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1 繼姐見鬼
風蘭息緩步走回侯府,卻看門口停着一座粉色輕轎,他眼神一變,腳步並不停頓,走入正堂。
“侯爺。”季茵茵一看他走近,緊忙笑着迎來,給他福了個身。“這麼晚纔回來啊。”
他們還未曾成親,她知書達理,內斂矜持,當然不會用更親暱的稱呼喚着他。
風蘭息淡淡一笑,看着她臉上的嬌羞模樣,她對他有情,是遮擋不住的。
他還以爲――她還會跟七歲時候一樣對他直呼其名,叫他豐蘭息?
他似乎,也無法再生出那次喚她爲琉璃兒一樣的心境。
那些回憶,纔是美麗又殘忍的東西,而擺在眼前冰冷的現實,他又不能視而不見。
他手一攤,與生俱來的翩翩風度,一分不改。“坐。”
季茵茵淺笑盈盈,坐在他身旁的檀木椅上,柔情脈脈地望向他。“侯爺有話要跟我說?”風蘭息已經好些天不曾跟她見面,今夜卻派人來喊她到侯府來,她喜出望外,情不自禁。想來,定是問詢兩人的親事,老夫人前兩日發話了,最好過年前能將喜事辦了。
風蘭息端了一杯茶,打開茶蓋子,望着清澈的茶水,淡淡說道。“你我多年未見,時光易逝,人心易改,你到風家做客,別說一兩年的功夫,多久都可以,只是我不曾問過你,你當真是否對這樁婚事滿意――”
“侯爺這是什麼意思?”季茵茵一聽,覺得風蘭息話中有話,面色驟變。她擰着柳眉,望向風蘭息淡漠的俊容,他的本意她難以揣摩。“宮家沒落,侯爺嫌棄我了?”
“話不是這麼說。”風蘭息擡起淡然的眼,靜靜看着季茵茵,說的平淡而無緒。“以前你問過,你若長大後忘記了我,喜歡了別人,不想嫁給我怎麼辦。”
季茵茵眉頭輕皺,自打她以病情推脫說忘卻前事之後,風蘭息從未提過,今夜怎麼就沒來由地提了?她面色一白,心中忐忑。
風蘭息沉浸在回憶的眼底,一片柔情似水:“我當時不曾回答你,是因沒有料到你會這麼問。兩家是故交,又是長輩定下的姻緣,我們沒得選擇。但如今我是侯府的主人,完全有能力給你承諾,你我若是有緣無分,抑或你傾心他人,風家絕不追究,相反,定會爲你覓得良緣,保你衣食無憂。”
“我的心裡從未有過別人,往後也不會再有,若侯爺反悔,琉璃可以馬上離開風家。”季茵茵心生不祥,冷聲道。風蘭息雖然說得周到得體,若不是試探,便是――
反悔。
他竟然如此明顯?
他難道不滿意她長大時模樣?
當然,她的明豔動人是毋庸置疑的,只是――是還未到他曾經希冀的那種程度?
風蘭息笑着搖頭,若是再前陣子,他並不希望事態明朗,而如今,他已經做出了取捨。
男人總是如此,有着溫柔美麗的妻子,卻又會被相反性情的女子吸引,只因得不到的,纔是最好的,心癢難耐,纔會爲此沉淪。
他獨自坐在窯坊,望着那一盆陶土千萬次,那是許多年前初次見到未婚妻一樣的心情……那年她才七歲,還是個女娃,離她長大還有很漫長的路,他亦不知她會從質樸陶土蛻變成一件何等光潔美麗的瓷器。
“侯爺,這幾個月的事我也看在眼裡,你果真對韶靈動了心?我沒有奢望一輩子都可以獨佔侯爺一人,若是侯爺心儀別人,我會體諒。”季茵茵強忍着心中怒氣,擺出一副大家閨秀的賢淑模樣,輕聲說道。
風蘭息俊眉緊蹙,神情不變。
這兩個女子,有着雲泥之別,一個善解人意,竟然可以容忍丈夫娶妾,而韶靈,絕不姑息,甚至不懼爲男人下休書。
他的眼底泛着幽光,深沉莫測,語氣還是一如既往的平和。“若我喜歡了別人,你何必委屈自己,嫁入侯門?”
