅暈,秋波中閃爍着奇怪的神色。
就在這時,門簾輕卷,那雙髻丫鬟又悄然入屋,低聲稟報:“小姐,齊王駕到!”
衆人齊齊一震,杯中茶水險些潑將出來,一時也不知是驚是喜。真是說曹操,曹操到!
話音剛落,門外已經傳來一個渾厚而磁性的笑聲:“晴兒,幾天沒來,這裡的梅花也全都開啦。不知這叫不叫做‘一日不見,如隔三冬’呢?”
聽李玄說話的語氣,竟似和蕭晚晴極爲熟稔狎暱,楚易心想:“難道她和齊王之間,真有些情愫瓜葛嗎?”一念及此,心中竟忽然像被尖針所扎,刺疼難忍。
三個時辰前,在李芝儀、楚狂歌的同心合力下,他們悍然擊退道佛羣雄的重重圍攻,藉着道門兩儀劍陣之力,以潛淵縮地血遁大fǎ逃出重圍。
原想立即潛入皇宮,向唐元宗說清真相。但他們一連抓了十幾個禁軍將領,也問不出皇帝的藏身之所。
京城之大,單單大內皇宮便有三處,更不要說那些大大小小、極爲隱秘的行宮密殿了。況且就算他們能找到皇帝,只怕來不及說出半句話,又要被鎮守周圍的各派修真羣起攻之。
到時如果弄巧成拙,反被認定刺殺皇帝,那就真正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思前想後,唯一的辦法就是找到當朝最受恩寵的齊王李玄,取得他的完全信任後,由他帶着覲見皇帝,說明真相。
而李玄與茅山上清派頗有淵源,唐夢杳經常奉師命出入齊王府,知道齊王非常喜歡長安第一歌姬蕭晚晴,幾乎每次宴席必召她陪席助興。
蕭晚晴也是除了皇帝之外,唯一一個可以不需門衛通稟,自由出入齊王府的人。
因此,他們喬裝變化,甩脫追兵,神不知鬼不覺地來到了晴雪館。爲的便是說服蕭晚晴帶他們進見齊王,說清此事的來龍去脈。
只是萬萬沒想到天下竟有這麼巧的事,他們前腳剛進,齊王居然後腳趕到。
門簾掀起,一個俊美秀雅的紫衣王公摘下斗篷披風,含笑大步走入,瞧見楚易、唐夢杳,笑容頓時凝結,失聲道:“唐仙子?楚舉人?”
“王爺福安。”楚易和唐夢杳齊齊起身,躬身行禮,心中卻突突亂跳。
李玄驚愕地望望兩人,又看了看蕭晚晴,沉聲道:“晴……蕭姑娘,這是怎麼回事?”
他畢竟是久經沙場的西唐第一猛將,又是飽歷宮廷詭詐的不倒翁王公,雖然奇變陡生,猝不及防,但很快就恢復了從容灑脫之態。
蕭晚晴嫣然一笑,還未說話,李芝儀已經哈哈笑道:“王爺,你來得正好。我們幾位不速之客,來這兒就是爲了請蕭姑娘帶我們拜見王爺,鳴屈伸冤的。”
“李真人?”李玄盯着楚易的肚子,驚詫之色一閃而過,嘆道,“原來你果真在楚舉人體內!看來那些流言並非空穴來風了。”
他頓了頓,眯起雙眼凝視着楚易,神光畢露,沉聲道:“但你說的‘鳴屈伸冤’又是怎麼回事?難道其中另有隱情不成?”
楚易等人大喜,聽他的口氣,似乎仍願意聽他們的解釋之詞。
李玄雖然日夜笙歌燕舞,從不過問朝政,但卻英明果決,絕非昏庸偏狹之輩。在皇帝、百官心目中的地位重如泰山,在軍界的影響力更是無人可敵。只要能讓他相信事情的真相,一切就大有轉機。
當下衆人重新圍案而坐,茶香嫋嫋,爐火熊熊,唐夢杳柔聲細語,將昨夜發生之事一五一十地敘述了一遍。至於她險些爲龍虎道士所凌辱,以及被翩翩割碎衣裳等等細節,自然略去不提。
她雖不善於言辭描摹,但事件本身一波三折,詭譎兇險,這般平鋪直敘下來,已經頗爲驚心動魄,聽得李玄、蕭晚晴二人聳然變色。
說完之後,衆人寂然無聲,紛紛凝視着齊王,屏息凝神,大爲緊張。
李玄驚疑不定,手指輕輕地敲擊着桌沿,心中閃過了萬千個念頭,半晌才沉吟道:“這麼說來,此事的的確確是魔門挑撥離間、借刀殺人的詭計了?難道龍虎道士一口咬定靈寶派勾結魔門,蠱惑太子行刺皇上,也是惡人先告狀,妄圖藉機扳倒靈寶派和茅山派,陷害太子,扶持宣王取而代之?”
