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3 他不配我
風蘭息定定地凝視着季茵茵的臉,淡漠的臉上沒有任何神情,依舊說的雲淡風輕。“不是一般的小毛賊,偷了你的東西,還要往你身上潑髒水。我已經讓家丁把他轟了出去,他要再來侯府生事,管家會直接將他送官的。”
季茵茵雙眼含淚。“前兩天在街上被人偷了,沒跟任何人提及,我沒想過會有人來造謠,說的不堪入耳……難道,侯爺一點也不懷疑我嗎?”
“琉璃,你是我的未婚妻。”風蘭息神色溫和,雙目迥然,輕輕拉過她的手,跟她四目相接。“我怎麼會懷疑你,又怎麼會讓人壞你清譽。”
季茵茵噙着笑意,將螓首輕柔靠在他的肩膀上,兩人一道望着庭院中的景緻。
她貪婪地享受着這般的柔情蜜意,心底更是得意,韶靈一除,侯爺的心遲早還是要回到她身上來。
季茵茵直到黃昏時分,纔回到別院,見別院門前坐着一人,滿身血污,正是被侯府家丁杖責驅趕的陳水。
她將婢女支開,站在陳水的面前,冷冷道。“我爲了你好,讓你趕緊回老家,你倒好——”
陳水擡起臉來,雙眼浮腫,滿目血絲,他去侯府將真相全盤托出,不但沒有說服侯爺,反而遭了一頓好打,皮開肉綻。即便他說的都是實話,季茵茵背後有權貴撐腰,他根本無法絆倒她,滿心憤恨無望。
他恨得是,哪怕爲這個女人做出了無數件蠢事,她一直打得是別的男人的心思。他喜歡了她八年,到頭來,卻被一個女人玩弄於鼓掌,矇在鼓裡,甚至險些爲她犯下殺人罪行!他是傻,簡直是個蠢貨!
他冷笑道:“你當了一年的千金小姐,就真當自己是小姐了?”
季茵茵面色一沉,全身僵硬,當年回到母親的老家黃鎮,她過的是最爲落魄的生活。
“你真是宮小姐嗎?我怎麼記得你在鎮上的時候,不叫這個名字呢?那個時候,你不過是跟我一樣的普通百姓!你這麼愛慕虛榮,心腸歹毒的女人,會是太傅的女兒嗎?”
陳水連聲笑着,一連串的調侃,看她的面色慘白,才直起滿身是傷的身子,拖着腳步,一步步從別院門前挪開。
哪怕沒有殺人,他也不能再留在阜城,他滿腹哀怨,卻又無處說理去,只能認栽離開。過去,能看到季茵茵一眼就睡不着覺,如今——他連她一眼都不想再看了。
季茵茵冷漠地看着陳水離開,跟她示好的男人不少,她的心裡,只有一條似錦前程。
陳水替她殺了韶靈,總算還有些價值。
“宮小姐。”
一隻手掌,搭在季茵茵的肩膀上,她還來不及細想這是誰的聲音,那人已然笑顏對着她,一臉明媚。
竟然是韶靈!
“你——”季茵茵面如死灰,心驚膽戰。
“大清早的,宮小姐怎麼一副見了鬼的樣子?我今兒個氣色不好麼?”韶靈摸了摸面頰,雙目璀璨發亮,笑的明豔。
季茵茵緊忙斂去眼底的驚詫愕然,心中氣憤難消,陳水不但出賣自己,還欺騙她!
