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峻搖搖頭:“不用了,這樣就挺好的。”
與其讓她面對着許恆志即將死去,許家一無所有的現實,還不如讓她這樣平靜地活在自己的世界裡。
那些來自方方面面的壓力和負擔,他一個人扛起來就好。
人的一生中,做過的事情大致可以分爲兩種,一種是不後悔,一種是後悔。
對於親手把自己的父親送上死路這件事,許峻從前是不後悔的。他想遵守自己多年前的本心,給白蘇荷一個公道,想要保住母親的命,可是由此引發的種種後果,都是他從來沒想過的。
事情的真相以一個迅雷不及掩耳的姿徹底暴露,很多事情他從未想過。
他知道自己家的財產是白蘇荷的,他知道自己的父親得確有過想要對白蘇荷下手的想法,但是他從沒想過曾經的許恆志會那樣喪心病狂,也沒想過白蘇荷會有這樣的身世,最最沒有想過的,就是他似乎還有一個自己都不曾瞭解過的從前。
白蘇荷那天決然離去的背影還那麼清晰,時時想起就像是在嘲笑的他的自作多情——你瞧,你爲她衆叛親離,付出一切,她卻徹底離你而去。
這些天他除了要來照顧李月,還要時不時去接濟自己的那個私生女妹妹,就連許志娟母子三人也是找上門來,要求他對她們以後的生活負責。
世態炎涼,人情冷暖,許峻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體會得這麼深刻。每一次遇到難以接受的事情,他都會以爲這就是自己這輩子最難過的日子了,可是現實總會告訴他。來自生活的打擊一次更比一次沉重。
“許峻,你簡直就是個愚不可及的蠢貨,我還以爲白蘇荷會被你感動呢,結果你看看你自己,落得了什麼好處?我告訴你,是你把我們害到這個境地的,你必須養着我們!”
這是樊琪琪的原話。
曾經親切慈祥的姑姑。早就變成了猙獰的模樣。曾經親暱無間的表妹,也對他恨之入骨。她們那樣惡狠狠地看着他,就像看着夙世的仇人。只有還不太懂事的表弟樊康康抓着他的衣角鬧着要吃好吃的。
許峻這才傻了眼,有些漸漸明白,自己那個自以爲絕不會後悔的舉動,原來並沒有給他帶來任何的輕鬆和幸福。帶給他的,只有越來越暗淡無光的生活。
從前在大學裡的時候。許峻也曾經經濟獨立過,那個時候雖然賺的不多,但是畢竟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現在的他,除了面對各方心理上的折磨,經濟上窘迫也更加明顯。
李月在精神病院的開銷是一筆巨大的費用。那個照顧她的保姆每個月的工資也是高得離譜,再加上許寶婷時不時的小病小痛。許志娟母子三人的房租生活費,這一切加起來,幾乎要把他壓垮。以前他們生活優渥的時候,他能對着樊家的人痛陳他們的罪惡,可是現在,他們落到這個境地,他反而對許志娟母子三人心軟了,甚至會覺得愧疚。這種愧疚讓他默默地接受了這三個人的指責和依賴。
許峻再也沒有了隨時想請假就請假的瀟灑生活,甚至連老闆王大頭也對他不再客氣,那個精明的生意人現在對他的態度無一不是在表達着一個意思:有本事你辭職啊,你敢麼!他篤定了許峻不敢,一個忽然之間一無所有的年輕人,還有一個瘋癲住院的母親,他敢隨便辭去這份工資算是挺高的工作嗎?
王大頭突然轉變的嘴臉又給許峻上了一課,一個人,你把自己身後所有的退路都毀去了,誰又會像從前一樣容忍你呢?