這問題牽涉到宮廷政治、諸王之爭,衆人都不願妄作議論,緘口不答。
只有楚狂歌毫不在乎,哈哈笑道:“蒼蠅不叮沒縫的蛋。嘿嘿,兄弟鬩牆,煮豆燃萁,宮廷裡的這些破事兒,閣下見得還少嗎?”
李玄怒色一閃而過,皺起眉頭,沉聲道:“李真人、唐仙子,本王對兩位向來極爲信任,也覺得刺客之事頗爲蹊蹺。只是此事關係重大,牽涉太廣,若沒有證據,本王實在不敢輕易相信你們的一面之詞……”
“王爺請看……”李芝儀話音未落,楚易已經不由自主地從懷中取出天地洪爐,默唸解印訣,碧光一閃,翩翩嚶嚀一聲,從爐中滾落在地。
“她就是那妖女?”李玄、蕭晚晴齊齊失聲驚呼,站起身,驚愕地掃視着翩翩。
翩翩軟綿綿地蜷縮在地,經脈被封,動彈不得,藍澈如水的眼眸恨火欲噴,惡狠狠地盯着衆人,xiōng部急劇起伏,嘴角忽然牽起一絲甜美而又惡毒的笑意,讓人看了不寒而慄。
李芝儀淡淡道:“王爺,如果你還有疑慮,我可以立即用原心大fǎ讓她將事情真相一一道出。”
楚易心中一凜,他雖然不是修真,卻也聽說過原心大fǎ。這是一種極爲危險的攝魂法術。任何人中了這種法術,就會身不由己,完完全全地聽命於人,無法反抗,更不會撒謊。
但是如果在施法過程中,受到外界的強烈干擾,不但受者魂飛魄散,就連施法的人也免不了神識淆亂,非死即瘋。正因如此,即便是元神極強的修真,不到萬不得已,也絕不會施放原心大fǎ。
先前在華山之上,大敵環伺,李芝儀、楚狂歌彼此又互不信任,所以不敢用此攝魂法術逼問翩翩,但現在情勢緊急,顧不得許多了。
李玄神色凝肅,顯然又相信了幾分。沉吟了片刻,長眉一揚,拍案道:“好!如果這妖女所說的話,和你們的敘述完全相符,本王立刻帶着你們去見皇上,當面對質,救出太子和衆大臣,爲你們平反大赦!”
頓了頓,目光灼灼地盯着楚易,一字字地森然道:“但如果她的陳述與你們哪怕有些許不符,就算本王血濺五步、就算你們插上翅膀,也休想離開長安!”
楚易心中一震,李芝儀、楚狂歌大喜,嘿然道:“一言爲定!”
蕭晚晴嫣然一笑,轉頭朝那雙髻丫頭道:“無雙,吩咐下去:從現在開始,晴雪館閉門謝客。即便是天王老子,也絕不可讓他們踏進園裡一步!”
