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美良川（上）
01 美良川（上）
武德二年，冬十二月，美良川。
北風呼嘯，捲起地面雪片翻飛。
這是一個冷得呵氣成霧、滴水成冰的冬日。斜斜掛在西邊山崗上的太陽，有氣無力地把餘暉灑落在覆蓋着白雪皚皚的山地上，反射出耀人眼目的寒光。
這裡是美良川，構成了東邊的中條山脈與中部的峨嵋臺地之間天然的分界線。美良川就在湯王山腳下，遠古時商湯王就是在此討伐夏桀的，故有此名。河岸兩邊沖刷出來、相對平緩的地面，則成爲勾連着夏縣與澮州之間的交通要道。
在這嚴冬之際，美良川自然已經完全凍結成一條冰道。兩岸之側原是崎嶇起伏的溝壑，這時也因填上了厚厚的積雪而顯得異常平坦——但這是表面看來如此而已。住在附近聞喜縣的當地居民就知道，冬天時分的美良川是處處陷阱，兇險萬分。因爲平日看得見的溝壑起伏，現在都被白雪覆蓋成平地，對地形不熟悉的過路之人，很容易一不小心就會掉進比人馬之高還要深的雪坑裡，就此無聲無息地消失。
這時，除了北風嗚嗚的刮過，這片冰河雪地之上，靜悄悄的似是全無聲息……
忽然，天邊出現一線的黑色。漸漸地，這黑線擴大成一隊兩三千之衆的人馬，人喧馬譁，熱鬧非凡。隊伍裡是興高采烈的步騎兵，或扛着□□，或揮舞着刀劍，有人在高聲唱着軍歌，有人在開懷地說笑叫喊。隊伍之間夾雜着的，卻是一批盔甲不整、垂頭喪氣的俘虜，兩臂反剪於後，踉蹌而行。
顯然，這是一支凱旋而歸的隊伍。
確實如此。
武德二年的下半年以來，河東道境內，唐軍與被突厥封爲“定楊可汗”的劉武周的軍隊之間的爭戰就一直沒有休止過。最初，劉武周總兵二萬，追隨突厥悍然南下侵擾太原。突厥人性子急躁沒耐性，打了幾下，訛得唐室進貢了些許錢帛美女就鳴金收兵而回了。劉武周卻沒有死心，繼續進軍太原。以他那點子兵力，本來是不可能攻克得了太原這樣的堅城的。沒想到唐室派去支援的裴寂在介休打了個大敗仗不止，留守太原的齊王李元吉還因此慌了神，竟然領着本應守衛太原的精兵拔腿就跑，逃回長安去了，以致太原重鎮兵不血刃就落入定楊軍手中。而其後裴寂大搞堅壁清野的政策，更是弄得當地百姓天怒人怨、民變四起。
一時之間，河東動盪，皇帝李淵甚至一度下詔“賊勢如此，難與爭鋒，宜棄大河以東，謹守關西而已。”竟是打算放棄整個河東道了。在此眼見狂瀾將倒之際，秦王李世民上表反對：“太原，王業所基，國之根本；河東殷實，京邑所資，若舉而棄之，臣竊憤恨。願假臣精兵三萬，必冀平殄武周，克復汾、晉。”於是唐室悉發關中兵馬授予李世民抵禦定楊軍，這時已經是十一月了。世民乘堅冰渡過黃河，屯兵於柏壁，自此與駐守澮州的劉武周麾下大將宋金剛所統率的定楊軍主力相持不下。
唐軍主力在柏壁堅壁不出，而在世民出戰之前就已經來到河東戰區的另一名唐室宗親永安王李孝基，則在夏縣平定此前因裴寂的亂政而激起的民變。宋金剛遂遣出麾下兩員大將尉遲敬德與尋相前往救援夏縣，二人與夏縣縣城之內的變民首領呂崇茂裡應外合，不費吹灰之力就大敗圍困於夏縣之外的唐軍，甚至把統領這支唐軍的首腦李孝基也生擒活捉了。現在正要穿越美良川的這一支凱旋而回的隊伍，就是他們。
這支歡天喜地的隊伍慢慢地走進了美良川的深處……
忽然，明明淨是一片白雪的地面竟“波濤洶涌”起來。什麼？波濤洶涌？這美良川不是隻是一條溪流麼？哪來的波濤洶涌？再說，現在是冬天，不是都結冰了嗎？再看清楚些，波濤洶涌的可不是美良川，而是河岸靠近山腳的邊上。定楊軍一時都愣住了，呆呆地看着一片平坦的白雪上冒起了一個又一個的……不，不是波濤，是人，是穿着白衣如雪的……
