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老,您這身體和年歲可不相符,健步如飛吶。”
一位分頭的中年男喘着氣誇了句,坐慣車了走路實在不習慣,幾步倒額頭見汗了,隨手一攏飄過腦側的頭髮,露着裎亮的前腦殼,謝頂、凸肚、氣短,營養過剩的顯著特徵。本來這活不是領導乾的,可無奈市長辦公會定的政治任務就是陪好這一家歸鄉的財神爺,愣是咬着牙硬撐了一路上山還得陪着笑臉。
揹着手被女兒扶着的老人回頭笑了笑,謙虛地道:“老嘍,我出生的時候日本鬼子正在潞州掃蕩,那是四二年秋天吧……你看這一轉眼,中日友好都多少年了,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轉眼就日薄西山嘍。”
邊感嘆着,腳步卻是不停,濃濃儼儼的近鄉情怯,扶着老人的姑娘回身看了一眼,說話的那位是市宣傳部的許部長,陪同來看看家鄉的。那位地方的部長招着手,庫區的管理員上來了,此時才小聲問着庫區管理員,管理員小聲介紹着,哪年遷徙的、遷了幾批、遷的時候有多少人、都遷到哪裡了,不過時間要追溯到二十年前,怕是管理員也語焉不詳了。
除了一位部長、副市長,同來的還有宣傳部和市委辦兩位年青人,年紀不大,更多注意力是放在左老女兒的身上,不時偷瞟的眼光忍不住會和心裡異性印象對比,不過明顯找不出更甚於她的,談吐很文雅,是那種笑不露齒的淑女型。淑女本來就不多見了,更難得的是還是位漂亮的淑女,如果在漂亮前再加上家世兩個字,那這樣的女人就不是這號小職員能仰望得到了。
兩人都是偷窺,偶而間兩人相互對視的時候,卻都是訕然會心一笑,一位小聲轉移着話題道:“陳林,左老不是招商局招待的麼?怎麼把咱們抽調出來陪同來了。”
“雙管齊下唄,鋁鋅化工那位投資商左熙蓉是左老的大女兒,左老本人呢,對民俗文化很有研究,我聽許部長說好像要建一個潞州地區的民俗文化館的意向,這軟指標,可不就落到我們宣傳部了。”另一位道着來意。不過同伴卻是目光又瞟了左姑娘一眼,心思明顯不在文化上,小聲又把話題轉回來問:“左總我見過,有四十多了吧,你看這位左姑娘,纔多大年紀?能是左總妹妹?”
言外之意,一位白髮蒼蒼,一位二八佳年華,年齡懸殊的倒像爺孫倆,那位知情的笑了笑小聲解釋道:“大姑娘是前妻生的、小女兒是小娘養的……我聽說左老結過三次婚呢。文化人都這樣。”
兩人不敢大聲,竊笑着,慢步跟着。前面的那幾位卻是比較沉默,除了許部長年紀稍大點,副市長卻是位四十不到的年輕幹部,明顯和這位據說是南方一所大學退休教授的老頭沒什麼共同語言,除了日常的客套就是恭恭敬敬,顯得稍有點冷場了,那位副市長快到山頂時好容易問候了一下,不經意問到左老的家裡親戚時,這位鶴髮童顏的老人邊走邊道着:
“………沒什麼人了,有個叔叔七十年代就過世了,那是我最後一次回到這裡,回來的時候村裡還有幾家,現在都遷了,真是滄海桑田,轉眼百年呀……我出生的時候,我母親是婦救會幹部,我父親在抗大二分校當教員,就在離這兒不遠的武鄉,離八路軍總部舊址不遠,要說起來,我可算是實實在在的紅二代,不過那時候紅二代可沒好日子過,能記起的感覺一個是餓、一個是害怕,記得最清的是一聽到槍響,我奶奶抱起我就往地窖裡藏……抗戰勝利後,又是內戰,這兒又是上黨戰役的主戰場,我還是天天被奶奶抱着往地窖裡藏,那時候抓丁拉夫比較兇,我小時的玩伴有個才十二三歲,個子稍高了點,愣是被抓走當國軍去了………直到全國解放,我父母隨軍南下,走時候給我起了個名字就叫南下,十三歲我奶奶去世時,他們才把我接到福建,那時候纔開始上學……”