許峻只好強忍着身邊這突然改變的一切,更努力地工作,以求賺多一點的錢,用來支撐自己肩上突然多出來的這些重擔。
那個清高不已,視金錢如糞土的熱血少年,如今終於嚐到了一分錢難倒英雄漢的真正含義,身心俱疲,心力交瘁之下,他在短短的時間裡就消瘦了下去。
從前的清瘦,風姿卓然,已然變成了憔悴潦倒。
這天許寶婷又被媽媽送到了許峻這裡。
許峻一開始只是發了一回善心,並不準備承認這個妹妹,但是許寶婷人小鬼大,時不時地就會打電話向他求助,每次他想着許恆志最後對他的要求,也只能咬着牙去看許寶婷。
阿琴一開始還對他感激不盡,畢恭畢敬,但是後來知道他已經徹底和白蘇荷分開,許家財產再也不可能要回來一分錢之後,態度就變得冷冰冰的,也越來越多地開始把許寶婷往他身邊一送就是一天,他因爲帶着自己的妹妹上班,被公司的同事笑話個不停。
他工作之餘,瞟幾眼在一邊乖乖坐着抱着一個毛絨公仔玩耍的許寶婷,只能無奈地嘆口氣。
這個妹妹除了是許恆志和李月感情破裂有外遇的直接證據之外,其實也沒什麼錯。
三歲多的孩子,和他一樣經歷了身邊的種種變故,硬生生地變成了一個看起來特別早熟懂事的女孩。她沒有同年齡孩子的活潑好動,只是乖乖地坐在他旁邊的椅子上,睜着一雙黑亮的大眼睛看着他忙碌不停。
許峻拿起桌子上的杯子,去飲水機旁倒了一杯水遞給她,語氣中有着一絲憐惜:“寶寶,你餓不餓,稍等一會兒,我這點忙完就帶你去吃飯。”
因爲想要多賺錢,加班就成了許峻最常做的事情了。左右現在白蘇荷已經不需要他的保護了,李月在醫院也有人看着,他這樣把自己的時間和精力都放在工作上,也算是一種轉移心底傷痛的方式。
許寶婷乖乖地點點頭,沒有抗議,也沒有不耐煩,乖巧得讓許峻都覺得不忍。
許寶婷把許峻的心軟看得清楚,朝他笑了笑。低下頭喝水了。
她現在也沒有別的辦法了,只能慶幸自己還有一個這樣心軟的哥哥,不然的話,她又能怎麼辦呢?
上輩子沒名沒分,但好歹衣食無憂,生活優越,這輩子算是完了。父親眼見着就要死了。母親根本不能指望,幸好許峻還活着。可是,許家的錢真的是一分都拿不回來了嗎?
於是許峻帶着她下班的時候。她想來想去還是試探着問了一句:“哥哥,小荷姐姐還是不能原諒你嗎?”
許峻的心裡頓時一抽,牽着她的手不由地就加重了力道。
“哥哥,疼……”許寶婷小聲地抗議。
許峻趕緊鬆開了手。卻不知道要怎麼回答她,甚至不敢低頭去看她天真無邪的眸子。
他要怎麼跟一個三歲的孩子說明白。他是真的被白蘇荷甩了,並且,他自認爲他並沒有做錯什麼。
“哥哥,要不。我們再去找小荷姐姐說說吧,我知道她其實是喜歡你的。”許寶婷實在是顧不得自己會不會被許峻發現什麼異常了,直接提出了這個要求。
她喜歡他嗎?許峻怔怔地出神。也沒察覺出一個三歲多的孩子說出這樣的話有什麼問題。
他從前確實是這樣想的,他們一起長大。青梅竹馬,大學四年同甘共苦,他就算拿着一枚假戒指,她也毫不猶豫願意嫁給他。
可是白蘇荷決絕離去的樣子時時在他眼前晃動,他除了心中滿滿的苦澀,哪裡還有半點奢望?
許峻的猶豫讓許寶婷又是氣結,又是着急。
這都是怎麼了嘛,上輩子愛得死去活來的兩個人,這輩子怎麼就全變了呢?白蘇荷竟然甩了許峻,許峻也沒有那樣願意爲白蘇荷去死的勇氣了。他們要是不能在一起,她以後的生活還有什麼希望?
她暗暗下定了決心,搖了搖許峻的手:“哥哥,我們去找小荷姐姐吧,她肯定只是一時對爸爸做的事生氣,不會真的離開你的!”
許峻已然絕望的心,被許寶婷這樣的童言童語一撩撥,卻出現了一絲動搖。
白蘇荷說過,除了他,她沒有愛上過別人。
這麼多年的感情,難道只有他一個人放不下嗎?他不甘心!