她淡淡笑道,神色溫婉。“我方纔在想事情,沒見到你。”
“我受宮夫人之邀,到別院做客,今日特意沒開靈藥堂,早早就來了。”韶靈揚脣一笑,跟她並肩走入別院。
季茵茵瞥了她一眼,神色從容,姣好的面龐上依舊只有得體的笑。“母親沒跟我說,不過既然你來了,我很樂意陪你在別院裡轉轉。”
“宮小姐不是很快就要嫁給侯爺了嗎?爲何還單獨住在別院?”韶靈走入涼亭,俯身望着湖中的錦鯉,從桌上的糕點盤裡拿了塊甜糕,揉碎了往湖裡撒着。
十來條金色錦鯉爭先恐後,在水下搶奪着食料,韶靈深深望着,脣角的笑弧,越來越深。
季茵茵站在她的身後,面色掠過一絲慘白,輕聲說道。“侯爺只是爲了避嫌,把禮數做的周全。”
韶靈的屈膝在涼亭護欄後,整個身子探出更多,她伸出手去,彷彿想要觸碰水下的錦鯉,眉梢眼底的灑脫光耀,奪人心魄。
季茵茵望着韶靈的側臉,想來她便是以這般燦爛的笑靨勾引了素來淡漠謙遜的侯爺,韶靈非但沒死,還精神抖擻地出現在自己面前,甚至對自己暗中挑釁!她胸口的怒氣,越燒越旺,已然無法忍耐。
緩緩伸出雙手,就要碰上韶靈的後背,眼看着就能把仇敵推下湖去,季茵茵的眼底盡是驕傲的神色,脣角暗中上揚——
韶靈就在落水的下一瞬,突地轉身,一把扣住季茵茵的手腕,用力一扯。
噗通。
兩人齊齊落水,湖中水花四濺。
季茵茵並不擅游水,在水中掙扎撲騰,沒多久,髮髻也歪了,臉上的胭脂水粉都花了,精美華服緊緊貼在身上,凌亂不堪。
“救命!救命啊!”
她在湖中不斷起起伏伏,揚聲呼救,還未喊上幾句,又被湖水嗆的面色發紅,連連咳嗽。她環顧四周,湖中只剩下她一人拼死掙扎,而跟她一起落下湖中的韶靈,卻完全不見蹤影。
陳水雖然失了手,不過韶靈還是難逃一死。
季茵茵眼看着聞聲而來的婢女,哪怕不會游水,她也篤定許多。
不遠處,有一串細微的水泡由下而上,季茵茵毫不猶豫,在水下抓到衣裳一角,用盡全力將它按下,不讓它浮出水面。
半響之後,別院的家丁將季茵茵救了上來,婢女脫下身上衣裳給季茵茵裹着,展綾羅聽到風聲,也很快趕來,噓寒問暖。幸好如今還是盛夏,湖水溫暖,並不寒涼。
“那是什麼?”眼尖的婢女低呼一聲,朝着湖中心一指。
平靜的湖面上,不知何時浮起一件粉紫色的女子外袍,卻並非季茵茵身上穿着的。
“母親,我受了驚嚇,一時忘了,韶大夫還在水裡呢。”季茵茵一臉擔憂,急色匆匆地說道,眼底的笑意,卻藏匿的極深。一個人下水這麼久也不曾冒出頭來,定是沉在了湖底。
展綾羅指使了家丁,再度下水去:“愣着幹嗎,你們快救人啊!”
“你們一定要將我的外衣撈上來,那可是杭州出的上等絲綢!”一道清靈的笑聲從遠處傳來,衆人順着聲音望過去,一人正坐在另一方的湖邊花叢中,雙腿垂在水中,從淺藍色的中衣上絞水,愜意自如。
季茵茵不敢置信,瞪大雙眼,身上盡是寒意,彷彿被丟入一個冰窖一般。
“宮夫人,我在水裡遊了好久,筋疲力盡,可等不及要嚐嚐你的手藝了。”韶靈擡起下顎,笑望着一臉詫異的展綾羅,展綾羅尷尬地笑着點頭,吩咐婢女領着韶靈去換一身衣裳。
等韶靈走近,展綾羅才隨口問:“韶大夫,你怎麼掉到湖裡去了?”
“我低頭看你們養的錦鯉,不知怎麼就落了水。”韶靈說着這一番話,眼睛卻望着季茵茵。
季茵茵避開了她的視線,將身上裹着的外袍抓的更緊,韶靈見狀,笑道。“宮小姐,你不諳水性,又受了驚嚇,趕緊喝一碗熱薑湯,去去體內的寒氣。”
她微微點了點頭,便跟着婢女走向前去,韶靈不動聲色地望着她的狼狽身影,脣畔生出極其微弱的笑意。
她早就潛水到了岸邊,眼睜睜地看着季茵茵如何接二連三地算計自己。
季茵茵,你還是跟過去一樣狠毒。
“要我給小姐把把脈嗎?”換好了乾淨衣裳,韶靈走入季茵茵的閨房內,笑吟吟地走近。
季茵茵的眼底盡是幽暗顏色,她淡淡說了句,顯然很想避開她。“不用了,還好湖不深,我沒什麼大礙。”
“我坐在岸邊的時候,沒想過看到宮小姐在私底下,是這幅樣子——”韶靈輕輕一躍,坐在窗櫺上,輕輕地問:“侯爺見過他的未婚妻,如此猙獰易怒,想置人於死地嗎?”
