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然宵禁了,先生今夜就宿在宮裡吧!”
李承乾殷殷詢問,蘇有道點點頭,重又戴上了“羃籬”。
蘇有道,是雍州武功人。
太子李承乾將要迎取的是當朝秘書丞蘇亶長女,算是他的堂侄女。也就是說,蘇有道是太子岳父蘇亶的堂兄弟。
蘇家也是世代官宦人家,蘇亶的曾祖是西魏度支尚書,祖父蘇威是隋朝名臣、尚書左僕射,曾封邳國公。父親蘇夔,隋朝通議大夫,官至鴻臚卿,到了他這一代,則是大唐的秘書丞。
不過,那時候的官員尤其是文臣,本來就是被高門大姓所把持的,幾乎沒有哪個是平民百姓躍了龍門。朝中大臣隨便撥拉出來一個,往上數數,都有極耀煌的歷史,除了七宗五姓,其他官宦的門庭也沒什麼好吹噓的。
尤其是蘇有道,在蘇家並非長宗長房,幾代下來,已經沒落了。他有才學,是蘇家幾代下來如今最爲傑出的人才,但是想出仕卻也不易。
走科舉?此時的科舉還只是剛具雛形,普通人家的子弟縱然高中,也不過是擔任一些閒職、散職或低級官僚,沒有可能往上爬的。
實際上終大唐一朝近三百年,門閥士族都仍然具有較大影響,近三百年大唐江山,四百餘任宰相,其中通過科舉爬上來的只佔一半,而這一半之中,出身高門大姓的仍然佔據了百分之七十,剩下那一部分也得依附於高門大姓,或通過姻緣、或建立聯盟、或投之門下……
真正的寒門子弟得以憑科舉入仕,一路青雲之上,大概還得得益於五代十國的打打殺殺,把高門大姓都殺光了,才使得科舉制度在宋朝真正得以貫徹實施。此時這個年代,武功蘇家在高門大姓中並不佔什麼優勢,蘇有道又不是蘇家的嫡系子弟,得不到足夠的資源栽培。
所以,輔佐太子,以從龍之功而掙脫正常入仕的途徑,他纔有機會位列廟堂,官至宰相。蘇有道選擇了一條並不容易,但卻比按部就班更有機會的宦途之道。
太子李承乾把蘇有道送出了書房,喚人過來,送他去客舍休息。
蘇有道目光一閃,隔着“羃籬”,卻是看到了早已趕回來的羅霸道和紇幹承基。蘇有道不禁微微一笑,道:“李魚,便是被高陽公主所指,誤入大牢的那人吧,原來他與二位是舊相識,卻不知時至黃昏,他找來此處,所爲何事?”
太子聽他一說,也把目光向羅霸道二人投去。
羅霸道正想找個機會與太子說起此事,馬上道:“是這樣,城南道德坊勾欄院起了場大火,燒了個乾乾淨淨。李魚因與那勾欄院的班主相識,特意尋來,委託我二人,給那勾欄院中百姓謀個營生。”
紇幹承基道:“我二人便想,皇帝正要建大明宮,需要大量人手。莫如把他們安排過去,不知太子意下如何?”
李承乾看向蘇有道,蘇有道聽到李魚這番安排,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不過他的面目籠在“羃籬”之下,旁人卻是看不到。
蘇有道微微一笑,道:“甚好,如此那些百姓有了謀生之道,免得生出亂子。於太子而言,也是一樁善政。”
李承乾見蘇有道也這麼說,便點了點頭,道:“你們做的很好,回頭便去閻大匠造那裡說一聲,就說是本宮相托,請他安排一下!”
羅霸道沒想到事情解決的如此順利,不由得喜上眉梢,心中暗暗感慨:“這要是我在西北,看着固然威風,可要照料這許多老弱婦孺吃飯,也是一件頭痛的事情。如今卻只需要動動嘴巴,哎!還是做官好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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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餐的時候楊思齊這個主人照例沒有出現。這個家是他的,可是無論怎麼看,都像是潘大娘、李魚、吉祥纔是此間的主人,而楊思齊只是這戶人家養的一頭老黃牛,圈在後院兒裡無怨無悔地只知道幹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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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題是沒人虐待他,而是楊思齊就是這樣的性格,他研究起東西來,廢寢忘食。一日三餐,你給他做的菜複雜一些,比如燉一條魚,還得分神摘刺,他就懊惱的不得了。
但潘大娘又不想太委屈了這主人,所以就專挑刺少的魚買,燉熟了還小心摘淨了刺,再把魚肉鋪在米飯上。不過潘大娘這番好心估計楊先生也注意不到,因爲他很可能連晚飯吃的什麼都不知道,他通常是一邊扒着飯,一邊仍是看着圖紙的。
再比如說吃點瓜果,你給他一個梨子,那他是堅決不吃的。因爲要拿在手裡,吃的時候有可能汁液滴下來弄髒了圖紙,再不然汁液沾在手上有糖分,粘乎乎的,還得離開去洗手。
所以潘大娘就用井水冰一個瓜,削了皮去了瓤,切成一塊塊的用牙籤插好給他端去。這樣子楊思齊就吃了。
不過後來潘大娘又發現一個問題,那就是你給他端過去多少,他就吃多少。他一邊看着圖紙一邊吃,吃得肚子溜圓都快撐爆了,他自己都沒發現。
害得以後潘大娘再準備瓜果給他,還得注意這個量。害得潘大娘常常說:“這就是一頭沒腦子的豬。”
然而楊先生可不是真的沒腦子,他只是沒把腦子用在這些地方上而已。不要說他造出的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兒,就是他描描畫畫的一份圖紙,拿出去,換來的都是白花花的銀了。
可楊思齊這麼玩命,又不是爲了銀子,換來多少銀子,他根本不管,自從有了潘大娘,他就像是終於把這浪費腦子的破事兒甩出去了一樣,很慶幸地就全丟給潘大娘負責了,連銀庫鑰匙都丟給了……
搞得潘大娘倒無比緊張,生怕帳目記不明白,來日跟人家交接不清楚。
正是七夕夜,一家三口團聚用餐,李魚今晚跟母親說話,跟吉祥打趣,顯得格外活躍,這一夜,他只想把溫馨和甜蜜留給他的親人,而不願意在幽怨與悲苦中與她們別離。
潘嬌嬌和吉祥都沒覺察出什麼意外,只當是他昨兒沒有回來,所以見到家裡人份外親切。
到了夜晚,潘嬌嬌跑到後院兒,叉着腰劈頭蓋臉一通臭罵,終於逼着已經累到昏頭轉向的楊思齊乖乖睡覺去了,這纔回到自己房間。潘氏娘子剛一回屋,李魚就跟了來。
明日吉凶如何,李魚殊難預料,他不想把自己的決定告訴老孃,卻想在這前程未卜的時刻,與母親多聚些時間。但是,他剛跟進屋,就迎面捱了老孃一記“一陽指”。
“你這傻孩子,多大了你,整天跟在老孃屁股後面做什麼。跟你小媳婦兒多親近親近哇!傻!今兒還是七夕呢,你怎麼就這麼蠢!不開竅的東西,快去!”