許峻彎腰抱起了許寶婷,眼神中重新燃起了火焰:“好,我先送你回去,然後就去找她。”
這已經是極好的了。許寶婷這麼想着也就沒再問爲什麼不帶她去,很顯然,她去了就是一隻尷尬不已的電燈泡吧。
白蘇荷和葛羽已經在人才市場又浪費了一天的時間,卻還是沒什麼收穫。想起那些招聘人員有些怪異的目光,白蘇荷隱隱覺得,這和之前媒體對於她的事情紛紛揚揚的報道可能脫不開關係。就像葛羽這樣瞭解她的人,之前也會覺得她已經是白家大小姐,是不需要出來找工作的。那麼那些人會不會也有這樣的想法,覺得她不會是要好好工作的?
很多人都希望自己一舉成名天下知,但她這樣的出名,對她來說絕對不是好事。她從來都習慣了默默在人羣中生活,現在卻要面對這樣被人徹底揭開*的事情,她對白老爺子那並不存在的好感度,直接就向着負數奔去了。
她有些鬱悶,但是卻不氣餒。只不過一段新聞而已,對於別人來說,只會是茶餘飯後的閒言材料而已,她就不相信這件事會一直這麼炒下去,沒有平息的那天。人們都是健忘的,遲早總會有更爲震撼奪人眼球的新聞來把這件事壓下去的吧。
白蘇荷睡在牀上抱着被子翻來覆去睡不着,手機在這個時候恰恰就響了起來。
似乎久違了的聲線傳了過來:“小荷,你最近還好嗎?”
白蘇荷聽着這個陪伴她一路長大的聲音,對自己接了這個電話的舉動,不知道是該後悔還是該慶幸。
他明明就是自己仇人的兒子,明明就是自己小時候那麼討厭的人,可是他的聲音一出現,還是會像一根柔韌的絲線,密密地纏繞在自己心上,怎麼都不得解脫。
她甚至不知道,她對於這個聲音,究竟是抗拒,還是期待……
得不到她的回答,許峻反而橫了心一鼓作氣把要說的話說了出來:“小荷,我想見你。你見我一面好不好,就見一面好不好?我就在你家門口。”
還是一貫的溫柔口吻和小心翼翼的懇求。她卻不能像從前那樣給予一點點的迴應!
白蘇荷忍不住擡手捂住了自己的嘴,用力掛掉了電話。
她怕自己一個不小心,就會說出原諒的話,她怕自己做不到說的那樣絕情絕義。
不要去想,不要去思考,不要去見他!
白蘇荷用被子矇住自己的頭,努力地放空腦子裡繁雜的念頭。
眼前一片漆黑。
可是漆黑中卻有血色在蔓延,那是上輩子許峻倒在血泊中全身上下最醒目的顏色。那樣鮮豔卻刺目的顏色,猝不及防地從記憶裡跳了出來。
許峻,許峻!
白蘇荷猛地掀開了被子,跳下牀赤腳跑到窗前。
樓下昏黃的路燈下,孤零零地站着一個人。
那樣瘦高的影子,在空曠的馬路上拖得長長的,正在仰着頭仰望她的這個方向。
暗夜裡她看不清楚他的輪廓,但是她能感受到那道視線裡所有的痛苦和哀愁。
窗外有深秋的寒風呼嘯,所有的感官都在告訴白蘇荷那個孑然獨立的身影有多麼蕭瑟和孤獨。
白蘇荷最終沒忍住,轉身就向門外衝去,向着樓下的那個身影飛奔而去,帶着她曾經心懷的希望和執着。
許峻看到了白蘇荷那個黑暗的窗口,那裡沒有亮着燈,但是他還是不願意走開。
白蘇荷掛了他的電話,說明她連一句話都不想和他再講。
她是有多麼討厭他啊。
可是他站在這個熟悉的地方,卻完全挪不動腳步。
他害怕自己這一走,滿心的思念和痛苦,再也無處安放。
我愛你,我愛你你知道嗎?就算你親口說出你討厭我,就算你漠視我所有的付出,我還是沒辦法把你從我心裡挖出來你知道嗎?
許峻一動不動地站着,覺得心都要碎了。
可是樓道口卻忽然出現了一個身影。
許峻的呼吸都要停止了,緊緊地盯着那個向他飛奔而來的身影。
一頭漆黑的長髮在夜風中糾纏飛舞,白色的睡裙隨着她的腳步飄拂不定,纖細的雙腳什麼都沒穿,卻跑得那樣堅定。
那個人,不是他的小荷,又是誰?(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