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掛中天夜色寒。
春天的到來並沒有讓雲浮山暖和多少,反而因爲雪正在融化,夜晚更加清冷。
夜很靜,也很空曠。
那隻不知名的鳥又叫了,一聲聲,叫的很緊。這叫聲在夜空中顯得淒涼,讓人揪着心。
這裡是雲浮山的一座孤峰,最僻靜的一個角落,與三千尺潭遙相呼應。
峰底是一片剛冒青綠的草甸,其中仍夾雜着些許未融的白雪,點綴其中,煞是養眼。孤峰坡勢不陡卻顯巍峨,是一道足有百來米高的陡坡,坡上鬱鬱蔥蔥地密佈着青竹,它們的根紮在深層的土裡,枝梢橫斜交錯,密密匝匝,如劍般刺向天空,呈現在黑色的背景下,靜若處子。
孤峰上站着一個小男孩,穩穩當當地扎着馬步,兩隻小手各吊着一塊偌大的石頭,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小臉龐因爲疲憊而沁着清涼汗水。他身後不遠處,一棵蒼勁松樹下,坐着一個渾身籠罩在黑暗中的人,透不出半點光明來,彷彿只是這人世間的一道影子。
“影子,我吊這石頭都已經三個小時了,可以放下了嗎?”小男孩顫聲問道,卻不敢有多大動作,生怕又將手裡的石頭弄到晃晃悠悠,那道冰冷的影子又要揚起手中的彈弓,射出的核桃又準又狠,神鬼具怕。
影子淡淡道:“你想開槍,必須要練指力。”
“那要練到什麼程度?”
“你能用手指把核桃破開。”
“……”
小蕭雲聞言苦叫一聲,卻也不氣餒,冥神靜氣,用道家呼吸法將疲憊所帶來的呼吸不適儘量減到最低,晚風拂在臉上,依舊寒氣逼人。
“武功學的怎樣了?”影子開口問道。
小蕭雲領會他的意思,緩緩道:“還行吧,燕老教的招式都記住了,接下來就是將那些招式逐一融會貫通就可以了。”
影子嗯了一聲,問道:“他明天就走?”
“嗯,他說在這住了挺長時間了,是時候走了,他還叫我去寧州呢。”
“哦?你怎麼說?”
“我說不想去呀,寧州沒有小動物,也沒有這麼多植物,我會捨不得的。半山腰那棵小櫻桃也會不同意我去的。”
“目光短淺!”影子聲音冰冷無物,隱隱有些怒意。
“可是寧州確實沒有這裡好呀。”
沉默片刻,影子忽然拋出一句:“少主,你不屬於這裡,你的舞臺將是整個世界。”
“整個世界?”
“沒錯。”
小蕭雲泛起一個自嘲微笑,輕聲道:“這個世界本就像一卷卷書,有些書淺顯易懂,你可以看得明白;有些書卻如無字天書,是你怎樣努力也無法領悟其中奧妙的。我的觸角能觸到整個世界嗎?”
一片安靜。
許久,影子緩緩道:“威廉·詹姆斯說:人的難題,不在於他想採取何種行動,而在於他想成爲何種人。”
小蕭雲開心地笑了起來,道:“影子,能聽到你說這麼長的句子,真是有種撥開雲霧見月明的感覺。”
影子咳嗽一聲,道:“好了,時間夠了,放下吧。”
小蕭雲如蒙大赦,放心兩塊石頭,放鬆着痠軟的小手和大腿。
他轉身望向那道影子,輕聲道:“影子,你知道我的身世嗎?我很想知道爲什麼有這麼多人暗殺我。”
“不知道。”
小蕭雲苦笑一聲,道:“他們爲什麼要暗殺我?我只是個小孩而已。”
影子冷聲道:“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
小蕭雲嘆了口氣,望向蒼穹,幽幽道:“舉頭西北浮雲,倚天萬里須長劍。人言此地,夜深長見,鬥牛光焰。我覺山高,潭空水冷,月明星淡。待燃犀下看,憑欄卻怕,風雷怒,魚龍慘。”
影子皺了皺眉,道:“辛棄疾的《水龍吟》?”
