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幾不可見的小徑,這座半壁矮山一面臨水,背後卻是一個緩坡,四處可通坡底,不過和記憶中影像已經大不相同了,曾經的地畦已經成了綠瑩瑩一望無際的水面,對面山谷中的野梨、野桃樹早不知所蹤,取而代之的是青翠的松柏林。低頭間,能看到勤勞的螞蟻在草棵石縫中忙碌,偶而還有綠油油像草葉子的蚱蜢驀地跳走。擡頭時,瓦藍明淨的天空飄着雪白雲朵,彷彿就在觸手可及的山頂;四顧時,水色與山色溶爲一體,微微風來帶着湖水的味道,暖暖地讓人舒爽。
慢慢地,左南下心情從悲傷走向寧靜,在寧靜中彷彿又慢慢步入了另一個時空。
一個存在於記憶中不曾磨滅的時空。左南下不知不覺間快到了山腳才停步,兒時記憶彷彿被所見每個細節喚醒了,童心大起的時候,甚至於從附身雜楊叢裡折根細樹枝,一扭一拽,還像小時候一樣,能把枝皮褪下來,指甲一刮,放在嘴裡一吹,那便是一曲沒音節的鄉村小調。吹奏幾聲,又是童心大起,伸手去花叢中捉小憩的蝴蝶。
左熙穎遠遠地看着父親這麼高興,悄悄照了幾張照片,沒去打擾,那份對故土的情愫對於她已經無從理解了,不過看得出,父親很留戀,很沉浸於曾經對家鄉的美好記憶。
咦?草繩?
自得其樂的左南下不經意看到一根手搓的草繩,像是新搓不久,還帶着泥跡,順着繩一拉,草繩上居然綁着個桶,湊近掀蓋一瞧,眼睛一亮,旋即又是喜出望外,居然是數只還在伸足探腳來回爬的王八。
“快來,小穎。”
左南下樂了,蹲着身招着手,女兒快步上前,咦了聲,看着多半桶憨頭憨腦亂爬的小王八好奇地問:“爸,這是鱉?”
“對,這可是好玩意,野生的,爸小時候拉根草繩就能綁回好幾只來。”左南下樂得說道,不過馬上又詫異了,看看四周環境奇怪地道着:“這是有人捉的,要有人捉,那兜網在哪兒?是水裡做窩還是岸上打巢?”
“什麼做窩?打巢?”女兒不理解了。
左老頭樂了,給女兒說着鄉間的土法,一種是水裡打個窩,窩大網口小,放上誘餌,等着王八鑽進去吃然後一網成擒,另一種是在岸上作個假巢,把誘餌從水邊直拉到岸上假巢,把王八騙出水面進巢覓食然後再兜一網。說得手舞足蹈直作示範,而且提到不管那種方法,肯定要用到誘食,這種餌食一般人可做不出來。一想到誘食,渾然已忘自己是來幹什麼的,四處搜尋着,聞到一股淡淡的臭味,循着臭味,到了水邊了,看着深綠色的水面發呆。
女兒可想不透這事怎麼會引起父親的偌大興趣,只當是老來少,越老越像頑童了,處處隨着父親的性子,沒跟着去,而是饒有興致地蹲在草叢邊上看那半桶蠢頭蠢腦的大小王八。
水邊,左南下沒見到窩食,卻看得一堆衣褲扔在岸邊,正發愣着,不料衣服裡傳出來話音了:
“土豆、土豆,我是地瓜……你死那兒去啦,回話。”
老頭先愣後驚,嚇了一跳,聲音重複兩遍才發現衣服下扔着步話,拿起來時,看看四下,卻是沒有發現發音者,再拿出手機來一下子明白了,信號時有時無,這地方只能用這種通訊工具了。此時也明白了,那捉鱉的,鑽進水裡了,兜網肯定在水下,窩到做到深水處,這是行家才能辦到的手法。
蹲下來,四下瞅瞅,果真證實了自己的猜測,一條細細的塑料繩掛在草叢根上,直伸進水面,另一端肯定連着兜網。還沒多思考,馬上證實了,冷不丁“譁拉”一聲,一個溼漉漉的人腦袋從水面上冒出來,跟着走在淺水中,手裡拉着網,一抹臉,看到了岸邊蹲着位傻看自己的老頭,這人愣了愣,詫異了,噴了句:“喲喲喲,那兒冒出這麼個傻老頭來?那我衣服,別偷我東西啊。”
左南下被重重嗆了下,一位全身光溜溜的大小夥,正拉網出來,說得一臉橫樣,還真把自己當賊了似的。
這可不是單勇是誰,兜網掛到了水草裡,不得不潛水下去卸網,剛看清老頭,又見不遠處自己藏鱉的地方有人,馬上一指叱喝着:“嗨,別偷我的王八。”