聞到此處,季茵茵的臉色更難看了,她沒有料到,她對韶靈所做的一切,韶靈都察覺了!她笑了笑,依舊溫婉從容。“我方纔拼命游水,沒有顧着韶大夫,你就如此咄咄逼人,責怪於我麼?”
對季茵茵的僞善,韶靈見怪不怪,她垂眸輕笑,不以爲然,言語之內盡是訝異。“宮小姐是大家閨秀,天天拿針繡花,手上竟然有這麼大的力道?”
“在危難關頭,我一個不懂泅水的弱女子,根本就不知道抓到的是什麼。”季茵茵面不改色,柔聲說道。“韶大夫對我似乎有很深的成見。”
“當然,也許是我看錯了。”韶靈淡淡地笑。
季茵茵抿了抿脣,卻並不說話。
“昨晚,我經歷了生死危機,傷口到如今還在疼。”韶靈韶靈從窗櫺上躍下,利落地拍了拍雙掌,沒走幾步,就逼到季茵茵的面前。
季茵茵的面色數變,卻避開韶靈的視線,神色溫婉一如往昔。“韶大夫是不是跟人結了仇?”
“是個好鐵匠,打得刀也亮,磨得刃也利——”韶靈把玩着手中的匕首,脣角揚起一抹頑劣不羈的笑意。“就是出手的動作並不利落,沒什麼主見,很容易受人擺佈。”
季茵茵臉上的笑,僵硬而冷淡。
韶靈看了季茵茵幾眼,揚長而去。
季茵茵猶如鋒芒在背,藏在桌下的雙手緊了又鬆,鬆了又緊,心中忐忑不定。
碎語圓桌上,擺放着七八道菜餚,展綾羅坐在正中,熱情地請韶靈入座:“一直說要請韶大夫來別院玩賞,這幾道菜都是我親自下廚做的,比不上一品鮮的味道,但還差強人意。”
韶靈彎脣一笑,並不客氣,坐入席內,展綾羅彷彿是結交了多年的忘年交,給她夾了一塊魚肉:“韶大夫,你嚐嚐這新鮮的清蒸鱸魚。”
“夫人跟小姐怎麼不吃?”韶靈眸光一閃,笑着問。
“琉璃不喜歡魚腥,我也很少碰。”展綾羅說的平靜,定神望着不曾動筷的韶靈。“韶大夫不會也挑嘴吧。”
“這個時節的魚蝦,頗爲豐美,可惜夫人小姐嘗不到這等美味。”韶靈話音未落,便將碗中的魚肉夾到脣邊,閉上眼暗暗嗅聞,輕嘆道。“真香啊,夫人,你這裡面是加了什麼料?”
展綾羅突地碰倒了筷子,婢女很快拿來另一雙,她這才朝着韶靈說。“真不好意思。”
季茵茵淡淡睇着韶靈,展綾羅的眼底有一絲細微的企盼,韶靈不再多言,咀嚼品味這一塊魚肉。
展綾羅邀請她到別院,當然是一場鴻門宴。
她卻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韶大夫從大漠而來,有沒有想過要何時回去?”展綾羅滿臉是笑,問的很隨意。
“我這人向來隨意,想走就走,想留就留,沒個一定。”韶靈一句帶過。
季茵茵的面色微變,她小口品嚐着菜餚,彷彿食慾全無。
等差使下人送走了韶靈,展綾羅纔在季茵茵耳畔說道:“你方纔想把她推下水,她要死在別院,侯爺能不生疑嗎?”
季茵茵眉頭一皺,追問一句。“母親有何高見?”
展綾羅露出志得意滿的神情,說的萬分自豪篤定。“我在那道菜裡下了藥,聽說她常常喝酒,這藥的厲害之處,便是一旦碰了酒,她這張臉就徹底毀了,會生出滿臉的斑。到時候,侯爺看着她就噁心,肯定會收心的,我們既不會髒了手,侯爺也很難懷疑到我們頭上來。”
季茵茵聞到此處,這才綻放笑靨,環抱着展綾羅的身子,撒嬌道。“還是母親好計策,幫女兒消氣。”
韶靈走回靈藥堂,才從櫃中的百來個瓷瓶中找到一個,倒了一顆藥丸,以清水送服。
這等雕蟲小技,又如何難得住她?!這些天來,她們一心要讓她死,一心要剷除她,但陳水已經跟風蘭息說清真相,季茵茵還有何等勝算?!