“哪怕沒有這門小時候就定下的親事,侯爺也是我心目中的良人。不管侯爺的心意如何,我心若磐石,終生不渝。”
季茵茵起身,神情哀切悽婉,她面露沉痛,黯然離去。
心若磐石,終生不渝。
若是他悔婚,便是那負心郎。
風蘭息面帶倦色,當真是覺得疲憊,他依靠在檀木椅背上,慢慢合上了眼。
季茵茵滿心怒氣地回了別院,跟風蘭息相處一年了,他素來對她照顧,要不是那個韶靈介入,自己跟風蘭息早就是一對佳偶了!
深夜,季茵茵輾轉難眠,以前還是懷疑侯爺跟韶靈有一腿,如今侯爺並不否認,她如何還能睡得着?
三更天已過,窗戶被風吹開,風越起越大,將窗戶打得砰砰作響,大風將季茵茵牀旁的帳幔吹得左右搖晃,暗淡的月色灑落一地,樹影陰森搖曳。
季茵茵睜開眼,沒好氣地吩咐:“阿瑞,把窗關上。”
外堂無人應答,卻只是傳來不小的鼾聲,這個新來的婢女就是貪睡,半夜要喊她起來,着實不容易。
連着喊了好幾聲,婢女還是不曾醒來,季茵茵沒好氣地起身,走至窗前,手還未碰到窗戶,耳畔卻傳來斷斷續續的哭聲。落在此刻安謐無聲的深夜中,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慄。
她猛地擡起眼,陡然間見着窗外的庭院中站着一人,是個八九歲的孩子,身段嬌小纖細,披頭散髮,根本看不清臉上的五官。
那個孩子緩緩朝她走來,幽幽伸出雙手,季茵茵的心跳得極快,趁着昏暗的月色看清女孩身上身穿的那套紫鵑色衣裙,季茵茵驀地面色慘白。
女孩的全身都溼透了,衣裙緊緊貼在她的身上,她探出的指尖泛着死白的光耀,水滴不斷地落下,她彷彿剛從水中爬出來,全身都在抖。
孩子定在不遠處,黑髮之後擋不住的眼光,卻是定在窗內的季茵茵身上。季茵茵明明看不清她的眼神,卻早已喊不出聲來,背脊上爬上陣陣寒意,定在原地,一步也挪不開來。
她的嗓音如泣如訴,還帶着孩童的稚嫩,在三更半夜聽來,卻更顯顫抖而淒厲。
“茵茵姐姐……”
季茵茵的腳步虛晃,雙脣嚅動,血色盡失,全身發涼。
這一聲再熟悉不過的呼喚,已然將她逼退到崩潰邊緣。
“茵茵姐姐,我來拿我的東西了――”女孩走到了窗前,死白的雙手朝着季茵茵伸去,指尖沁出入骨陰寒,緊緊扼住季茵茵的脖頸,季茵茵睜大雙眼,呼吸一滯,這小鬼是要來索命了麼?!
直至此刻,她再也壓抑不住內心深處的恐懼,尖聲大喊,雙眼一番,癱軟昏厥在地。
“女兒!”牀邊的人幾聲呼喚,終於將季茵茵喚醒。
季茵茵眼一睜開,緊緊抓住展綾羅,脣色發白,低低低道。“母親,嚇壞我了――”
展綾羅披着外袍,連衣裳都沒穿好,摸着季茵茵一手冷汗,心中不安:“茵茵,你受了什麼驚嚇?阿瑞發覺你昏倒在窗邊,纔來喊我。”
季茵茵神志不清,驚恐未定地打量整個屋內,桌上點亮了燭火,窗已經關上,她卻還是不太敢朝着那兒去瞧,嚇得幾近語無倫次:“母親!我見到她了!”
展綾羅從未看過女兒這麼驚恐模樣,她皺着眉頭,追問:“她是誰?你看到誰了?”
她一想不放心,急忙打發了守在門邊的婢女,一遍遍安撫受驚的季茵茵,許久之後,才聽她開了口。
“我見鬼了。”季茵茵幽然呢喃,眼神泛着空洞,一想起窗外詭譎陰森的那一幕,她還是止不住地發抖。“她還穿繡着紫鵑的裙子,渾身上下溼淋淋的,這麼多年,她一點都沒變,還叫我茵茵姐姐,她不停地哭……”
展綾羅眼神驟變,將季茵茵的雙手緊緊抓牢,冷淡地說。“七月天,鬼門開。我明日就給你去廟裡燒香請願,別怕,死人有什麼可怕的!”
