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天霹靂。
世事往往如此,想回頭也已經來不及,即使你肯淪爲劣馬,不一定有回頭草在等着你。
欒紅杏此刻心如死灰,哭到天昏地暗了,仍然不能控制自如,頗有蠟炬成灰淚始乾的態勢。
“知道你過得不好,我就安心了。”
天底下,還有什麼話比曾經的戀人說出這一句更傷人的呢?足以心碎遍地,萬劫不復了。
風過無痕。
“你爲什麼要對我這麼狠心?”欒紅杏低聲啜泣道。
“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而已。”薛子露出一個並不隱晦的笑容。
“放屁!你放屁!你不知道,這些年來,我想你都快想瘋了!”欒紅杏聲嘶力竭喊道。
薛子卻依舊波瀾不驚,彷彿一點都不爲她的楚楚可憐而回心轉意,絕情到令人髮指的田地,揹着手,望着遠處的碧山綠海,不屑一笑,輕聲道:“欒紅杏,不用在這裡貓哭耗子假慈悲了,你的眼淚,不再矜貴,我也不再是當年那個坐井觀天指鹿爲馬的愣頭青。有些事情,擺在心裡諱莫如深,好過打開天窗說亮話,這也是兩全其美的做法,可你非要弄個水落石出才甘心,好,我就奉陪到底。你骨子裡是一個怎樣的女人,當年的我太傻太天真,沒看出來,受苦受難也算自作自受,但現在不同,我一清二楚了,不會在同一個地方跌倒兩次,你也別想用同樣的鬼蜮伎倆再次引我上鉤,沒用。你媽是勢利了點,眼裡只裝着錢,但我還覺得她有可愛之處,起碼不會處心積慮玩弄感情,當年你跟我在一起的時候,左手畫方右手畫圓,一腳不知踏了幾條船,矇在鼓裡的我還以爲遇到了忠貞不渝的秦香蓮,哪想到是碰上了一個水性楊花的潘金蓮?別嘗試着出言反駁這些事實,不怕實話跟你說,這些都是你媽告訴我的,再深厚的母女感情,也頂不上五千塊錢的魅力大,這一點,恐怕你沒想到吧?今天在這裡恰巧相逢,你別癡心妄想着是天造地設的安排,以爲可以破鏡重圓,我們都不是三歲小孩了,人生沒那麼多緣分,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還是走我的獨木橋。再絕情的話,我就不多說了,總而言之,你好自爲之吧。”
欒紅杏臉色蒼白如雪。
薛子果真沒有再說話,很決絕地轉身,向在不遠處翹首以盼的李影蹤露出個笑容,慢慢走了回去。
蕭雲抽完一根菸之後,又點燃了第二根,微笑道:“裘公子,你是想打呢,還是一筆勾銷呢?”
裘鶴鳴冷冷一笑,顯得桀驁不馴,接過保鏢遞來的一瓶水,灌了大半瓶,那種有氣無力的狀態才逐漸好轉,但仍然有些孱弱,對蕭雲提出的兩樣他都置若罔聞,對扶着自己的保鏢吩咐道:“走。”那名保鏢俯首帖耳,扶着他走向後面一輛完好無損的馬自達,可還沒走幾步,他就停下來,回頭指了指還愣在樹下的欒紅杏,冷聲道:“把那個賤人給我捉回來,敢在老子面前紅杏出牆,活膩了。”
十幾輛馬自達逐一發動離開,呼嘯而去。
每一輛經過蕭雲身邊的時候,那些公子少爺一邊把着方向盤,一邊趾高氣揚地向他豎起中指。
蕭雲只笑而不語。
裘鶴鳴坐在朋友的車後座,最後一個走,停在蕭雲面前,降下車窗,輕聲道:“我記起你了。”
“哦?”蕭雲輕輕抽了一口煙。
“你叫蕭雲。”裘鶴鳴的雙眼頓時變得犀利,蛇欲吞象。