天色已經完全黑了,風雪更緊,狂風嗚嗚地呼嘯着,颳得窗櫺咯咯作響,隱隱可以聽見遠處的號角,以及若有若無的呼喊。
沉香閣檐前垂下無數冰條,就像暗夜裡猛獸的獠牙,森然交錯,危險而又神秘。
閣內密屋之中,銅門緊閉,重幔低垂,燈火明明滅滅地跳躍着,將每個人的臉容映照得陰晴變幻。
這個秘室原是晴雪館藏琴的所在,四面銅牆鐵壁,水泄不進,極爲安全。
身在其內,外面風雪聲一絲也聽不見,只聽見爐火劈啪脆響,以及衆人急促的呼吸與心跳。
楚易盤坐在地,凝神聚意施展原心大fǎ。眼中閃耀着懾人心魄的奇異光彩,雙手扣在翩翩脈門,口中不由自主地念念有詞,天地洪爐在兩人之間嗡嗡震動。
在他咄咄逼人的注視下,翩翩那雙清澈藍眸猶如籠罩起一層淡淡的輕紗薄霧,逐漸變得迷迷濛濛起來,神智恍惚,夢囈似的輕聲低語,斷斷續續地回答他提出的每一個問題。
齊王、蕭晚晴、唐夢杳坐在一旁,全神貫注地聆聽着,就連一旁斟茶、添火的丫鬟無雙也忘了手上的動作,好奇地注視着二人,滿臉緊張的神色。
不過半炷香的工夫,翩翩基本上已經將來龍去脈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
原來,爲了當上所謂的神帝、天后,稱霸三界,太陰元君蕭太真早在二十年前便和北辰紫微大帝狼狽爲奸,致力於奪取軒轅六寶,統一魔門。
兩人打着恢復上古大荒舊制的旗號,以分封五行大帝、瓜分軒轅六寶爲誘huò,逐漸將四分五裂的魔門各派拉攏到了一起,奉行“敵明我暗、旁敲側擊、分化瓦解、各個擊破”的十六字方針,與道、佛兩門暗中對抗。
二十年來,魔門妖人悄悄地滲入道、佛、朝廷……各大階層,不斷地製造各種契機,挑唆道門、佛門自相殘殺,自己則乘機發展壯大。
就在這唐元宗與道、佛各派支持者自以爲百夷臣服、羣妖斂跡的太平盛世裡,吐蕃、回鶻、西域、扶桑、南詔……各族已不知不覺地被魔門妖人滲透掌控,漸漸對帝國形成了包圍之勢。
衆人越聽越是震駭,冷汗涔涔而下,始知這些年來的道佛之爭、朋黨傾軋……乃至近年來越演越烈的西唐邊患,許許多多的禍事竟然都是由魔門挑起,其中衆多陰謀細節之兇詭險惡,更是遠遠超出了楚易等人的想像。
楚狂歌雖是太乙天帝,但亦正亦邪,歷來被魔門視爲異類,隔絕於核心勢力之外,對於此中的諸多因由也是聞所未聞。此時聽說,才知道自己這些年來竟一直被蕭太真等人玩弄於股掌之間,稀裡糊塗地成了他們的工具,心中憤懣狂怒,幾難自制。
楚易心中一動:“如此說來,這次的仙佛論法大會會不會也和魔門有關呢?”丹田內道魔兩大散仙察覺到他的念頭,微微一震,當下沉聲喝問翩翩。
翩翩秀眸迷茫空洞,面無表情地承認道:“是啊。師尊說了,這次仙佛論法大會將是我魔門一舉蕩滅道、佛各派的良機。普天下的牛鼻子和賊禿驢都對國師之位虎視眈眈,等到他們爭得兩敗俱傷之時,我們就開始全面反攻……”
“妖孽敢爾!”李玄大怒,再也按捺不住,猛地拍案而起,目光凌厲地怒視着翩翩,拳頭捏得咯咯直響,恨不能將她一拳打死。
李芝儀喝道:“妖女,你們既能說服皇帝舉辦仙佛論法大會,宮廷大內之中必定也安插了奸細,快說是誰!”
楚易雙手應聲一緊,鐵箍似的扣住翩翩的手腕,目中光芒大盛,厲電似的緊盯翩翩,念力滔滔不絕地涌向妖女心底深處。
翩翩一顫,空茫的眼中突然閃過恐懼、猶疑的混亂神色,苦苦掙扎了半晌,才翕動櫻脣,細如蚊吟地說道:“是……是齊……”
話音剛起,屋角重幔後方,突然響起一聲陰冷詭異的玉笙,尖利刺耳,如厲電似的直劈心底!
繼而鏗的一聲錚響,蕭晚晴十指在古琴上急速拂動,琴聲鏗鏘凌厲,聲勢如雷霆霹靂。
楚易耳中嗡的一震,呼吸窒堵,肝膽欲裂,幾乎連氣也喘不過來。心隨着琴笙的節奏,劇烈地抽搐裂痛,彷彿突然被無數尖刀洞穿絞割,撕扯成萬千碎片!
剎那之間,笙琴洶洶密奏,聲浪在密屋銅壁之間四面迴盪,狂潮似的圍涌排擊!
“心魔笙,七殺琴!”丹田內,李、楚二人元神震散,齊齊發出驚怒狂亂的厲吼。
他們正全神貫注地施展原心大fǎ,被琴笙魔音這般偷襲,避無可避,神識霎時重創淆亂。
蕭翩翩也連帶遭殃,當即悶哼一聲,翻身重重跌飛,軟綿綿委頓在地,七竅流血。
電光石火之間,楚易突然記起晏小仙那夜說過,心魔笙、七殺琴、六魄笛均是天仙派的法寶,前二者更是在魔門十大神兵分列第六、第八。莫非蕭晚晴竟也是天仙妖女?心中大駭,知道已然中了毒計。
幾在同一瞬間,銀光亂舞,如星河飛瀉,又有一道強銳得難以想像的殺氣呼嘯衝到!