季茵茵這才安下心來。她在九年前就不曾後悔,自從見到宮琉璃,那個孩子擁有的一切,都是她在夢中都想要的。做都做了,搶都搶了,扮也扮了,她還能懼怕一個小小的冤魂不成?!
“母親,這兩個月,我真有些不安。侯爺真的對韶靈有心,我們之間的婚事要是黃了――”她又怒又氣,面容死白。
“都走了九十九步,還差這麼一步嗎?”展綾羅冷哼一聲,五根指頭捏的很緊,輕蔑至極地啐了一聲。“大漠來的妖女!就憑她這種狐媚子的手段,也想跟我女兒搶奪侯爺?”
季茵茵聽得暗暗點頭,無意間垂眸一看,半響怔然無語,一想起方纔的幻境,更是牙關打顫,害怕得緊。
展綾羅面不改色,說的無畏:“女兒,你打起點精神來,方纔你看花眼了,許是要下雨,颳風的聲音像極了孩子的哭聲!”
“方纔……都是真的,她真的來過了……”季茵茵緩慢地偏過臉來,臉色白得像是紙,她的目光定在窗口,失魂落魄。“把她的東西,搶回去了。”
展綾羅低頭一看,季茵茵的脖子上,果然乾乾淨淨的,哪裡還有那條金鍊琉璃墜的蹤影!她猶如被雷擊,半響木訥。
過了許久,她勉強地開解:“人嚇人,嚇死人。說不準你放哪兒了,又或者,是阿瑞那丫頭手不乾淨,偷偷拿了。”
季茵茵呆若木雞,展綾羅的安慰,她根本聽不進去,那一幕,真實的令人膽戰心驚。
突如其來的一場大雨,狂風呼嘯,閃電雷鳴,季茵茵依舊心神不寧,一宿沒睡。
靈藥堂門前的人來來往往,絡繹不絕,自從上回百來號人親眼見識了韶靈動刀的技藝,這兒的生意就更好了,連着好幾天,他們連吃飯的時間都沒有。
真到了最忙碌的時候,韶靈只是摸了顆梅乾子含嘴裡就看診,摸到最後一顆,她才狐疑地轉向低頭算賬的三月,問了句。
“三月,你何時去買來的梅子幹?”
“我沒買啊,小姐。”三月將手下的算盤珠子打得響亮,一臉放光。
“五月,你呢?”韶靈望向另一邊,五月正在笑眯眯地收着診金。
五月搖頭,指向長臺上的精巧烘漆食盒,解釋道:“每天早上有人比我來的還早,守在靈藥堂門前,拎着這個食盒,裡面塞得滿滿的。不但有各色蜜餞,還有不少點心。”
韶靈面色一變,冷聲道。“不明不白的東西你怎麼能收?特別是這要進嘴裡肚裡的。”
五月將收着的碎銀丟入銅罐內,說道。“他是侯府的管家,說是他家主子吩咐的,買來的都是全城最好的點心。”
韶靈無聲冷笑,心中寒涼如雪,她安然地望向一旁空了的幾個蜜餞紙袋,眉梢眼底盡是涼意。
她在看病的時候最爲專注,沒有半點分心,連着吃了好幾天風蘭息派人送來的東西竟然也不自知!
對她無心,就該無情,站在對街久久的守望,帶她去無人去過的窯坊,聽她說大漠的故事,生怕她忙着看病餓壞累着還送來點心……這些關心,這些體貼,都那麼多餘!
“明日起,侯府來的人,一概不見,侯府送來的東西,一概不收。”
韶靈拍了桌子,淡漠地說。
五月的聲音,在下一瞬響起:“小姐,那個管家又來了……”
韶靈繼續寫手下的藥方,說的極冷,毫不留情。“侯府來的人,一概不見!關門!”