“嗖嗖嗖……”那些白衣如雪的人，像變魔術一樣從地下鑽出來，也像變魔術一樣手上忽然都拉開了弓箭，箭如飛蝗地向着怔立當地的定楊軍士卒射去。很多定楊軍士卒甚至來不及呼叫出聲，就已中箭倒地而亡，鮮血噴涌，在雪地之上綻開朵朵的血花。
“是唐軍，是敵軍！快，快，穩住陣型，反擊，反擊！”一名黑黝黝的騎兵大將，一邊雙手揮動鐵鞭抵擋箭雨，一邊狂呼怒叫着策馬於定楊軍隊伍的前後左右飛奔，驅趕警醒着定楊軍士卒回過神來，排列陣型，舉起兵器反擊。
一輪箭雨過後，定楊軍死傷零落。但趁着唐軍換箭的當兒，仍然倖存的定楊軍士卒終於能緩過一口氣，列好陣型、互相呼應。
這時，忽又聽得一聲尖銳的唿哨響過，山坡上喊殺之聲連天，蹄聲隆隆，埋伏着的唐軍騎兵呼嘯着衝突而下，毫不留情地向着定楊軍步兵剛剛好不容易纔列成的陣型踐踏了過去。霎時之間，狹隘的山道上又響起乒乒乓乓的兵器撞擊之聲、死傷士卒的哭爹叫娘之聲、軍官將領的呼喝怒罵之聲、馬匹坐騎的嘶叫哀鳴之聲……交織成一片震天動地的殺伐之聲。
定楊軍中那名黑黝黝的騎兵大將，繼續策馬左衝右突，雙鞭揮舞所及之處，中者無不輕則筋斷骨折、重則立時斃命。他殺得眼紅，偶爾一擡頭間，卻見在這一片殺伐聲之外，有一騎黃驃馬肅然立於高崗之上，馬後豎着一面帥旗，上書斗大的一個“李”字。他心頭一凜，想：“難道這是唐軍主帥李世民？沒想到他居然親自領兵來伏擊我們，這次我們全無防備，恐怕是兇來吉少了……”
他正想着，忽聽得遠處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的驚呼。他心頭猛的一跳，轉頭向聲音來處看去，果見與他一同率領定楊軍的副將尋相被不知哪一個唐軍將領掃下馬去，好幾名唐兵一擁而上，把他按在地上，七手八腳的捆了起來，擡上一匹馬，直向山崗豎着帥旗的所在趕過去。
“哇也也……”那黑黝黝的騎兵大將口中怒叫着，鐵鞭一揮，掃開身前擋着的唐兵，雙腿一夾馬肚，向着山崗就直衝過去。
山崗上李世民身邊一左一右各有兩名唐軍大將，見狀忙都一起護在世民身前。世民卻揮了揮手，道：“不要擋在我身前，我要好好的看一看這斬殺我唐軍無數軍士的‘黑炭頭’是何方神聖。”
在李世民左首的是老將屈突通，道：“元帥已經認得此人是宋金剛麾下最驍勇力雄的尉遲敬德了嗎？”
李世民還沒有回答，他右首的程知節已經開口道：“那還不容易嗎？賊軍之中就數他那黑黑實實的樣子最好辨認了，否則怎麼會有‘黑炭頭’這樣的外號？”
眼見尉遲敬德越奔越近，李世民卻仍是我自巋然不動的安坐馬上，似乎半點都不擔心這讓唐軍士卒聞風喪膽的“黑煞神”會衝至近前威脅到他的性命安危。屈突通與程知節卻已焦急得雙手捏着兵器的部位都浸出了冷汗，不住地看看飛奔而來的尉遲敬德，又看看神色悠然安定得有如正在自家花園中賞雪的李世民。
作者有話要說：後記：
1、撒花慶祝～～～～《凌煙閣》新部《相敬以德》在這Boxing Day裡火熱出爐鳥～～～這算是讓支持偶的讀者朋友們在這個西方傳統的“拆禮物日”裡拆到的一份禮物吧～～～
2、真實歷史中，其實唐軍伏擊尉遲敬德與尋相的兵馬有兩次，第一次是“美良川之役”，第二次是“安邑之役”，李世民有到場親自指揮的其實是第二次的“安邑之役”，而且也是這第二次纔是徹底地打得尉遲敬德大敗，最後只有他和尋相二人“僅以身免”。第一次的“美良川之役”只是挫敗了他，但連他所俘虜的李孝基都未能救出。小說這裡是把兩次戰役合併成一次來寫，以第一次的地點，寫第二次的戰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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