侯府。
老夫人一聽到清晨的消息,召人將風蘭息喊到自己面前,一臉凜然。
“阿息!不管如何,我都不相信琉璃是這樣的人。流言蜚語,勝過利刃,她來投靠侯府,若我們不能保護她的名聲清譽,便是害她!她已經無依無靠,你怎麼忍心將她推到風口浪尖啊。”
風蘭息淡淡一笑,神情淡漠。“我並未責怪琉璃,造謠生事的人也已經被轟出侯府,母親,你不必爲此事擔憂。”
老夫人欣慰地嘆道。“這就好……”
韶靈一直在等。
從午後到黃昏,每一個時辰,她專注地望着洛府外經過的每一輛馬車。直到夜色吞噬了天上的彩霞,她也不曾等到侯府的馬車。
韶靈扶着門,默默坐在門檻上,一晃眼,她來阜城已經三個月了,她總算要等到她要的答案了。
她要的,是風蘭息去僞存真。
夜色,宛若烏青色的輕紗,披在她的身上。
侯府的馬車,在夜燈初上的街巷中疾馳而來,淡淡的光影籠罩在馬車上,朦朧而美麗。
管家下了馬車,請她上車:“韶大夫,侯爺命小的來接你。”
韶靈微微點頭,坐上馬車,馬車駛離了洛府,停靠在護城河邊。
那個白衣男子,早已在柳樹下等候,水中夜色粼粼,銀光泛在他的身影之上,他的背影安靜而祥和,她只是遠遠望着,遲遲不說話。
風蘭息轉過身來看她,他臉上的笑很淡,彷彿又回到了三個月前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
她的心,微微一動。
“風蘭息,我知道你肯定要找我。”韶靈脣畔有笑,眼底一片騰騰碎光,彷彿是整個星空的星辰,全部墜入她的眼底。
他的視線鎖住她的臉,眼底卻沒有半分動容,他凝視着她的眉,她的眼,她的笑容,她臉上的任何一道紋理輪廓,他彷彿是頭一回看到她,根本看不夠。
他的沉默,太久太長,他的眼神沉重又哀默,甚至,她在風蘭息的臉上,捕捉到一抹淡淡的哀傷。
韶靈緊緊盯着他,眉目之間熱火般堅決,嗓音清冷:“風蘭息,你說過,要我相信一個人,你有你的方法。”
“在大漠,只要互生情愫,就能私定終身。”風蘭息的笑意暗中發澀,他頓了頓,說的並不輕鬆。“但這兒是中原,我不能不明不白地留着你。”
這一句話,堵得她半個字都說不出來。他在對街等候她小半天,他們在護城河邊說過的無數個故事,他們在窯坊他看她的眼神,他派人送來她最愛吃的梅子幹……她擠出笑意,笑靨依舊明朗,眼底的幽幽柔光,風蘭息避開她的視線,沉默着遙望天上明月。
他臉上的一絲細微的遲疑,卻令她心口一震。
韶靈抿脣一笑,她緩步走到他的面前,逼着他看着自己的眼睛說話。“風蘭息,你的心不是已經告知你一切了嗎?你身邊的是誰,站在你面前的又是誰,你難道一點都察覺不出嗎?你非要我說出來嗎?”
風蘭息無聲地望向她,淡漠的眼底諸多情緒,清淺俊容,晦明晦暗。
她的耳畔,突地安靜的沒有任何聲響,甚至連令人煩躁的夏蟬,都像是一刻間飛走了。她甚至,聽得到自己的心跳。她笑着,紅脣輕啓。“風蘭息,我——”
他伸出手去,不曾撫上她的臉,他……卻一手捂住她的口鼻,緊緊的,不讓她說出哪怕一個字。
韶靈的呼吸一滯,眼底迎來一片驚痛。
這就是他想對她做的全部。
風蘭息的確察覺到一切都錯了。
但他不惜錯上加錯,不惜顛倒黑白,不惜指鹿爲馬,卻不想從她這兒聽到那一句真話。
他要她掩埋秘密,當另一個跟他此生無關的人。
他想擁有的只是季茵茵,而不是她。無論季茵茵身上多少破綻,無論季茵茵本性如何,他全都可以視而不見!
她是誰,季茵茵是誰,還有追根究底的必要麼?!