楚易眼角掃處,在一團怒旋飛轉的光輪背後,瞥見一張因獰笑而扭曲了的俊秀臉容。
“齊王李玄!”他心中又是一沉,遍體森寒,彷彿倏然掉進了無底冰淵,突然明白翩翩說的那個人是誰了!下意識地翻手拍出一掌,太乙離火刀轟然噴吐。
“僕!”
綠光劇烈搖晃,太乙離火刀還不及成形,便被那道凌烈無匹的光輪擊得粉碎,瞬間貫穿破入。
楚易大叫一聲,眼前昏黑,神識突然渙散迸飛,彷彿炸碎成了無數個自己。“哧哧”激響,數十道血箭破體激射,翻身朝後飛跌。
痛楚狂亂中,隱約聽見唐夢杳的驚叫,以及李芝儀、楚狂歌驚怒悽烈的叱喝:“紫微星盤!他奶奶的,你是北辰紫微!”
楚易又如被雷霆轟擊,又是驚駭又是迷亂,萬萬沒有想到這沉溺於聲色犬馬的太平王爺竟然會是魔門紫微大帝!
這妖人的紫微星盤是魔門第二神兵,排名猶在楚狂歌太乙離火刀之上,難怪會有如此威力!
剎那之間,忽然明白昨夜角蟒魔祖會選擇在齊王府刺殺皇帝了。想到自己四人竟然眼巴巴地自投羅網,費盡脣舌讓這魔門魁首爲他們平反,他的口中頓時滿是苦水,又麻又澀。
李玄大笑道:“現在才知道,不嫌太晚了嗎?嘿嘿,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闖進來。兩位一而再、再而三地上門送死,這番盛情,本王卻之不恭哪!”
光芒怒爆,氣浪橫飛。不等楚易有任何喘息之機,紫微星盤、玉笙、琴聲……又已排山倒海似的猛攻圍襲。
氣浪轟卷,剎那間楚易又接連捱了數十次重擊,“格啦啦!”一陣脆響,臂骨、腿骨、踝骨、十二經脈……盡皆震斷碎裂,疼得幾欲暈厥。
李玄的笑聲在耳邊轟然迴盪:“牛鼻子,你的張師兄、商師妹昨兒剛剛自投羅網,今天你又慌不迭地來自尋死路。嘿嘿,敢情你們靈寶派修的都是‘尸解道’嗎?”
李芝儀、楚狂歌狂怒至極,嘶聲喝罵不已。但此時兩人的神識已經雙雙重傷,楚易又已經脈俱斷,幾無反抗之力了。
李玄已勝券在握,有恃無恐,他們罵得越厲害,他越是得意歡喜。一邊狂風暴雨似的急攻,一邊喋喋不休地冷嘲熱諷,貓玩耗子般的恣意羞辱玩弄,將來龍去脈說了個明明白白。
原來,昨夜聽說妖魔妄圖冒充李芝儀行刺皇帝之後,張宿、商歌二人不約而同地趕往齊王府通稟消息。
李玄故意將他們誘往興慶宮,使之雙雙落入了魔門羣兇的陷阱。兩人不但中計被擒,更被誣陷爲叛黨刺客,百口莫辯。
在李玄等人的暗示下,宣王黨系的李木甫等人大喜,乘機落井下石,羅織逆反罪名,構陷太子及其黨羽大臣,大肆搜捕異己。京城內頓時腥風血雨,人人自危。
同時,圍攻華山的魔門羣兇眼看極難擒住楚易,便另生一計,以心魔大fǎ附身於張五真,搶先一步趕回京城,栽贓陷害李芝儀、唐夢杳等人。
龍虎天師道一則不明真相,二則妄圖藉此良機扳倒茅山上清派、靈寶派兩大同道勁敵,一統道門,因此大張旗鼓地慫恿道門各派一齊討伐“亂黨”,在玄都觀設下重伏,等待楚易等人上鉤。
茅山虞夫人等少數正直之士,因爲對此稍有質疑,又在李玄等人的挑唆與暗示下,被指成叛黨同謀,紛紛遭擒,鎮困在慈恩寺大雁塔中,交由大悲方丈等佛門絕頂高手看守。
聽到這裡,楚易纔對前因後果知道了個大概,又是驚怒又是訝異:“這廝既是魔門妖帝,爲何不直接弒帝篡位,利用朝廷之力扶植魔門,剿滅道佛,收齊軒轅六寶?以他的地位、勢力和修爲,這幾十年中若要想取代唐元宗,直如探囊取物,何必如此大費周折?”
