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雨無聲。
其實蕭雲一步出茶館,就察覺到了周圍環境的異常。
漆黑中,一股足以令百花消殘的氣息正在空氣中興妖作怪着,這是他在生死邊緣掙扎了將近三十年的本能反應。只不過他以爲是南宮伯玉布在外面的暗衛對他懷有深深的敵意,對於雙手沾滿了南宮家護衛鮮血的他來說,這無可厚非。但是這股隆冬蕭殺氣卻始終陰魂不散,一路跟着他,就感覺不對勁了,像無數只幺蛾子在身邊不停環繞,特別不舒服。可藏在暗處那些神秘人物的目標似乎並不是自己,因爲如果對方是衝自己來的,剛纔在前兩個拐彎角就應該動手,那裡纔是使壞捕羊敲悶棍的最佳埋伏點。
目標既然不是自己,但爲什麼還要一路監視着?難道是希望自己快點離開,而害怕自己回頭?
蕭雲回頭望了一眼空空蕩蕩曲折蜿蜒的巷弄,好似突然想通了什麼,驚道:“調虎離山!”
一語驚醒夢中人。
目標既然不是自己,當然就是一碗茶館裡的南宮伯玉了。
蕭雲剛想轉身回去,滿天的細雨中,十數黑衣人忽然從房檐上縱身而下,像蝙蝠般輕盈落地。
這支從天而降的隊伍沉默着,冷冷冰冰,似一柄柄未曾出鞘的寒刀,橫亙成了一道銅牆鐵壁。
他們都披着黑色的半身雨衣,飄搖動盪的雨水吹進他們的臉龐,使得冷峻的表情多了份蒼涼。
坑坑窪窪的青石板路積了不少雨水,這支隊伍踩在積水中的步距腳寬如出一轍,似融爲一體。
刀入鞘。
“此路不通。”站在隊伍最前面的一個黑衣人擠開牙關,冷冷蹦出四個字,不容許任何商議。
“城管?”蕭雲打量着只有不到十米距離的這羣人,微微上揚的嘴角,流露出諷刺般的笑意。
“別犯傻。”黑衣人頭目再次警告道,眼神裡已攏起了濃濃殺意,似乎眼前幾個人都是羔羊。
“你們跟茶館裡的人有仇?”蕭雲渾不在意對方的敵意,依然掛着淡淡的微笑,刺探下軍情。
“不該你知道。”黑衣人頭目不帶感情色彩道,腦子裡在分析如果貿然動手,能有幾分勝算。
“巧了,我也跟茶館裡的人有仇,咱倆有共同話題啊,不如回去聊聊唄。”蕭雲沒皮沒臉道。
對方愣了一下,沒見過這麼不要臉的,索性沉默了下來,但是依然像落地生根一樣站在那裡。
“怎麼不說話了?是你的智商跟不上我的思維了嗎?還是你有難言之隱?”蕭雲摸摸鼻子道。
對方繼續裝聾作啞,似乎打定主意不搭茬了,反正你原地不動就行,乾耗着,看誰耗得過誰。
只要不往回走,你愛站多久站多久。
“唉,君子不動口,往往就是該動手的時候了。”蕭雲低聲感慨一句,黑傘一轉,甩出水跡。
黑衣人眼角抽搐了一下,馬上回復了平常,平靜一攤右手,沉穩而堅定道:“別咎由自取了。”
蕭雲笑得愈發雲淡風輕。
而天空就如一塊打翻的硯臺,濃重醇厚的夜色掩蓋了一切發光的東西,一片了無生趣的死黑。
只有細雨飄零。
倏然間,蕭雲微笑着將那把黑傘前置橫在了自己面前,遮住了整個上半身,再猛地一合傘。
啪!
黑傘頹然落地。
人竟然憑空消失了!
變戲法?!
“在上面!”黑衣人頭目在錯愕了幾秒鐘之後,最先發現蕭雲的蹤影,已經在房頂青瓦上了。
“狗子,陳武,廖斌,李強,你們四個上房頂追人。”黑衣人頭目一邊下命令,一邊拿出刀。
但狼屠及五名狼士沒給黑衣人纏上蕭雲的機會,黑森森的六副弩箭,就像毒蛇的獠牙般劇毒。
咻咻咻。
狗子、陳武、廖斌、李強四個人儘管反應極快,在老大下命令的一瞬間,已經分成左右兩個方向像三峽猿猴一樣飛檐走壁,準備去圍堵蕭雲了,但狼屠他們的弩箭更快,狗子他們的手剛勾着瓦片,身體就被迅疾而來的弩箭穿過,劇烈的疼痛讓他們的上升趨勢戛然而止,揪落幾片瓦片的同時,自己也悶哼一聲摔在了青石板路上,嘭!濺起一大片水花,猩紅鮮血開始從傷口處蔓延,只是光線太暗,看不出什麼端倪來,但四個人的生命跡象正在迅速消失。
黑衣人頭目被這短短一瞬間的變故吃了一驚,也明白了眼前那六個比夜色還黑的人不好對付。
“老六、狍子、聶瑋你們仨上房頂追人,其他兄弟跟我殺!”黑衣人頭目領着8個人殺過去。
刀出鞘。
由於距離相距太短,狼屠他們只夠時間射出一輪的弩箭,但都被有準備的黑衣人們用刀隔飛。
黑衣人們的武功不下八品,在隔飛弩箭後,信心大增,乘着雨勢奔襲,勢若瘋虎,千軍難當!