“嗯。”小蕭雲負手而立,站於峰沿,顯得老成十足,“影子,你說這無邊的黑幕在什麼地方是個盡頭?”
“有光明的地方。”
“你說的很對。媽媽跟我說過:‘小七,你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樣,註定要閃亮的。只是因爲你身旁有太多黑暗,所以你一直覺得自己屬於黑暗。但是,正因爲你存在於黑暗中,所以纔會更閃亮。’終有一天,我要照亮整個黑幕。”小蕭雲微微一笑,靈氣頓現。
影子的語氣終於有了變化,鬼魅般地帶有一絲摸不着的喜悅,道:“少主,你一定是最亮的啓明星。”
小蕭雲輕笑一聲,張開雙臂,對着黑色的蒼穹大聲地吼了一句:“黑夜,你等着吧,終有一天我會用我的光芒照亮整個世界!”吼聲氣衝霄漢,迴盪在羣羣青山中,傳到很遠的遠方,驚起了幾隻棲息在樹枝上的小鳥。
這聲吼是發泄,是豪言,是自信,是霸氣。
放眼而望,濃濃的夜色中,隱藏着峰巒林立、怪石崢嶸的雲浮山羣山。
衆山羣石,或如仙女端坐,或如巨蟒出洞,或雄踞如獸,或筆立如旗。
忽然,那隻不知名的鳥兒再次鳴叫而起。
不知爲何,今晚這鳥兒的叫聲特別悽婉,那聲音高一聲低一聲沒有間歇。
它的聲音,像月光一樣清脆,讓夜色變得很冷,羣山變得昏暗。
“影子,聽到了嗎?”小蕭雲望着黑森森的羣山問道。
“嗯。”
“我很想知道這是一隻什麼樣的鳥兒。我常常在想,爲什麼這鳥兒在深夜裡哀叫,它似乎在尋覓着什麼。它在呼喚什麼呢?我不知道。每當我循着鳥兒的叫聲,尋找它的身影時,總看不見它棲息在哪裡。”小蕭雲緩緩說道,小手指輕輕揉開眉頭,“這癡癡的鳥兒爲什麼總在深夜這樣苦苦的尋覓呢?它是在尋找它的伴侶?還是它在大聲的傾訴衷腸?”
“我不懂鳥語,不清楚。”
小蕭雲輕闔雙目,淡淡道:“影子,你知道嗎?我常常在夜深時,聽着鳥兒幽怨的叫聲不能入睡,我爲鳥的深情而感動,卻也被這叫聲弄的滿心憂傷。我羨慕那隻被呼喚的鳥兒,擁有一份如此執着的癡愛,我甚至嫉妒這隻鳴叫的鳥,它能夠自由的四處呼喚,它在叫,不停的叫,雖然叫聲很悽然。”
沉默良久,影子說道:“少主,天上的星星不止一顆,你不孤單。”
小蕭雲聞言輕笑而起,卻並沒有接上影子的話題,輕聲道:“‘人閒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王維的這首《鳥鳴澗》倒是十分應景啊。那隻鳥兒鳴叫而起,一個世界就像緩緩打開的一卷地圖一般,一點點展現出來。這‘像月光一樣清脆’的鳥鳴聲轉化成了讓這森林甦醒過來的一種內在力量,那是一種內斂的、平靜的、深沉的但同時又是無比開闊的生命之力,那是一片心靈的棲息地。”
“少主,你辛苦了。”影子緩緩拋出一句。
他明白這個只有八歲的小男孩經過的事情是常人無法想象的,這讓他小小年紀便變得成熟,變得睿智,同時也變得滄桑。他不能像一般小孩那樣的玩耍,不能像一般小孩那樣到學校讀書,每天陪伴他的都是艱苦的訓練以及浩瀚的書海,剩下的就只有這雲浮山的一點一滴了。
小蕭雲笑了一聲,回頭道:“影子,你才辛苦,你救了我這麼多次命,我不知道要死多少次才能還你。”
影子淡然道:“你的命就是我的命,救你,我活;救不了你,我死。”
小蕭雲凝眉想了想,平靜道:“當年媽媽抱着我逃到杏花村的時候,是老爺子派你去救我們的?”