那麼溫暖的手掌,貼在她的脣上,她的脣卻冷得像是千年寒冰。
韶靈淡淡睇着他,睇着那一雙熟悉又陌生的眼睛,那柔和的俊臉輪廓,她的心,一瞬墜入萬丈懸崖,被崖底的刀劍刺得鮮血淋漓。
他跟隨了他的心,給的卻不是她要的答案。
她的眼,一瞬從洶涌激盪,變得死寂晦暗。
“我一直在等一個人,如果他變心,我以爲我會殺了他。其實……”韶靈拉下風蘭息的手,眼底依舊沒有一滴眼淚,雙目覆上一層淡淡血色,她脣角上揚,平靜地說。“他不配,我也不想髒了手。”
風蘭息眼底的光亮,一瞬間徹底熄滅,他的面如死灰,黯然而複雜。
她正欲掉頭就走,突地轉過臉來,盯着他的眼睛,笑的有些輕蔑。“我只想跟你說,宮琉璃早就死了,死在九年前的那場大雪。”
這一句話,字字絕情。
月色照在風蘭息的俊臉上,他的臉色更白了一分,眼底帶着震驚,一抹痛楚無處可遁。
她心中冷笑,季茵茵當然只是一個冒牌貨,但她同樣也不再是宮琉璃了。
韶靈噙着笑意,甩開他的溫暖手掌,決絕轉身,走入夜色之中。
脖子上的那一道血痕,傷的只是皮肉,但親眼看到風蘭息給她的答案,傷的卻是……心。
她終究太自負了。
她以爲——等所有破綻都被風蘭息識破,他會還給她應有的公道。
公道……唯有靠她自己去爭,她還是信不過任何人。
“侯爺,您該回去了。”
管家在風蘭息的身後低語一句,韶大夫走了將近一個時辰了。但風蘭息還是站在原地,望着她走的那條石路,若有所思。
韶靈跨入洛府的門檻,短短一瞬,她的力量就好似燃燒殆盡。她無力地靠在庭院的樹旁,眼底的火熱遲遲不肯消退,良久後,纔再有力氣提步離去。
夜色越深,那雙墨眸,卻越是堅定如火。
從梳妝檯前取出那一支蓮花簪,她緊緊握着,指節透着蒼白冷光,幾乎耗盡所有力氣。
咔擦。
及其輕微的聲響,從她的手心傳來,荷花簪裂成兩半,從韶靈的手掌,無聲落下地面。
白瓷的沾着她手心的殷紅血滴,靜靜地躺在她的腳邊。
她無聲地笑了。
……
風蘭息緩步從樓梯上走來,他的眼神定在臨窗的老位子上,舉步自如地走向她。
韶靈今日一襲束腰紅裙,胸前一大片灼灼盛開的山茶花,三千青絲,肌膚如雪,紅脣如雪,側臉望向窗外的夜色,身影決裂而鮮明,宛若一把火,將人的心烘的熾熱。
他沒料到韶靈時隔一夜會要跟他見面,彷彿昨夜,他們都不曾說出一句絕情的話。
她回頭看他,素手一攤,眼底幽深似海。
“侯爺,請坐。”
他再也聽不到哪怕一聲帶着怨氣的風蘭息。
她勾着笑容,臉上不含一絲多餘情緒,直視着風蘭息的面孔,她遊刃有餘,張弛有度,收放自如。
彷彿,他不過是一個客人。
風蘭息入了席,臉色如水,眼神清明,雙手垂在身側,連茶杯都不碰。
“侯爺欠我一筆人情,不知還記不記得?”
“既然我答應了你,當然會做到。”風蘭息的眼神平靜,說話的聲音卻有些乾澀:“不過若是跟她有關……”
韶靈眼神一沉,生生打斷了他的話,笑着搖頭:“您貴人多忘事,我就直說了。我爲老夫人治病,當下不曾要侯爺的一分診金,只要侯爺滿足我一個心願。”
他真當她那麼在乎侯爺夫人的身份?!時過境遷,歲月無情。
風蘭息在她的臉上看不到哪怕一絲一毫的悲傷陰鬱,眉頭輕蹙,他下顎一點。“你說。”
“侯爺,我這人有點毛病,是我的,終究是我的,不是我的,我不爭。”韶靈雙眼冷冽,收起百種情緒,冷聲道。“您請放心,我今日跟你要的,跟那個女人沒半點關係。”
聞言,風蘭息的淡色眼瞳之內,諸多情緒,宛若藤蔓一般糾纏紛雜,她根本看不清楚。
他沉默了良久,才點頭答應。“只要我能辦到,你儘管提。”
他們之間,泛着一樣客套的疏遠。
只要護着他的季茵茵,他什麼都好商量。
韶靈舉杯品茶,脣畔的笑意更淺。“我要侯府的無憂丹。”
風蘭息凝視着她,鄭重地問:“你要它何用?”