“管家手裡還有東西――”三月補了一句,不太捨得。
“侯府的東西,一概不收!”韶靈面色不改,眉目之間堅定如鐵。
“那個人不是侯爺嗎?”三月停下了手中的算盤珠子,一臉驚愕。本以爲管家來了就算了,沒想過侯爺還親自來了。
韶靈驟然擡起臉來,風蘭息已然走到了門檻外,他許是半路上就聽到了她的話,俊臉上沒了笑意。
“一概不見。”她緊緊盯着風蘭息的眼,逐字逐頓地說,每一個字,幾乎是從牙縫裡逼出來的斬釘截鐵。
風蘭息觸到那雙火光四溢的明亮眼瞳,她的堅決和憤怒比任何一種顏色更加鮮明,她當着他的面,下了逐客令,根本不給人任何情面。
這四個字,幾乎是甩到了他臉上來。
他的靴子還未踏入門檻,看韶靈如此決絕,不再多言,轉身下了臺階。
侯府管家匆匆將手中的拜帖放在長臺上,見主子離開,也追着跟了上去。
韶靈看也不看那封拜帖,等到黃昏時分,靈藥堂最後一位客人走出去,三月一絲不苟地清點賬目,五月收拾打掃屋子。
“小姐,這隻鴿子停在門口,怎麼趕都趕不走。”
三月雙眼泛光,摩拳擦掌,恨不能撲上去:“我來抓了烤了吃,鴿肉最嫩――”
“這是給我傳信的信鴿,把它抱來。”韶靈放下手中的筆,淡淡說道。
五月抱着鴿子,韶靈從白鴿的腿上拆下一個紙條,她走之前,曾經讓連翹留意雲門中事,每隔十日就要跟她通信。
前些天,她跟連翹證實了獨眼的確在慕容燁那裡受了鞭刑,韶光聽從她的話,幾乎足不出戶,就算偶爾到花園走動,連翹也常常跟隨,一切如常。
連翹的信還是不長,只是他在最後提起,韶光在某一日鬱鬱不樂,一字不說,似有心事。後來他才知,在他爲雲門弟兄配藥的時候,七爺曾經命人將韶光找去,單獨見過面。
五指一收,信條在手掌中緊緊攥成一團,韶靈面若冰霜,慕容燁到底跟韶光說了些什麼?哪怕半個時辰不到,韶光便毫髮無損地回來了,她依舊無法安心。
韶靈提筆,又在信中囑咐一遍,捧着信鴿放回天上,看着在滿是彩霞的天空飛翔的那一點白,她的眉眼之間,愁緒很重。
她獨自在靈藥堂坐了許久,視線落在長臺上那封淺金色拜帖上,她最終起身,將其拆了開來。
月底是侯府老夫人的壽辰,風蘭息方纔是特意給她來送拜帖,邀請她前往赴宴。
韶靈凝視着拜帖下方風蘭息秀雅的親筆署名,紅脣旁捲起一抹微弱的笑意,他終究是猶豫不決了麼?!
只要風蘭息願意在她跟季茵茵之間選擇一個立場,她願意全心信任他。
從腰際荷包倒出那一條金鍊,鏈子上墜着一顆七彩琉璃,她噙着柔美的笑意,一遍遍地撫摸。
一連串的事,終究把季茵茵逼急了。
她越是急不可耐地想要除掉自己,留下來的蛛絲馬跡就越多,接二連三的破綻……季茵茵如今已經慌了,而風蘭息顯然已經疏遠季茵茵。
很快,她就能將過去的恩怨全部結清,展綾羅母女也會失去所有,一切,都會回到原點。
老夫人的壽辰,她自然要去。
“我剛剛看了你讓管家擬定的貴客名單,我說過,不想大操大辦,就找家族裡親近的人,辦兩桌酒席就好。”
老夫人合上手邊正紅色的冊子,對着來給她請安的風蘭息說,神色淡然。“你不但邀了韶大夫,還專程去送了拜帖。這兩個月來,外面有關你們兩個的風言風語,我也沒少聽過,但阿息你一向做事有分寸,我也沒多問。”
風蘭息的眼底猶如青川靜波,他既不否認,也不肯定。
老夫人前幾日就聽到展綾羅來哭訴,宮琉璃因爲此事而鬱鬱寡歡,她這次纔不得不出面,給她們主持公道。
她正襟危坐,很有主母的威嚴風範,不疾不徐地道。“韶大夫的確治好了我的病,但治病救人,本就是她的分內之事。我們侯府的家務事,把一個外人也牽扯進來,是不是不大好?”
