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聳瑤峰,林森玉樹,永夜不愁寒冽。
冬夜的靜謐和淡淡的殺氣籠罩着草廬前這一片不大的空地,那堆熊熊燃燒的柴火偶爾發出的響動,遠方森林裡隱隱傳來的狼羣甦醒的嚎叫,更增濃了這種氣氛。
小蕭雲靜靜站立着,心境寧逸得如一縷醉人塵香,冷睨着三米開外的鬍鬚男子,手中九龍寶劍倒提着,青光閃閃,遠遠瞧去,如寶石,如琉璃,如清水,如寒冰。他用剛毅和沉穩,書寫着此刻的豪情和俠義;用劍氣與傲骨,揮灑着此刻的酣暢和快意;用虛靈和禪意,勾勒着此刻從容與不羈。
倏然,“琤崆”一落琴聲,從草廬內悠悠傳出,如泉水淙淙,似溪水泠泠,繼而鋪灑開來,琴曲如行雲流水般流瀉而出。琴聲清淑,如怨如慕,暗涌頻流。
冷月,誰彈,響空山。
是《普庵咒》。
清夜彈之,似聞暮鼓晨鐘,貝經梵語;如遊叢林,如宿禪院,逸韻幽致。
《天聞閣琴譜》評此曲:“音韻暢達,節奏自然,令人身心俱靜,可謂平調中第一操也。”
本來只有琴獨奏,是奏不出那種氣勢磅礴的,但撫琴的人纖指一撥,以高超的技藝竟然賦予了這首莊嚴肅穆的曲子一種清新的殺氣,恰似“水流不盡高山矗,抱琴歸去雲間宿”般的清遠。
“生命不息,奮鬥不止。”小蕭雲聆聽着琴聲,內心一片清明,劍指對手,像一個小大人般輕聲道,“琴音落時,便是你生命結束之刻。”
鬍鬚男子對這個小孩再也沒有一絲輕視,聞言也不搭話,收斂心神,一聲怒吼,迅猛而至,劍沉力勁,看來倒是十分威猛,但劍法失之呆滯,不如初戰時的矯捷。
小蕭雲足跟不動,足尖左磨,身子隨之右轉,成右引左箭步,輕輕巧巧的便卸開了這一劍,跟着右腕旋轉游挪,長劍在空中劃了一個半弧揮向鬍鬚男子的腹部,正是老爺子教的的一招“劍遊彎月”,這一招氣凝如山,靈動無端,有若長江大河,委實是名家耆宿的風範,哪裡是一個小小少年的身手?
月下髑髏誰一劍,尊前屍冢夢三槐。
鬍鬚男子臉色大變,急忙後縱出三步,微一疏神的時間,嗤的一聲,衣服被刺破了一片,腹部也割傷了一道口子。
小蕭雲的長劍隨手揮出,接踵而至,童稚的聲音再次響起:“九問劍一招三問:問生何歡,老何懼,死何苦!”