老人說着,絮絮說着瑣事,更多的是渲染對於戰爭的記憶,自古上黨民風強悍,在戰爭中所遭受到的苦難也尤爲深重,不過那場慘烈的戰爭已經過去了半個多世紀,即便談論,也未必有人會加上悲痛的情緒,時間會淹沒一切記憶的。
看着父親有點耽於過去了嘮叨了,女兒左熙穎岔着話題道:“爸,小時候我老聽你講咱們老家的故事,親眼見到,可比想像中好多了,比鼓浪嶼都不差,特別是這兒的山和水,環境這麼好,大大顛覆了我以前對北方的印象了啊。”
“那當然,唯有門前鏡湖水,春風不改舊時波,好地方呀。爸小時候特別猴,上山摘果子,下河摸魚蝦,就在這一塊,那兒原來半山腰有好多野桃樹。你祖奶奶一找不到我了,就站在那山頭喊……山娃,你大回接你來了,給你帶了好吃的,快回來……”
左老頭作勢一說,童心大起,那話卻是地道的潞州鄉音,把“爸”喊成“大”,聽得隨行的幾位附合地笑着,左熙穎隨着父親一指,看到的卻是一個鬱蔥的山頭,凸起了一塊大石頭,幾乎是周邊的制高點,可以俯瞰整個庫區,再回頭,父親的腳步停下了,笑着的臉色,不知道何時擠出一滴混濁的老淚,女兒愣了,將勸失言。老人抹了把眼,悄無聲息地掩飾過了。
“就在那兒,那就是咱家……”
山頂最到了,老人的步履停下了,顫顫地一指,喊了句。所指之處,是一座已經坍塌的石壘泥坯房子,高處是經年枯黃的馬尾草、地上是新抽綠的荒蒿。風吹雨打的故居來不及等待歸家的遊子,早已成了殘垣斷壁。
一剎那間,左南下淚如泉涌,顫危危地已然不復上山的穩健,腳步踉蹌,女兒左熙穎和隨行趕緊去扶,老人推開了衆人,顫危危地上前,扶着已朽的門框,抽泣着,慢慢的坐下來,手顫抖地抓着一把荒土,大口地吸了口氣,像聞到了故鄉的味道,大顆大顆混濁的老淚滴在滿是青筋的手上,滴在黑黃相間的故土上,胸前起伏哽咽着,涕淚橫流一時不能自制,女兒趕緊地掏着吸瓶遞了上來,不過被父親擋住了,不僅擋住了女兒,而且擋住了上前的衆人。
沒人上前打擾,直看着老人貌似悲痛欲絕地倚着門框着,喊着奶奶、喊着父母,絮絮叨叨邊說邊流了一番老淚,半晌神志稍清時,喃喃地說着:“讓我靜一靜……讓我靜一靜……對不起,對不起……”
一直以來,這位左教授給衆人的印象是慈詳、豁達、從容,沒想到剛纔還說說笑笑,轉眼就涕淚交流,不過也沒人覺得這老淚縱.橫有什麼丟醜的地方,反而對這位慈詳的老人更多了幾分親切和敬重。
枯坐了一會兒,起身抹了抹眼睛。慢慢地巡梭着,沿着已經目不可見的村路,慢步走着,似乎在記憶中努力地搜尋着,是否還有東家的雞鳴、西家的狗叫,是否還有親人的呼喚,是否還能記起常常給他帶來噩夢的槍炮聲,慢慢地,身影消失在殘垣斷壁林立的村中。
女兒左熙穎小聲對隨行的衆人說着:“沒事,我父親喜歡安靜,讓他靜一靜,多看看吧,幾十年沒回這兒了,老唸叨着……”
於是一行人默默地等着,等着這位懷舊的老人,只有女兒輕輕地跟在父親的身後,就那樣默不作聲的跟着,在已經坍塌的殘垣斷壁中尋找着是什麼讓父親有如此刻骨銘心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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