“不錯,正是鄙人。”蕭雲微微一笑,卑微得像辛棄疾筆下“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景象。
“這一腳,我會銘記一生,來日方長,我們後會有期。”裘鶴鳴笑笑,意味深長地說了一句。
“我很期待。”蕭雲微笑道,見他升上車窗要離開,提醒一句,“你那輛馬自達沒人開走。”
“不要了,如果你想要,儘管拿去,被別人弄殘的東西,不值得我留戀。”裘鶴鳴淡淡道。
指桑罵槐。
“真是個敗家玩意。”蕭雲瞧着那輛馬自達遠去的身影,罵了一句。
沒見過世面的村民們只敢在車廂裡露出半個頭,目送着那些對他們來說無疑是財富象徵的車離開。
那輛撞壞的馬自達被遺棄,橫在路中間,甘年畫跑過去,左摸摸右看看,點點頭,又搖搖頭。
“甘主任,感興趣?”蕭雲走到他身邊,凝視着被撞壞的車頭,輕聲問道。
“沒仔細瞧過小車的內部構造,就想看看廬山真面目。”甘年畫撓撓頭,露出幾分尷尬神色。
“拿回去吧,修一修,還是能開的,而且會很搶眼。”蕭雲輕聲道,向他提出了一個建議。
“不行,俺們村的祖訓就是路不拾遺,更何況我又不會開,蕭老闆,還是你要吧。”甘年畫說道。
“那我就卻之不恭了。”蕭雲沒有任何的推辭,馬上就惶恐不迭地答應了,笑容要多狡詐有多狡詐。
這年頭,管他什麼嗟來之食,有白送的拱手相讓,打腫臉充胖子,那纔是不折不扣的大傻帽。
夕陽西斜,百鳥歸林。
村民們合力將這輛破馬自達挪開,趙八斗跟蕭雲呆在一邊抽了兩根菸,才載着村民繼續返村。
蕭雲沒有再跟着走,因爲他今天的目的就是來找薛子,沒想到還有意外收穫,怎一個爽字了得?
“薛子,丫頭過幾天就要回成都了,到時候你跟着去。”他盤腿坐到了車頂上,大口大口抽着煙。
“啊?”薛子神情有點不自在,一副喝了中藥後的苦相。
“影蹤可以跟着一起去。”蕭雲一語道破天機。
薛子立即變臉,眉飛眼笑的,欲蓋彌彰得連李影蹤都覺得羞愧了,可他臉皮太厚,一點都無所謂。
“雲少,我們走開了,那羣弟兄怎麼辦?”李影蹤問道,畢竟一百號人物,羣龍無首,易出亂子。
“這一點別擔心,我有個朋友會來,他接手。”蕭雲輕聲道,這妮子很不錯,心思細膩,很周全。
“誰呀?”這句話,是這一對神仙眷侶異口同聲問出來的,果然是心有靈犀一點通。
蕭雲後仰坐在車頂上,凝視着那抹殘陽如血,緩緩吐了一個菸圈,微笑道:“他叫弘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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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西下。
這一片湖泊寬廣無邊,與長天一色,正是名聞天下的洞庭湖,水波盪漾,金光粼粼。
湖中有一個小島,不足100公頃,原名洞府山,傳說舜帝的兩個妃子娥皇、女英就葬於此,屈原在《九歌》中稱之爲湘君和湘夫人,故後人將此山改名爲君山。夏風吹來,輕拂着簌簌蘆花,美得猶如置身仙境,岸上渺無人跡,一隻水鳥遠遠的展翅飛過來,落在了岸旁系船的木樁上。