衝在最前的黑衣人頭目褐色瞳仁死死盯着如同巨靈神一般的狼屠,見他始終如同一座巍峨聳立的小山一樣站在那裡巋然不動,驚意才起,怒意更盛,等離他只有十步之遙時,右腳一塌地,以右腳腳掌爲中心的周圍積水仿似被巨石砸中,瓢潑地向兩邊分去,而人卻已經像一隻巨型黑鳥般騰空而起,祭出一招驚天刀勢,「獨闢華山」!
狼屠跟蕭雲呆久了,學會神經大條膽太肥,生死一線居然還有時間咧嘴一笑,露出了一排潔白如銀的牙齒,那張黑臉終於在夜色中露了個相,並不去搭理黑衣人頭目那暴虎馮河的一刀,反而選擇了以毒攻毒,右手駭然抖出一把鐵釺,厲狠無比地向着黑衣人頭目的大腿根紮了過去!但狼屠沒有料到的是,這位黑衣人頭目同樣是視生命如草芥的,竟像是沒有看到這一刺般,仍然刀勢不止,往下斬去!
釘的一聲巨響,鐵釺是刺中了此人的大腿根,卻像是刺中了鐵板一般!
狼屠眉頭緊皺,驟然醒悟這是江湖上已經沒有誰會再練的傻笨功夫——鐵布衫!
可是對方既然練了,而且根本不躲不避,就說明對方真的很愚蠢地花了數十年的苦修,摒棄了所有的男歡女欲,將這門功夫練到了極至,有足夠的本錢。刀勢所向,正是出師不利的狼屠腦門,在這生死一瞬間,他趕緊滑水後撤半步,右手猛地一拐,手腕一翻,將將在刀刃離自己只有幾公分的時候,用鐵釺將其擋了一下,黑衣人頭目的致命一刀終是阻止了來勢,但他人反應極快,在空中騰挪的時候,利用反向作用力一個鷂子翻身,右腳不偏不倚踢中了狼屠的右腦太陽穴,力道之大,使得沾在狼屠頭上的雨水如禮花綻放,竟把近兩百斤的狼屠踢了一個大趔趄!
險些摔了個狗吃屎的狼屠手腳並用在潮溼的青石板路上倒退了好幾米,才停了下來。
他怒了!
這是莫大的恥辱!
狼屠猛地起身,狠狠甩了甩昏沉的腦袋,然後捶胸咆哮,不屈與強悍,就像月圓之夜的金剛!
剛剛佔了先機的黑衣人頭目不禁心頭一寒,知道這次真正遇到硬茬了,握刀的手愈發寒冷。
而躥到房頂上的蕭雲被三個黑衣人緊緊貼着,無法脫身,索性停下來,回頭微笑地望着他們。
“你們底子不錯,誰的人?”蕭雲微笑問道。
“閻羅王的人!”老六陰狠說道,人已經像一頭禿鷹扎向了蕭雲,眼神冷冽,手裡的刀更冷。
狍子與聶瑋緊緊跟在其後,三人呈品字形,在厚重青瓦上踩得嘎嘎作響,齊齊攻向了蕭雲。雨水模糊了視線,卻模糊不了他們天生獵人的嗅覺,獵物就在前方,他們彷彿嗅到了濃厚的血腥味,不由得露出了獰笑。可那頭獵物不知是嚇傻了還是怎麼着,竟紋絲不動站在原地,要不是嘴角那抹清淨如竹的微笑,真以爲他在等死!
老六的尖刀最先達到,猛若洪水,摧枯拉朽。
但這時一隻優雅的大手卻像一道攔洪大壩一樣,猝然伸了出來,如善舞長袖。
老六隻感覺到自己的手腕被那隻大手柔柔地一扭,咔嚓,他竟然就清晰聽到了自己骨頭斷裂的聲音,而他還沒來得及大喊,就感覺那個年輕人像是宇宙的黑洞一樣,能吞噬世間萬物,自己也被一股無形的力量不可阻擋地吸了過去,他想後退卻有心無力,可等到近了身,那股吸取的無形力量又突然消失了一般,而自己就像彈簧被壓到了極致時的觸底反彈。
嘭!