“我已經將拜帖送了出去,就沒有再收回來的道理,母親。”風蘭息語氣淡淡,卻篤定的不容置疑。
老夫人沉默了許久,眼底諸多情緒,沉聲勸道。“阿息,外人怎麼說不要緊,母親當然知道你是什麼人的人。你要不是因爲動了真心,是絕不會跟任何女人胡來的。過去那些個鶯鶯燕燕,紅粉知己,你從不糾纏不清。但你身爲風家的子孫,更該清楚,你的妻子只能是琉璃,哪怕她不是你最喜歡的,最想疼惜的人。到了這個地步,她年紀也不小了,你一定要娶她,不能耽誤了人家一輩子。”
“母親,我也從未想過,要娶除了琉璃之外的女人――”風蘭息的眼神定在某一處,淡色的眼瞳之內,透出莫名的晦暗。
老夫人捧着一杯暖茶,陷入深思,在這件事上,她不願偏袒任何一方,宮家的面子她要顧慮着,但兒子的心意她同樣不能視而不見。風蘭息雖然儒雅翩翩,絕不是一頭腦熱的人。
“阿息……母親是過來人,並非不通人事,當年老爺也討了一個側室。如今風家只有你一個子嗣,要是娶個明理的妾室,風家子孫滿堂,枝繁葉茂,在我看來,是件好事。”
風蘭息扯脣一笑,在風家,正室跟側室的確處的很好,母親並不嚴苛,姨娘知曉進退,體弱多病,才換來侯府的十年安寧,但他卻並不想過左擁右抱妻妾成羣的生活。
老夫人話鋒一轉,疾言厲色。“就算是你要娶她爲小妾,我也不容許,至少不是現在,琉璃纔剛要進門,你不能這麼侮辱她。”
“我讓韶靈來給母親祝壽,並不是要娶她,更不是要她當小妾。”風蘭息的眼神一黯再黯,語氣淡漠,字字堅決。依韶靈的性子,她根本不會委屈做小。他頓了頓,深深望着老夫人的面孔:“只是要母親好好再看看她。”
老夫人皺着眉頭,面色冷凝,如今連她都不太清楚,兒子此刻的心思。他要是喜歡韶靈,如何不願娶她?他要是不喜歡韶靈,何必對她上心?
讓韶靈來侯府也好,她也想親自會會,看看到底韶靈想要何等東西。
侯府的正門口,停着十幾頂轎子,風家是阜城的名門望族,老夫人過壽,阜城最有名望的人都來了。
風蘭息站在門邊,今日一襲白玉色錦袍,繡着金色圖騰,金冠束髮,面容俊美。面對一個個進門的貴客,他勾着溫和的淺笑,笑臉相迎,風度極佳。
韶靈是最後一個到的,他看她盈盈走來,脣角的笑意更多了一分溫度。
“你來了。”
他還是這麼對她笑,彷彿他們之間……沒有任何芥蒂,沒有任何爭執。韶靈的心中泛苦,晶瑩面龐上依舊有笑,自然而然地反問。
“侯爺盛情邀請,我哪有不來的道理?”
他微微點了頭,笑着不再多說。
韶靈轉手將紅色錦盒遞給另一旁的管家:“這是我給老夫人挑的壽禮。”
風蘭息的眼神變淡,帶着她走入侯府。
她今夜着一套緋色衣裙,肩頭繡着一朵綻放的紫芍藥,削肩細腰,身形玲瓏,透着颯爽風姿,手上的金鈴,隨着她每一步走動,發着清脆聲響。
“侯爺,人都來齊了嗎?”
從外堂走來一個女子,着一身碧色金絲華服,脖頸掛着一串繞着三圈的上等翡翠串珠,眉梢盡是紛飛情意。
季茵茵精心裝扮,姿色更是上乘,不可否認,她是個國色天香的美人。
她笑着問,看清風蘭息身旁的韶靈,笑意突地僵在脣邊。
“宮小姐,我們好久沒見面了。”韶靈噙着笑,眼底清如水,她神色自如,淡然從容。
“原來侯爺還請了韶大夫――”季茵茵擠出一絲笑,並不願在風蘭息面前翻臉。
韶靈垂眸一笑:“身爲侯爺的未婚妻,宮小姐難道不知道?”