半晌,影子說道:“是。”
“老爺子爲什麼知道我在杏花村,爲什麼知道有人要殺我?”
“我不知道。”
“那你知道我媽媽的來歷嗎?爲什麼她要抱着我逃到杏花村?”
“我不知道。”
“爲什麼我爸爸不要我們兩個?什麼人在幕後操縱這些殺手?”
“我不知道。”
小蕭雲隱隱有些怒意,質問道:“那你知道些什麼?”
“我知道我可以死,你不可以。”
小蕭雲聞言一怔,旋即恢復平靜,哂哂一笑,道:“影子,不好意思,我的語氣重了些。”
“沒關係,你還有什麼要問的嗎?”
小蕭雲撓撓小腦袋,有些欲說還休,片刻鼓起勇氣道:“影子,你能不能讓我看一下你的廬山真面目,這個想法已經糾纏我好多年了。我只看一眼,行嗎?”
“可以。”
“真的?”小蕭雲顯得有些欣喜若狂。
“嗯,不過看完之後,你就再也看不到其他東西。”
“……那當我沒說。”
“那我們可以開始了嗎?”
“好。”
影子起身走來,將一支狙擊槍遞給小蕭雲。
那把冷冰冰的、黑黝黝的金屬物件拿在手上沉甸甸的,小蕭雲卻沒有感到特別費力,只是心中一種神聖的敬畏感油然而生。
因爲在這個國度,槍支管理異常嚴格,要摸到真槍都必須是軍隊或者警察。
平常人家,也許除了在被槍斃的時候可以見到真槍外,這輩子估計都難以見到了。
“要想練好槍,必須和它交上朋友。”影子淡淡道。
“交朋友?”
“就是對它異常熟悉,每一個部件,每一寸肌膚都要了然於胸,一摸到它就知道它今天的狀態怎樣。”也許只有在教課的時候,影子纔會講這麼多話。
話音剛落,僅僅十六秒,影子就輕描淡寫般地將一支狙擊槍分解並組裝完畢。
小蕭雲甚至連他是從那個部件開始拆的都沒有看清,速度快到令人難以置信。
影子將他御用的狙擊槍背在身後,淡漠道:“今晚是你第一次學槍,就先從拆裝槍支開始吧。等你熟悉了槍支,再教你怎麼測距,怎麼瞄準,怎麼保證流暢的運行這些基本的東西。”
“那我什麼時候纔算和它交上朋友?”
“比我剛纔做的那串動作更快。”
小蕭雲苦笑道:“……這太難爲人了,你玩槍玩了這麼多年才能達到那種入神的境界,我怎麼能做得到?”
“沒有什麼是你做不到的。”影子的語氣似乎帶着一絲驕傲。
小蕭雲微笑地點點了頭,收斂心神,深深呼吸,望着手中的狙擊槍,喃喃自語道:“再劣的駑馬,我也要將你馴服。”
此時,春夜月光下的雲浮山十分靜謐迷人,陡坡上的青竹被晚風輕輕地吹拂着,發出沙沙地聲音,如同一曲天然交響樂。幾隻深夜未眠的小動物踏着竹間的未融小雪緩緩走着,不知是被這美妙的竹葉磨沙聲吸引,還是被峰頂的金屬拆裝聲吸引,都不約而同地停下了腳步。
孤峰顛上,小蕭雲正一絲不苟地熟悉着槍的每一個部件,每一寸肌膚,一有不懂便詢問那道影子,孜孜不倦。
清冷月光斜斜鋪灑着,那個映射在地上、略顯矮小的身影逐漸高大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