遠處正饒有興致拔弄着小王八的左熙穎一個回頭,跟着一聲尖叫,“啊!”聲好不真切。
單勇瞬間看清了那張絕美而驚恐的臉,左熙穎也看清了走到水深不到腰際,一絲不掛的單勇,猝然見這麼光溜溜個大男人,驚訝得喊了一聲,卻不知道接下該幹什麼,張口結舌站在當地,像傻了一樣。
美女,驚訝凝結在臉上那美倒另有一番風情,衣紅似火、膚白勝雪、發黑如墨,那雙驚訝的大眼忽靈靈地,像是看到了什麼恐怖的事物……單勇看了好幾眼,猛地才省悟到不對勁,恐怖的事物長在自己身上呢。下意識地趕緊捂着外露的春光,卻不料兩手一捂,網撒了,趕緊地又彎腰把網提在手裡,這一提,又露出來了,胯.間那恐怖玩意可不老實了,一翹一翹受刺激了,要昂頭了。
左熙穎看得面紅耳赤,也是半晌才省過神來,呸了口,揹着身,跑得遠遠地躲開了。直躲到一株樹後,不敢稍看。
單勇有點憋火,把一網的大小王八扔到岸上,纏着網口,顧不上擦身上的水了,三下五除二胡亂穿着衣服,一旁看着的左南下也沒想到會發生這種情況,手足無措驚了會,旋即又啞然失笑了。這鄉野小子,倒是魯莽得緊。
本來要走的,不過沒來由覺得這位透着野性的後生那兒很讓他好奇,似乎和自己曾經的生活經歷有某種關聯或者共通之處,看這體格,勻稱、健美,幾處肌肉隨着穿衣服的動作一鼓一鼓,閃着讓人羨慕的活力。再看長相,濃眉大眼,懸鼻闊嘴,相貌堂堂,雖然野了點,不過眼神很清亮,不像壞人。
不經意看到這小夥拉上來的網,左南下忍不住噓了口氣,這一網拖得着實不少,網裡掙扎着兩大五小七隻王八,左老頭一瞅兩眼發直,那大的個子足有七八斤,小的也有斤把,就是自己當年也沒撈到過這麼個大的,何況還是潛水拖上來的網。
“大爺。”單勇穿上衣服,莫名地變得禮貌了,剛纔還稱呼傻老頭呢,這麼個禮貌的稱呼讓左南下詫異了一下下,饒有興致地看着單勇沒吭聲,單勇提着網,眼神示意的跑了好遠的紅衣姑娘,小聲問:“那姑娘誰呀?”
驚鴻一現,不過那倩影、那臉龐在單勇的眼中留下了頗深的印像。左老頭呢,瞬間明白了這小夥變得禮貌的原因,呵呵一笑,促狹似地道:“你猜。”
這你猜說得,不無幾分得意和自傲,治了一輩子學、當了一輩子教授,但最滿意的作品就是單勇所指了,說罷笑着看單勇,提網的單勇也笑着,兩人像是會心地笑着。
卻不料單勇靈光一現,話鋒一轉,湊上來猜到:“你老婆!?”
撲……左南下嘴一撇,氣歪了。單勇馬上改口了:“哦,不是老婆,二奶?”
左老頭可沒料到猜出這個結果來,呲眉瞪眼,噎上喉嚨間的那句話就是迸不出來,單勇邊提褲子邊笑道:“猜着了吧,我們這旅遊庫區經常有瞞着老婆,帶着小老婆來遛達的……還是你們懂享受啊,我要活你這份上還帶這麼年輕漂亮個妞,那可拽了。”
“去去,不是那什麼……是我女兒。”左南下強調着,怕單勇再胡猜難堪,卻不料單勇一擺手,邊走邊無所謂地道着:“乾女兒吧,就那層意思,大家都懂……有什麼不好意思說的。”
“你你……你纔多大年紀,怎麼滿腦子污.穢思想。”左南下這回真給氣着了,指着單勇氣不打一處來了,正要上前和這黃毛小兒理論幾句時,卻不料步話響了,裡面還是那個破鑼聲音:“土豆,土豆,我是地瓜,回話。”
“收到,我是土豆,幹什麼?”單勇接話道,顧不上理會老頭了。
“我靠,你還活着呀,快溜,庫管到山上了,別逮着你。”雷大鵬傳話道。
“知道了,收拾好準備走,我從後山下去。”單勇道。
裝起了步話,利索的收拾着東西,剛準備好要走,猛地回頭看着老頭還愣愣看着自己,此時再看,這老頭一身老式的正裝,像中山服,滿頭銀髮,比魚鱗看得雪亮,下意識的動作都是揹着手,傾着前身看人。那姿態有點高高在上了。看看老頭,又看看遠遠地不敢過來的紅衣女郎,再思忖着雷大鵬彙報的消息,單勇狐疑地問着:“大爺,您是……那級的大官?”