季茵茵藏在袖口的五指握緊,她心中盛怒嫉恨,卻又不能發作。
“韶大夫,老夫人請你去屋裡。”
巧姑一襲紅衣,穿的明豔,從玉漱宅走來,笑着說道。
韶靈淡淡望着風蘭息一眼,見他下顎一點,首肯了,她纔跟隨了巧姑離去。
“韶靈見過老夫人。”她朝着老夫人行了個禮。
“韶大夫,你坐。”
老夫人坐在桌旁,今日着金色福字袍子,雲鬢雖然有些白髮,但看來精神奕奕,端莊大方。
她並不繞彎,開門見山:“人人都說,這些天你跟阿息走得很近,流言蜚語多不可靠。我想借着今晚的機會,聽聽你的說法。”
韶靈彎脣一笑,不以爲然。“老夫人要勸我離開侯爺?我知道,他身上有婚約,宮小姐是他的未婚妻。”
“我找韶大夫來,不只是想說些難聽的話,讓你下不來臺。”老夫人神色不變,泰然處之。“換句話說,阿息會喜歡的姑娘,身上定有很多長處。”
韶靈的眉頭舒展開來,她的臉上沒有一絲一毫的笑意,近乎冷漠。
老夫人望向她,緩緩道。“我對韶大夫一開始的確有些偏見,但你是個自力更生,獨立堅強的女子,要是阿息跟你心生情意,我不會阻攔。不過,有個條件,正如你所說,宮小姐纔是阿息馬上要明媒正娶的正妻,你不能奪了她的風頭和地位。”
她聞到此處,紅脣邊的笑意無聲捲起,老夫人做了權宜之計,她卻沒有點頭的意思。
“老夫人,這句話我只說一遍。”韶靈的眼底盡是閃耀着碎光,她的嗓音帶笑,扶着茶几起身,眉目之間一派灼灼風華。“不管我嫁給誰,都不會跟別人一起分享。”
老夫人眼看着韶靈起身離開,眉頭愁緒更重,癥結果然出在韶靈的身上。她霸道貪心,不屑側室名分,纔會讓風蘭息陷入兩難。
壽宴過了一半,韶靈便離了席,風蘭息的目光隨着她離去,方纔看她從玉漱宅出來,面色已然不對。她遲遲不回席間,風蘭息低聲囑咐管家前去尋找。
風蘭息等到了散席的時候,便起身去了花園。
季茵茵冷眼瞧着,慢步跟在風蘭息身後,眼底一抹怨毒的光,轉瞬即逝。
他不難找到坐在鞦韆上的她,她悠然蕩着,衣裙飛舞,宛若一朵盛開的嬌豔花朵,在夜色之中,迷離而妖異。“你方纔又喝酒了?”
韶靈的眼底,盛滿了琥珀色的光耀,彷彿是美酒全部傾倒在她的眼窩,波光粼粼,她的神態眼神……比任何人都更嫵媚。
她蕩過他的身側,風蘭息一把抓住鞦韆的蕩繩,低聲勸誡。“你醉了,先下來。”
“我醉了?”韶靈聞言,長睫輕顫,輕笑一聲。在他的臉上不難看到熟悉的關切,卻因此,她更心火怒燒。“我喝多少都不會醉。”
他這回以兩手抓着繩子,無論她再怎麼用力,也無法繼續在夜色中飛舞飄蕩。韶靈的面上盡是慍色,定定地望着那張風神俊秀的臉孔,冷冷地笑。
“收起你那些不值錢的關心。”
風蘭息眼神微變,卻還是不曾鬆手,相反,手上的力道更重。她的確並不嬌柔虛弱,但他……還是想守護。
她默默靠近那張俊臉,兩人近在咫尺,呼吸曖昧地糾纏在一道,他身上淡淡的香氣,是沉香混合着酒香。韶靈直直望入那雙淡然的眼,紅脣高揚,柔聲詢問。“風蘭息,你讓我來老夫人這兒,就爲了要我聽這些?”
“我母親跟你說了什麼?”風蘭息眉頭微蹙,這回沒再閃避她熱烈的眼神,沉聲問道。
“我不會當你的小妾,你就死了這條心吧。”她更覺好笑,他不曾給她任何承諾,卻找到最好的理由,讓她知難而退。她的言辭更堅定,也更殘忍。“更何況,我沒你想象中那麼喜歡你,非你不可。”
風蘭息卻沒再開口,他只是定定地凝視着她,她眼底搖曳的笑花,笑裡的悲傷和孤獨,比烈酒還要滾燙,還要灼人。他的喉嚨突然泛出了無窮無盡的苦澀,哪怕她說的如此傷人,他只剩下心疼。
夜風,刮過她發燙的臉,冷卻了她溫暖的心。
漫長的沉默,像是突然架起了一道橋樑,將他們兩個人,隔開了很遠很遠。
韶靈坐在庭院的鞦韆上,歪着螓首看他,臉上分明有閃爍的光,她笑,越笑越不能自抑。
她如何,讓黑白顛倒,是非翻轉?
如何讓她,給繼姐當陪襯?
“風蘭息,我,不,稀,罕。”她冷冷望着,說的毫不動容。
一把推開他,從鞦韆上躍下,緋色裙襬翻卷氣驚天駭浪,她很快融入夜色,全然消失不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