話音落,小蕭雲劍花如影隨形,老爺子的“八仙醉步”步法瞭然於胸,似醉非醉,虛實如梅花間竹,一步虛,一步實,鬍鬚男子閃到東,他跟到東,竄到西,他追到西。一路施展九問劍法中的“杏花春雨”、“赤龍攪水”,連連進擊。
鬍鬚男子心中大駭,鬼殤劍法本來就學未成精,此刻更是招法大亂,只是一味地後退閃躲,一直退到山頂邊沿,下面就是黑森不能見底的峽谷,鬍鬚男子把心一橫,身子一偏,左足猛一蹭地,向旁邊的那樹臘梅飛去,將將避過了小蕭雲的一招“白虹貫日”,還沒鬆一口氣,一把長劍呼嘯斬落,駭然而驚的他舉劍一擋,錚錚有聲,擱過了劍鋒,見那小孩攻勢凌厲,急中生智,一摔倒地,幾個翻身,滾了開去。
此時,琴音飄渺,悠悠而至。
琴絃空靈的泛音代表着天,渾厚的低音代表着地,泛音與低音慢慢的纏繞,彷彿天與地間正在纏綿,而最美的生命,便在天與地的纏綿中誕生。讓人感到一種穿透心臟的清澈,就如清泉貫腑一般,清澈的河流、成片的森林、蟲鳴鳥唱等景緻更是緩緩而至。
忽然,琴聲激昂起來,彷彿是一個女子正在娓娓敘述兩軍對壘、互相廝殺時的所見,千軍萬馬中,黑旗迎風招展,兵器上下閃寒,殺戮成了一出鮮血淋淋的鮮活戲碼。
心緣悄予雲中月,絃動琴思誰作聞。
月影琴聲下,世人都想知道,那風情一劍,到底是怎樣的一把劍,又是一把爲誰而舞的劍,於怒劍狂花中,把這方寸天地揮灑得如此精彩絕倫,把這劍與雪潑墨的如此韻味悠長。
小蕭雲浮起一個醉人弧度,輕聲道:“九問劍最後三問:問情爲何物?人世何苦?蒼生何辜?”
言畢,八仙醉步再次舞動八方,人似飛鴻踏雪泥,使出一招“蒼龍入海”,勢若奔雷般向鬍鬚男子攻去。
劍快至時,鬍鬚男子陰狠一笑,左手將一把冷雪向小蕭雲眼睛撒去。
小蕭雲臉色微變,急忙收斂去勢,以劍格擋。
趁這空檔,鬍鬚男子一聲怒吼,赤霄劍從天而降,揮向小蕭雲。
“鐺!”
一聲巨響,瞬間,赤霄劍像被壓縮到極致而突然鬆手的彈簧,剛落下又驟然飛向夜空,很久以後才落入雪地,發出低悶聲響。鬍鬚男子單膝跪地,痛苦的叫喊着,握劍的手腕處盡然碎裂,血如泉涌,像是一張潔白如雪的古宣紙上被朱丹染紅般的觸目驚心。
鬍鬚男子心裡驚詫不已,是那道影子又開槍了嗎?
他強忍劇痛地擡頭四處搜索着,想找出那位他一直想見卻不得見的神秘槍手,結果一無所獲。
只是他沒有發現,就在他身後不遠處,一位老人孤寂落寞地坐在輪椅上,指間的那枚圍棋子已經不知所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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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聲漸落,幽遠如佛門聖地。
一把清喉嬌囀的女聲幽幽唱起《虞美人》:悲風冷玉殘香斷,夜雪微哀怨。枕衾垂淚粉妝深,徑客引歌清踏、薄情人。誰堪落絮空聞嘆,伴作飛花看。花心猶帶江痕溼,菱花影落波中、清風月。
“小七,把劍收回,過來爺爺這兒。”老爺子輕握龍頭柺杖,看着不遠處臘梅樹下一臉怒氣的小蕭雲,輕輕喊道。
小蕭雲將那股殺氣一點一滴地隱藏而起,恢復了清雅淡靜,彎身拾起那把從天而降的赤霄劍,再也沒看那個出陰招的鬍鬚男子一眼,緩步向老爺子走去。
老爺子接過兩把劍,遞給了旁邊的警衛大山。
小蕭雲向兩位老人行了個禮,靜靜地站在一旁。
“孩子,九問劍法學的不錯,如果內力再足一點,那就天下無雙了。”燕老睜開清寒雙目,柔聲道。
小蕭雲點點頭,老成道:“我一定會勤加練習的,把老爺子的這個絕活學好。”
“屈原的《九問》:問天何壽?問地何極?人生幾何?生何歡?老何懼?死何苦?情爲何物?人世何苦?蒼生何辜?”燕老枯枝般的手指輕輕叩着大腿,微笑道,“這可是你家老爺子根據屈原的這首古詩而獨創的劍法,當年在徐州還擊敗過我,了不得,了不得啊,我算是心悅誠服了。”
老爺子聞言大笑而起,道:“燕老頭,要不是那一敗,你恐怕還不會這麼輕易投誠吧?這九問劍法也算爲祖國的千秋功業立下一功嘍,哈哈!”