轉念一想,旋即瞭然:“是了。這些魔門妖人最怕的便是道佛各派團結合力,倘若正面壓迫,只會引起道佛諸派的聯手反擊,即便他當上皇帝也朝不保夕。這廝隱忍這麼多年,爲的便是暗中挑撥,誘使道門、佛門自相殘殺,兵不血刃而得天下!”
李玄心中暢快至極,哈哈大笑道:“兩位放心,你們死了之後,靈寶派尚存的女弟子、太乙天帝門的三十幾位姬妾丫鬟,以及這位唐仙子,本王都會好好照料疼愛,讓她們逍遙快活、欲死欲仙的……”
李芝儀、楚狂歌氣得險些爆炸開來,齊聲厲笑道:“無恥小人,做你奶奶的清秋大夢!”
話音剛落,楚易突覺經脈劇痛,一股洶洶真氣烈火似的從他斷裂的經絡上席捲衝過,直灌雙臂。
“呼!”碧光怒舞,天樞劍破袖衝出,和太乙離火刀一齊怒旋爆射,破入紫微星盤之中!
“轟隆!”巨震轟鳴,天搖地動。琴笙頓時走調,那團銀白光輪也反彈拋飛。
耳畔驚呼、怒吼齊齊交迸,楚易被狂猛氣浪推送,身不由己沖天飛出,人劍合一,帶着熊熊火焰轟然直指。
氣光怒爆處,秘室頂角應聲震裂開一條大縫,光芒刺目。
剎那之間,楚狂歌、李芝儀竟以兩傷法術焚天訣強行調集周身真氣,畢全力於一擊,硬生生將固若金湯的秘室震開了一個豁口!
李玄又驚又怒,哈哈大笑道:“強弩之末,看你如何穿縞素!不如本王送你上三清九宸!”
砰地一聲,一道凌厲氣浪再度當胸破入,楚易喉中一甜,彷彿突然被劈成了兩半,劇痛欲死,猛地噴出一大口鮮血,人卻從那屋頂裂縫沖天拋飛。
夜色悽迷,大雪紛飛,他橫空撞折了幾株梅樹,砰地重重摔落,血花濛濛飛灑,噴濺得雪地斑斑豔紅。
風聲悲涼地嗚咽着,梅花紛紛飄落,冰冷的雪花紛亂撲面。溫熱腥鹹的鮮血流入眼睛,火辣辣地痠疼刺痛,視野血紅而朦朧。
楚易血人似的蜷縮在地,劇烈地抽搐着,大口大口地喘着氣。遍體鱗傷,經脈斷毀,劇痛得幾近麻木,就連手指也不能動彈絲毫。但比起心中熊熊的怒火,這火燒火燎的灼痛卻顯得如此微不足道。
前方,人影閃爍,玉笙激奏。
合着妖邪詭異的節奏,一雙玲瓏似玉的赤足在雪地裡韻律地走着,在他眼前停了下來。翠綠的裙襬鼓舞翻飛,時而露出雪白晶瑩的小腿,濃香撲鼻。
楚易費盡全力,擡頭望去,一個風華絕代的綠衣美人俏生生地站在梅花樹下,櫻脣綻破,十指彈舞,悠揚地吹奏着碧玉笙。美目流盼,梨渦淺淺,眉心的瑪瑙花鈿灼灼鮮豔,將那妖嬈絕世的容顏襯托得更加目眩神迷。
他生平所見過的女子當中,晏小仙、蕭晚晴、翩翩無一不是傾國傾城的絕色佳人,但和她比起來,竟仍稍遜色半分。只是她雍容妖媚之中,又帶着一種說不出的陰邪森寒之氣,令人不敢逼視。
“天山一夜雲雨,掐指已近三年。不知楚郎別來無恙?”