“你看呢?”老頭有點得意,逗頑童的表情。而且這麼個雍容氣度,等於是給了單勇個呼之欲出的答案。卻不料逗錯人了,單勇一翻白眼斥着:“你拽什麼呀?就是個大官,也是下了臺的,要不你還在臺上作威作福呢,那有閒功夫來這兒遛達。切,帶着個妞了不起呀?”
估計是沒打聽到那妞的來歷單勇有點生氣,故意嗆老頭,這句把左南下可嗆得哭笑不得了,單勇指着老頭的糗樣沒心沒肺地直笑,捉弄了幾句,等轉身要走時卻嚇了一跳,不遠處,那紅衣姑娘不知道什麼時候上來了,眼神冷冷地、像要再一次把單勇剝光一樣盯着,面對這麼一位冷若冰霜,而且豔若桃李的妞,單勇一下子住嘴了,不敢胡說了。
近看卻是不同,瑤鼻鳳眼,膚白得欺霜賽雪,眸亮得如星似月,是一位美得很純淨,美得讓人莫名有點肅然起敬,不敢生歪心眼的妞,向來膽大的單勇沒來由地怯,記憶中還是第一次有這麼一種讓他不正視的怯意。不過好在沒有難堪。那姑娘幾步上前,攙着單勇眼裡的傻老頭,輕聲說着:“走,爸。”
扶着老人走,那神態看得出絕對不是二奶一類的。僅僅是看了單勇一眼,有點心虛的單勇沒來由被那雙美目透出來的忿意刺着了,很不屑,很譏誚,很無視的一眼,然後攙着老頭,慢步朝矮山上廢棄的村落行去,一下子搞得單勇好不失落,倒覺得還不如被劈頭蓋臉罵幾句呢。怔怔地看了良久,直到步話裡雷大鵬催促才提着收穫往另一個方向上山。
過了不久,回行的時候,左南下又一次回頭看相向而去的小後生時,女兒不悅了,輕聲說着:“爸,你好歹也是位教授,怎麼和什麼人也搭話,沒準那兒的野小子呢!?”
左南下視線裡已經失去了單勇的身影,回頭笑着對女兒說道:“呵呵,來潞州幾天了,你什麼感覺?”
“嗯,挺好。”左熙穎給了個模糊的答案。父親搖搖頭邊走邊道着:“很好嗎?我可不覺得,身邊滿是被客套、恭維、寒喧、謊言包圍着,能有什麼好的,咱們能得到這種招待也是沾了你姐的光……我是覺得這野小子活得很真實,很原生態呀,喜怒哀樂就寫在臉上,高興了搭你兩句,不高興了罵你兩句,呵呵,這讓我想起了我小時候在這兒無拘無束的生活。”
仍然是活在回憶中,左熙穎無奈了,只得隨着父親的性子,父女兩人邊走邊聊着,冷不丁被一聲尖銳的口哨聲引起注意了,回頭時,遠遠地看到了對面的山頂上站着一位,不用說,是已經相向上山的單勇了,那口哨悠長而尖銳,一個音節能持續十幾秒鐘。左熙穎無語了,走這麼遠了,這傢伙都不忘調戲一下下。要拉父親走時,沒想到父親臉上浮着微笑,莫名其妙地說了句:“他在向你示好。”
“啊?爸,你今天怎麼了。”左熙穎倒哭笑不得了,一向嚴肅的父親今天還真是一反常態了,似乎就覺得和這個摸王八的小夥有緣一樣。卻不料左南下隨着經久不斷的口哨聲音哼哼着,邊哼邊走,還得意的走着很有型的戲步,邊哼邊說着:“你細細聽聽,這是上黨梆子劇目裡的一出《程咬金招親》,說得是程咬金給裴翠雲牽馬墜蹬,聽這口哨吹得,很有兩年功底。就是那一段……想當年賣耙子當過掌櫃,牽着毛驢趕山會,吃過苦,受過累,到如今當馬伕身大力不虧………”
隨着漸弱的口哨聲,左南下哼哼着家鄉戲裡的片段,女兒左熙穎也聽出來了,因爲父親的緣故,對於家鄉的梆子戲倒也略有所知,細細地聽辨着口哨裡的調子,果真是有腔有調,這調子幾乎切合着父親自得其樂咚咚鏘鏘哼戲詞和伴奏,吟唱得這麼樂呵,連她也忘卻了剛纔的不快,看着童心大起的父親按捺不住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