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6 姐弟相見
有了七爺的首肯,她很快就被領到了一座偏遠的院落,門前佇立一人,男人的耳力並不一般,隨即轉過身來。
他十分高大英挺,約莫八尺,一襲黑衣勁裝,黑髮綁在腦後。細看之下,面孔棱角刀削般分明,劍眉飛揚,左耳穿着一個細小的銀耳環,不羈隨性。此人隨身佩戴一把青銅劍,這把劍是他的命根子,聽聞長埋地下百年。
主人與古劍早已融爲一體,哪怕遠遠一看,也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孤絕冷漠。
她噙着笑看他,彷彿這個男人長着一張可以讓人笑得出來的臉。
實則不然,他在雲門素來獨來獨往,在外行走的時候,常常嚇壞街巷中的老弱婦孺。臉上的右眼以黑布罩着,兩側繞過腦後固定着,左眼冷沉犀利。
多年前看到他的時候,她就知道——他的右眼是瞎的。
雲門中人人都叫他“獨眼”,是七爺手下最能幹的下屬,人人都怕他,更怕他手中那一把見血封喉的劍——唯獨她不怕。
她跟獨眼,都有相似之處。
他們都是七爺撿回來的一條命。
跟他相比,她很幸運,畢竟沒少掉一隻眼睛。
對於一個同樣死而復生的人,她只會覺得同類般的……親切。
獨眼的身世,一切成謎,甚至連他的年紀真名也無人知曉,有人說他三十出頭了,但韶靈卻又覺得不像,他該是個年輕男人,不過揹負的包袱太沉重而已,纔會流露老成。有人說獨眼是爲了復仇,這十年不分白晝黑夜紅了眼一樣練武,才練的這一手無人可比的劍術。
他們好相似,不是嗎?!
獨眼面無笑容,依舊一派冷冰冰的模樣,左眼透出冷然決絕,但他一開口,卻是啞重晦澀的嗓音,彷彿平日裡並不常跟人說話。“你回來了。”
他的語氣太過冷靜沉着,似乎他早已預知,她必定重回雲門。
韶靈眉梢輕挑,問了句。“獨眼,是你把人帶回雲門來的?”
“我奉命行事,先前並不知他是你弟弟——”獨眼看着眼前女子的面容,黑眸之內有了一絲很難察覺的波動,他啞然說道。
“算了,就算知道是我弟弟,你也無法違背主上的意思。”韶靈輕搖螓首,說的冷靜。不管是誰,在雲門都該對七爺惟命是從。再說,她跟獨眼也談不上任何交情,他這般冷傲的人物,絕不會對別人掏心掏肺,互訴衷腸。
獨眼盯着那雙過分清亮的眼,刀削般的冷峻面龐只剩下肅然,良久,才說。“至少不會讓他受到這麼多的驚嚇。”
她突然沉默了,心中淌着一絲暖流,若先前知曉是她的親人,獨眼當真會對胞弟多幾分客氣?他爲七爺效力,不斷的殺人,這樣的殺手竟然還有一點人情味?
不過,慕容燁讓她來看人,爲何獨眼還在門外守着,難道胞弟要被當成囚犯般禁足?
獨眼看她徑自失神深思,啞着嗓子說。“我讓人把一日三餐都送去,但他不吃,我一進門,他就更害怕。生怕他有個好歹,我纔在這兒留着。”
“謝謝你,獨眼。”她這才暗暗舒了一口氣,笑顏看他。
獨眼側過臉凝視着她的身影,嗓音低沉的彷彿從地下傳來,左眼晦暗難測,宛若一潭被攪渾了的泥水渾濁不堪。“我當真看來如此可怕嗎?”