這裡本就是一個荒涼破敗的渡頭,在小島的大後方,只是湖周邊的一些老船家還會駕臨此處。
此刻,停着今天的最後一班渡船,跟其他渡船不同的是,這艘渡船靠的不是馬達,而是人力。
搖船的艄公是一個連鬍子都已斑白的老頭子,風燭殘年的模樣,讓人擔心他是否會隨時駕鶴西去。
四十年來,他每天都重複着同樣的工作,從對岸搖過來,再搖過去,載着那些獵奇懷舊事物的遊客。
生命中,已經沒有多少事情能令他笑逐顏開的了,除了酒,哦,對了,還有賭,他很喜歡賭。
可今晚卻打破常規,他對天發誓絕不會去村子裡的小賣部裡賭牌九了,因爲船上有一個奇怪的人。
這是一個青年漢子,一身黑色棉布大褂,一雙黑色帆布鞋,像民國穿越來的異客,樣子老實,厚道。
艄公老頭不待見,因爲每次見到穿着一身黑的人,運氣一定會很黑,連身上最後一塊錢都會輸精光。
青年漢子不知道自己會這麼討艄公老頭的厭惡,只是規規矩矩地坐在船尾的一個角落裡,垂着頭,看着自己的鞋,那雙已經很破的帆布鞋,不曉得他踩過什麼地方,鞋底的邊沿粘着不少紅泥,他的膝蓋上平放着一個布袋,也是黑色,很平凡,沒啥特別之處,可面上的那幅圖案則令人眼前一亮耳目一新,畫着中華三大奇書之一,袁天罡《推背圖》的封面。
船離岸,泛伏湖上,逐漸融入趨近淡紅的暮色中。
船上的其他遊客正拿着各色相機,爭先恐後地拍下洞庭湖漁舟唱晚的美景,完全忽略了他的存在。
青年漢子本性似乎並不離羣索居,而是他實在太害羞了,他不但老實,而且很害羞,像個大姑娘。
甚至連一夥經常在洞庭湖一帶出沒作案的水賊跳上船的時候,他也沒有擡頭去看一眼,依然如故地低着頭,渡船上的其他遊客就沒他那樣沒心沒肺了,驚慌失措地尖叫,尤其是女性,幾乎是到達了崩潰的邊緣,哭聲響徹雲霄,可惜,這裡是湖中央,兩頭不到岸,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了。
六個水賊從一艘快艇上跳了過來,手上的刀明晃晃,在殘陽垂死掙扎的最後一束光下,寒光柝柝。
艄公老頭哭喪着臉,顯得更蒼老,輕聲道:“閻羅哥,我這個月不是已經交了走船費了嗎?”
“交是交了,可太少,五百塊錢,還不夠我一晚上叫個小姐。老頭,我活閻羅雖然書讀的不多,沒多少文化,但也常聽人唸叨一個成語,見風使舵,有些事情不能太死板,得實事求是,對吧?哥們最近手氣差,連輸了一個禮拜,老底都快賠進去了,缺錢花,今天聽說你這船來了幾個香港客,想借貴寶地求個財,不過,老頭,你放心,我活閻羅是個敢作敢當的人,也是一個講信用的人,收了你的錢,就不會讓你難做,我向你保證,絕不在你這船見紅。”那個被尊稱爲閻羅的水賊望着滿船羊入虎口的待宰客,露出了一個豺狼虎豹般的奸詐笑容。
艄公老頭回天乏力,搖頭嘆息。
而船上的男人就在瑟瑟發抖,女人在悲傷流淚,身上帶的錢財越多,抖得越厲害,淚也流得越多。
那幾個香港客人更是面色蒼白,心如死灰。
只有那個奇怪的青年漢子還是垂着頭,看着自己的帆布鞋。
忽然,他看到自己黑色帆布鞋的旁邊多了一雙棕色膠鞋,緊接着一把削鐵如泥的刀就出現在眼前。
一個水賊拿刀背,擡起這個青年漢子的下巴,笑道:“輪到你了,自動自覺交出來,免得傷和氣。”
青年漢子一副懦弱怕事的膽小鬼模樣,愁眉不展,囁嚅道:“我又不認識你,你要我交什麼?”