他整個人轟然後飛,把身後的狍子與聶瑋生生帶了出去,三道血柱分別從三人口中噴薄而出!
僅僅是千分之一秒的一瞬間事兒,蕭雲就運起道藏太極,爐火純青地擊退了三名高手!
驚豔!
可他還沒能喘口氣,瞳孔倏然放大,左腳一頓,整個身子蹁躚而起,震塌了附近一大片青瓦!
也就是同一剎那,一道樸實無華的劍氣從他身後划過來,速度之快驚世駭俗,竟劃破他小腿。
不可思議!
蕭雲飄然落地,擡頭望去,看見一個穿着灰色麻衣的古怪青年站在瓦上雨中,手裡一柄長劍。
能夠悄無聲息出現在身後,又能以一道劍氣潤物無聲劃傷自己小腿,此人功夫不在自己之下!
他是誰?!
——————
一碗茶館。
南宮伯玉手指捻着茶杯,還坐在原位上發呆,他琢磨不到方法去阻止蕭雲的瘋狂行徑,沮喪。
此時,剛纔勾引他魂魄的高跟鞋聲再次空靈響起,從對面的宅院出來,飄飄蕩蕩傳到了耳邊。
愈來愈近,愈來愈近。
被擾亂心志的南宮伯玉側過頭去,定目一看,那個穿着鵝黃長裙的長髮女子居然走進了茶館。
隨之而來的,還有四個人,有三個人年紀稍微小一點,但也是奔四十了的,都是一樣的白色粗麻布衣服,相貌也差不離,都是臉色慘白,鼻子又扁又大,鼻孔朝天。而另外一個年紀就稍微大一點,估計有六十了,身形枯瘦,頭戴瓜皮小帽,衣服髒兮兮的,腦後託着一根稀稀鬆鬆的小辮子,頭髮已白了九成,腳上還穿着一雙很舊的回力球鞋。
突見這幾位陌生人闖了進來,茶館裡的八個護衛駭然變色,立即收攏,圍在了南宮伯玉周圍。
“慌張什麼?又沒拿槍指着你,丟我南宮家的臉。”南宮伯玉低聲罵了一句自己的八個奴才。
“不愧是南宮家的一代雄主,佩服佩服。”長髮女子嫣然一笑,對於南宮伯玉的鎮定很欣賞。
“吳總謬讚了,連鍾氏三兄弟以及廣陵散人都是你的跟班,我才佩服你。”南宮伯玉輕笑道。
長髮女子魅惑一笑,將搭在胸前的青絲甩到背後,才一聲嘆息道:“你今晚不該見他的。”
“不見也見了,有什麼該不該的?”南宮伯玉平靜道,還有心情倒茶,“龍井,你來一杯嗎?”
“不了,睡不着。”長髮女子擺手婉拒,眸子流轉,繼續道,“如果你不見他,還能活下去。”
“這一天,早晚都得來,早一天晚一天有什麼區別?”南宮伯玉坦然道,自顧自品了杯龍井。
“南宮伯玉,其實主子一直都很欣賞你,我也是,你很有魅力,可惜啊。”長髮女子感慨道。
“別這麼虛僞,自從曉峰被逼跳樓的那一天起,我就掰着手指頭算日子了。”南宮伯玉笑道。
“你跟謝曉峰不一樣。”長髮女子不置可否道。
“有什麼不一樣?還不是看門狗一條?再蹦躂,也逃不出如來佛掌心。”南宮伯玉無奈笑道。
“你要記住,地下世界永遠只有一個皇帝。”長髮女子善意提醒道。
“呵呵,可咱這位皇帝並不滿足只在地下稱帝啊。”南宮伯玉揶揄道,將那杯龍井一飲而盡。
“你有這個覺悟就好,登基這條路上,需要一些人作爲墊腳石的。”長髮女子莞爾一笑,妖精。
“吳總,我死沒意見,但也要勸你一句,他可是劉邦、朱元璋啊。”南宮伯玉忽然大笑起來。
長髮女子神情一滯,顯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劉邦、朱元璋打下天下之後,都對身邊人清洗了。
“直如弦,死道邊。曲如鉤,反封侯。身既死兮神以靈,子魂魄兮爲鬼雄。”南宮伯玉念着。
“動手。”長髮女子死死盯着對生死坦然得令人不寒而慄的南宮伯玉,終於陰冷地下了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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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週末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