“他還是個涉世未深的孩子。”韶靈這回卻不再裝聾作啞,獨眼跟她打過幾回照面,她真沒想過獨眼會這麼問。
短暫愕然之後,她轉過身去,沉聲道。
“別跟孩子一般見識,容貌素來只是一張皮囊。”
獨眼孤傲冷漠,殺了不少人,卻並不歹毒陰險,他願意守着胞弟等待她前來,實在大材小用。
獨眼移開了視線,只是緊握青銅劍的手掌愈發用力,手背上的青筋畢露,指節緊繃。“趕緊去吧。”
他疾步離開,自己本不該開口,說些奇怪的可笑話。看來,他還是……沉默寡言的好。
韶靈直接推門而入,她環顧四周,屋子沒有繁雜傢俱,靠窗有一桌雙椅,內室是一張簡陋木牀,但牀上空無一物。
就像是——根本沒有人造訪。
她凝望着眼前的空屋子,點點滴滴的雀躍,等待的疲憊,隱藏的歡喜和多年未曾團聚的心酸,一瞬千百條溪流奔騰入海……而如今,她暗暗告知自己,她當真已經找到他了!
她眼前什麼都沒有。
可是他就在她身後。
哪怕沒有見到他,她的心也無聲無息地準確無誤地告知她,他就是她要找的人,不顧他衣衫襤褸,抑或醜陋頑劣,甚至滿身瘡痍,她都願意緊緊抱住他!
“若你不想見人,我可以不轉身,但你要耐心聽我說——”
她的話根本無人迴應,宛若面對一堵空牆,韶靈笑靨不變,緩緩說道。“你一定很害怕,也很想知曉爲何會無緣無故被擄,更想知曉你往後會遭遇什麼事。你不用問,我都知道。”
她唯有聽到自己的聲音,像是在自問自答。“因爲我,你纔會到這兒。但往後,你絕不會再遭遇任何壞事,哪怕是死,也會護着你。”
漫長的等待,身後死寂安謐,但許久之後,她聽到很輕很輕的呼吸聲,料想方纔他定是屏息凝神,一刻也不敢鬆懈。
韶靈微微蹙眉,想着他竟然如此膽戰心驚,心中不捨,溢出一聲低不可聞的淺嘆。“韶光,我是你姐姐,親姐姐。”
此話一出,背後的呼吸聲,又突然斷了,她眉頭緊鎖,心吊到嗓子眼。
韶靈壓下心中忐忑,故作憂傷,輕搖螓首,說的失望至極:“你就不想看看我長什麼樣?這幾年,我連做夢都常常夢到你的樣子。小時候,我偷偷抱過你,卻被爹爹數落了一通,說我要是把你摔了,一定饒不了我……”
爲何他還是沒有半點回應?韶靈緊緊握拳,佯裝生氣,淡了臉色,冷若冰霜。“你要再不說話,我可就走了啊。”
她話音剛落,還未挪動一步,衣袖口似乎被人扯住,哪怕只是很輕的力道,她已心軟成水,無法丟下他不管不顧。
孃親的慈悲心腸,何時也繼承到她身上來了?她滿心自嘲,柔聲詢問。
“既然你不想我走,那我能看看你麼?你不說話,我就當你答應了!”
要比無賴,她一定贏。
她低頭轉身,只見細細冷光,藏匿在他的指掌中。
定睛一看,滿心寒意,但很快,她眼眸一亮,輕笑出聲。“你方纔拿匕首對着我?”
若是她說錯一句話,或許他早就不顧一切捅她一刀,人在恐懼之下,哪有理智可言。
忍俊不禁之後,她卻有些惆悵,三年前,她也跟弟弟一樣手握利器對準慕容燁,看似勇敢,實則軟弱。
不顧後果的衝動,不惜一切的愚昧,誰高誰下,誰強誰弱,早已註定。
三年後的她經歷世事,對着弟弟的自衛一笑置之,不難想象當年慕容燁以何等眼光看待如此弱小愚蠢的行徑——
十五歲的她必定會那麼做,而十八歲的她,卻絕不會那麼做了。
她不畏懼改變。
只要時光,讓她變得更強,更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