“草,別裝傻充愣,老子脾氣可不好!”那個水賊頓時變得苦大仇深,拿刀面狠狠拍了一下他的頭。
“我不知道交啥。”青年漢子委屈道,那模樣,跟一個課堂上被老師冤枉沒交作業的學生沒啥區別。
“媽的,長着人的頭顱,卻頂着一個豬腦袋,把值錢的統統給老子拿出來!”那個水賊罵罵咧咧道。
“我身上沒有值錢的東西,不值錢的倒有不少,你要麼?”青年漢子諾諾說一句,頭垂得更低了。
“他孃的,當老子是猴,耍我玩呢?”那個水賊怒斥道,揚起手中刀,就想砍下去,卻被攔住了。
活閻羅放下攔刀的手,輕聲道:“我答應過老頭不在船上鬧事,想辦他,把他帶走,慢慢弄。”
那個水賊言聽計從,像拎小雞一樣,把青年漢子從位置上提了起來,帶着席捲來的財物一併離開。
船上的遊客愣望着快艇劃破平靜水面,消失在那片蘆葦花叢中,終於鬆了一口氣,劫後餘生的心情難以名狀,以至於所有人不是在垂頭喪氣地怨天怨地,而是拍着胸脯彈冠相慶,因爲最寶貴的命保住了,錢財這些身外之物喪失殆盡也無關痛癢,只是有一點擔心那個始終老實規矩的青年漢子,不知道會不會等一下就與他陰陽相隔了。
這是洞庭湖的一個荒涼小島。
沒有燈火,沒有人煙,日落後,烏漆抹黑,只有幾支手電筒在晃晃悠悠,更顯鬼魅。
“哥們,咱只求財,不求命,識相的話,就全力配合一下。”活閻羅拿着手電筒,照着青年漢子。
“我真的沒有值錢的東西,我從來不講大話的。”青年漢子顯得很委屈,又忍不住低下了頭。
“看來你是不見棺材不掉淚啊。”活閻羅剛說完,就踹了一腳青年漢子,可惜沒能把他踢倒。
青年漢子好像渾不知覺疼似地,眉頭都沒有皺一下,只是慢條斯理地擦去衣服上的那個鞋印。
剛纔揪着他來的那個水賊發現新大陸一樣,欣喜喊道:“大哥,快看,他大褂裡藏着一個布袋!”
“哦?”活閻羅挑挑眉,這才發現他大褂裡的布袋,獰笑,“還說不會撒謊,這本身就是個大話。”
“這個布袋裡的東西你們不能拿,拿了會沒命的!”青年漢子聞言赫然擡頭,神情顯得很不安。
“你知道老子是怎樣長大的嗎?嚇大的。”活閻羅氣焰囂張地說了一句,接着狂笑,迴盪在荒島。
幾個水賊二話不說,就挺身而出去搶那個布袋,幾支手電筒的燈光因此而上下左右晃動個不停。
可沒幾秒就不動了,因爲全都落在了地上,照着同一個方向,人也落到了地上,躺着同一個方向。
死因不明。
活閻羅張口結舌,定定看着自己幾個手下在瞬間陰陽相隔,腦子嗡地一片空白,不敢相信眼前所見。
“都說會沒命的,你們偏不聽。”青年漢子喃喃,站在那裡,沮喪着臉,似乎對這件事情深表遺憾。
“這……布袋……裡……裝的……是什麼?”活閻羅魂不附體了很久,才哆哆嗦嗦問出這句。
“茶葉。”青年漢子恭恭敬敬道,又將那個黑色布袋用衣服覆蓋住,像國家寶藏一樣彌足珍貴。
“什麼……茶葉?”活閻羅恐懼到了極點,不知道什麼茶葉會這麼歹毒,竟然可以殺人於無形。
“君山銀針。”青年漢子如實答道,又開始垂下頭了,他似乎只適應於這個狀態。
“有啥……特別之處嗎?”活閻羅渾身微微顫抖,像雛鳥,拿着手電筒照着那個普普通通的布袋。
“沒啥特別,只不過我要把它們送給一個人,你們是絕不能碰的。”青年漢子認認真真答道。
活閻羅愣了一下,雙目倏然圓睜,似乎明白了什麼,顫顫巍巍問出一句:“是你……殺了他們?”
“是啊,有問題嗎?”青年漢子的語氣很好玩,像一個無所畏懼的小孩子在回答家長的盤問。
彈指一揮間就殺了五個人?這也太荒唐了吧。
“你……是誰!”活閻羅氣急敗壞地問出了一句,手中的刀不知不覺也已經開始顫慄震動。
“我叫弘曆。”青年漢子神情極其認真地回答道。
這是活閻羅一生之中聽到的最後四個字,然後,就變成了死閻羅。
同樣的,死因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