一曲終了,她放下玉笙,笑吟吟地凝視着楚易,柔媚的聲音像春風拂過他的耳梢。但不知何以,楚易卻感到一陣徹骨的寒意。
丹田內,傳出楚狂歌悲怒的狂笑:“拜蕭天仙所賜,寡人生不生,死不死,好得很哪。”聲音嘶啞虛弱,受傷極重。
楚易聞言大震,原來這個妖嬈女子纔是天下第一魔女蕭太真!瞧她雪膚如凝脂瑩玉,吹彈欲破,眼角脣邊沒有一絲皺紋,容顏竟比童女還要嬌嫩,怎麼看也不像將近兩百歲的妖女。
蕭太真咯咯一笑,豔光四射,柔聲道:“楚郎當年若不棄妾身而去,又怎會有今日?咎由自取,卻反倒來怪人家,好沒道理。”
她素手一揮,絲帶飛卷,將楚易緊緊纏住,飄然掠回沉香閣中。
砰地一聲,他被重重拋落在地,劇疼攻心,差點沒暈厥。
燈火跳躍,屋內桌案傾倒,一片狼籍。唐夢杳被封住經脈,軟軟地伏在案上,正好與他四目相對,臉上酡紅,妙目中盡是驚怒悔恨與關切擔憂。
蕭晚晴抱琴盈盈拜倒,恭聲道:“徒兒晚晴叩見師尊。”
楚易大震:“她果然也是天仙派妖女!”殘存的一絲僥倖也被瞬間粉碎了,心中忽然一陣大痛。這一剎那,被欺騙的憤怒、傷心竟遠遠超過了痛楚和恐懼。
楚狂歌怒極反笑:“不錯,寡人早該想到了!這丫頭姓蕭,又穿着一身綠衣,豈會和你沒有關係?嘿嘿,枉我還對她讚譽有加,真他奶奶瞎了眼啦!”
蕭晚晴微笑不語,但妙目中卻閃過一絲淡不可察的黯然譏誚之色。
蕭太真嫣然一笑道:“這倒也不能怪你。她是妾身的秘密武器,自小修練玉女天仙訣,迄今仍是處子之身。楚郎探察不到她體內存在着雙修真氣,自然猜不到她是妾身的好徒弟啦。”
“師尊……”翩翩臉色慘白,也搖搖晃晃地伏倒在地,嘴角強牽起一絲笑容,櫻脣翕動,想要說話,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先前琴笙合奏的重擊,已震斷了她的奇經八脈,就連七魂六魄也險些飛散離竅。
蕭太真摸了摸她的頭頂,柔聲道:“好孩子,你受委屈啦。你此次指揮得當,處變不驚,立了大功。放心吧,師尊一定治好你的傷,讓你比從前更勝十倍。”
翩翩眼圈一紅,點着頭,淚珠不斷地從清澈藍眸中涌出,蒼白的臉顏卻綻放出歡喜燦爛的笑容。
在師尊面前,這妖媚狠毒的魔女竟變得猶如孩子一般單純乖巧。
李玄自顧把玩着天地洪爐,掩抑不住狂喜激動,微笑道:“太真,現在軒轅六寶已有大半落入你我囊中,等到我們收齊六寶,駕御四靈,修成軒轅仙經,三界九天,又有誰是敵手?”說到最後一句,忍不住哈哈大笑。
李芝儀大罵不絕,楚易心裡悲怒難抑,迷糊中悽然忖想:“妖魔當道,大劫難逃……老天哪老天,難道你竟沒長眼嗎?”
又聽楚狂歌哈哈笑道:“李玄呀李玄,枉你還是神門紫微大帝,你以爲蕭太真這蛇蠍毒婦會甘心與你分享軒轅六寶嗎?她不過是拿你當工具罷了,等六寶收齊,第一個死的便是你!”
“呸,楚郎,你死到臨頭,還想挑撥離間嗎?”蕭太真笑吟吟地啐了一口,秋波一轉,凝視着李玄,嫣然道:“李郎,這兩人好歹都是散仙,這般處死也忒浪費啦。不如咱們將他們煉成元嬰金丹,一齊服下,你說好不好?”
李玄哈哈笑道:“妙極妙極!本王修練了這麼多年,吞斂的修真元神不可計數,卻從沒吃過散仙的元嬰金丹,也不知是什麼滋味?”
說到最後一句,雙目灼灼閃光,殺機大作,手掌一攤,天地洪爐碧光大盛,呼呼急轉。
楚易呼吸一窒,只覺得炎風撲面,眼花繚亂,一股強大的渦旋力將他陡然拔地吸起。
蕭太真嘴角勾起一絲妖媚而森冷的微笑,朝着楚易盈盈行了一禮,柔聲道:“天寒地凍,請君入甕……”
話音未落,遠處突然傳來一陣陣詭異的呼嘯,此起彼伏,急速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