“無憂丹的珍貴之處,侯爺豈會不知?難道當小菜吃嗎?”她並不看他,輕笑出聲,笑容卻不達眼底。
見他遲遲不曾開口,韶靈垂眸,幽然望着杯中旋轉的茶葉尖。“侯爺一諾千金,該不會食言而肥吧。”
他久久睇着她,眼底一絲淡淡的疼痛,待她擡起臉來,他的眼底已然恢復靜謐。“你隨我去侯府拿。”
韶靈彎脣一笑,將手中茶杯一放,喜怒不形於色。“侯爺果然仗義。”
她的笑靨,勝過明月清華,在風蘭息的眼底閃爍,他的雙眼幽明晦暗,微不可聞地輕嘆一聲。
“今晚,我給你點一壺上好的酒。”
韶靈無聲笑了,她手掌一揚,沉聲道。“酒,我就不喝了,辦正事要緊。”
被她的決絕刺傷,風蘭息眼中風雲突起,萬般糾結心痛都匯聚在心頭,他唯有隨着她起身,兩人一道走出酒樓。
這一路上,兩人沉默着沒說話,直到快到侯府門口,他才放慢腳步,舉步不前。
“侯爺,請。”
韶靈驀地轉過身來,朝着遲疑的男子粲然一笑,既然到了這般田地,她得了想要的東西就會離開,絕不拖沓。
“侯爺不必擔心,我從不在不值得的人或事上耗費心思。”她的笑,冷到了骨髓,果斷而冷峻。
她就站在正門之下,月華般的面容纖毫畢現,紅裙迤邐,就像是她此刻的情緒,決裂的拒人於千里之外。
風蘭息的脣邊,生出莫名的笑,壓抑的聲音在寂靜中響起,彷彿極力抑制着很多不能言語的心情:“我也是。”
韶靈抽離了視線,跟着他走向最深處,直到侯府的祠堂之內,他躬身朝着祖宗牌位行跪禮,依舊沉默而安然。
她的眼光在周遭轉了一圈,冷眼看着他從祖宗牌位前供着的紫檀木盒內,取出一顆淺白色的藥丸,一步步走向她。
他淡然地說。“希望對你有用。”
韶靈毫不客氣地將藥丸塞入腰際紅色錦囊,揚脣一笑,笑容張揚而輕狂。“我們兩訖了,從今天開始,誰也不欠誰的。”
“你先走吧,我跟列代祖宗還有話要說。”風蘭息的臉色如水,清明安靜,那雙眼底依舊純粹的宛若月色清輝,沒有任何雜質。
她但笑不語,下一瞬,人已然到了門外。
風蘭息朝前走了兩步,轉身關門的剎那,對上韶靈的那一對墨黑眸子,他的笑,捲起一分無聲的苦澀。
她步步爲營,哪怕讓風蘭息看到敵人的真面目又如何,她何嘗不是慘敗而歸?!她早已決定要走,更不會爲風蘭息的變心而傷心介懷。
只是那一瞬,他的眼裡藏匿了太多太多——不捨眷戀痛苦悲傷各種翻滾,看得她的心緊緊縮着,暗潮洶涌。
風蘭息沒有迴避韶靈狐疑的視線,兩人的目光凝在一起,他的手卻依舊緩緩闔着門,他的清俊容顏,漸漸在她的眼底隱去。
她崩落了笑容,闊步離去,她至少得到了無憂丹,此趟回去就能給自己贖回自由身,不算空手而回。
這樣的男人……她根本沒必要跟季茵茵爭,更不值得她留戀。
“管家,侯爺跟宮小姐的婚期定了?就在明年開春,這是真的嗎?”
“老夫人已經允了,這幾個月,我們可有的忙了……”
韶靈面無表情地走出了侯府,這些話落在她的耳畔,彷彿不過是一陣清風。
話都說白了,他們之間很清楚了。
但有一剎那,她多希望眼睛模糊一片,就不必看的太清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