“你個死老頭,給你把梯子你就上樑了。那會兒我早就存投誠之心,那一敗只是讓你而已。”燕老輕笑而起,打趣道,繼而望向小蕭雲,“孩子,要將九問劍使得震古鑠今,必須心神融爲一體,劍隨心動。剛纔你還不能做到如此,所以還得往這方面靠攏。還有,最重要的是,不要全盤接收老爺子教的東西,要結合自己的特點給予創新,懂嗎?”
小蕭雲搖搖頭,道:“不懂,這劍法是老爺子創的,一招一式都有它的規律,怎麼能改變呢?”
一旁的老爺子摸摸了他的小腦袋,道:“傻孩子,這套劍法當初創的時候還不是根據我的特點而創的?不單隻特點不同使出的劍路不同,而且隨着年齡的增長,對於劍法的領悟也會有不同的。要是能進入到重劍無鋒的境界,那可是用劍的大乘了。所以你也要有自己的思考,知道沒?”
小蕭雲似懂非懂地點着頭,眼神仍有一絲疑惑。
燕老輕笑一聲,知道這孩子還是沒能領悟,開口道:“孩子,給你講個小故事吧。”
“嗯,好。”小蕭雲興奮地點頭道。
“從前,有一個人要穿過沼澤地,因爲沒有路,便試探着走。雖很艱險,左跨右跳,竟也能找出一段路來,可好境不長,未走多遠,不小心一腳踏進爛泥裡,沉了下去。”燕老緩緩道來,聲音有點尖銳,將小蕭雲擁入懷中,“不久,另外一個人也要穿過這裡,看到前人的腳印,便想:這一定是有人走過,沿着別人的腳印走一定不會有錯。想完就用腳試着踏去,果然實實在在,於是便放心走下去,然而最後也一腳踏空沉入了爛泥。”
“啊?那個人真笨!”小蕭雲擡頭看着燕老,發現他此刻的眼神是那樣的溫柔,“那後來呢?”
燕老微笑着,繼續道:“後來,又有一個人要穿過這裡,看着前面兩人的腳印,想都未想便沿着走了下去,他的命運也是可想而知的。最後,又有一個人要穿過沼澤地,看着前面衆人的腳印,心想:這必定是條通往沼澤地彼端的大道,看,已有這麼多人走了過去,沿此走下去我也一定能走到沼澤的彼端。於是大踏步地走去,最後他也沉入了爛泥。”
小蕭雲聽完,乾淨空靈的雙目閃動着清亮光芒,若有所思,忽然想到了什麼,道:“啊,燕老,我懂了!這個小故事說明了:世上的路不是走的人越多了就越平坦越順利,沿着別人的腳印走,不僅走不出新意,有時還可能會是末路。”
燕老欣慰地點着頭,枯老的手掌輕輕地撫摸着小蕭雲的小腦袋,輕聲道:“孩子,你真是一次又一次地震撼我心啊!”
“嘻嘻。”
老爺子望了眼不遠處顫巍地站起來的鬍鬚男子,輕聲道:“小七,你先回屋吧,那個男人由我和燕老來處理。”
“是。”小蕭雲行了個禮,轉身走向屋裡,心裡帶有淡淡的愉悅和恍然大悟後的欣喜。
小蕭雲走後,大山推着輪椅,身旁還跟着另一名警衛,與老爺子一道,緩緩走向鬍鬚男子。
夜深人靜,只有那樹臘梅沁着幽幽花香,天上那眸彎月也已從薄雲中掙扎而出,卻依舊冷淡無光,只是薄雲漸漸散去,讓人清爽些許。
燕老清寒雙目微微眯起,看着眼前這個面帶懼色的鬍鬚男子,輕聲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劉三。”一把驚顫顫的男聲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