李魚被老孃一腳蹬了出來,無奈只能笑笑,一擡頭,他就看到了庭院之中一張香案,上邊供着水果、鮮花,吉祥雙手合什,正肅立在香案之前,默默地向織女乞巧。
七夕今宵看碧霄,牽牛織女渡河橋。家家乞巧望秋月,穿盡紅絲幾萬條。
李魚在廊下站定,靜靜地看着,月明如霜,月下玉人。
吉祥雙手合什,雙目微閉,口中唸唸有詞,也不知道在祈禱些什麼,祈禱已畢,便拿起放在香案上的一根九孔針,一條紅絲線,在那星光月色下認真地穿了起來。
“咳!”
李魚等了一會兒,輕咳一聲,緩步下了石階。
“哎呀!”
吉祥被他一咳分神嚇了一跳,針尖兒一下子刺傷了手指,李魚大爲懊惱,趕緊迎上前去,握住了她的手指:“怎麼樣了,有沒有刺傷。”
“沒事沒事!”
吉祥趕緊把針和線藏到了身後,她纔剛剛穿了三個孔,她纔不要讓郎君看見,覺得她笨。
“都怪我不好!”
月光下,李魚分明看見那指尖有一滴殷紅的血滴,有些心疼,連忙把她的手指吮在嘴裡。唾液有消毒的效果,這是最簡便易行的清潔方式。
吉祥因爲李魚這樣親暱的舉動,忍不住羞紅了臉,心頭一陣甜蜜。
“你在乞巧,怎麼樣了?”
李魚拖過來兩個錦墩,拉着吉祥坐下。
吉祥忸怩道:“才……纔剛剛開始呢,郎君快去睡吧,我自在這裡乞巧穿針就好。”
“我陪你……”
如果事情有了偏差,那麼今晚就是兩人最後的相聚,李魚怎不珍惜。
其實,勾欄院這樁慘事,他可以不去。他不出頭,也無人責備他什麼,但他過不去自己的良心這一關。
他看到了康班主一生寄託被毀時那絕望的眼神,他看到了劉雲濤妻女被燒死時那痛苦不堪的模樣。其實,不需要去看劉老大的痛苦神情,只是看到那擁抱在一起的焦黑一團,他的心就被緊緊地揪了起來。
如果不是因爲他的強插一手,削了西市之虎的面子,對方也許不用採用如此極端的手段。他不後悔,但他必得有所擔當。
在皇帝的天恩雨露之下,他可以一直想着逃之夭夭,壓根兒沒有感恩戴德的感覺。也許,那麼多的囚犯,都無怨無悔地願意在大限之期到來時,主動回到長安,除了信義與承諾,還有一點就是,在他們心中,遙不可及、高高在上,彷彿神仙帝君的皇帝給予了他們恩惠,足以令他們受寵若驚,只覺爲此一死,死也值得,但他不會。
然而,在康班主、劉雲濤的悲傷與痛苦面前,他無法坦然置身事外,否則,他將一生良心不安。
有李魚坐在旁邊,吉祥也是心中不安,心浮氣躁,那九孔針試穿了幾次都不成功,到後來光線愈發地暗了,她只穿到七孔,就再也穿不下去,少不得要嗔怪李魚,說是他壞了自己乞巧。
李魚把吉祥攬在懷裡,笑道:“好啦好啦,那咱們就努力賺錢,來日家中多請些針娘,不教你自己縫補衣衫也就是了。”
吉祥就勢倚在了李魚懷中,有他靠着,心中無比的熨貼踏實。仰望天空,銀河長掛,吉祥癡癡仰望一陣,輕輕地道:“牛郎織女此時此刻,也如你我一般,偎依在一起吧?”
李魚剛剛摘下一粒葡萄遞進吉祥嘴裡,聽了這話,不禁也擡起頭來,向那燦爛的星空望去。
吉祥眼神悠悠,彷彿已經看到了鵲橋相逢、喜極而泣的牛郎織女,幽幽地道:“可是他們,卻沒有你我幸福。你我時時能得以相見,而他們,一年才能相聚一次,王母……忒也心狠。”
李魚想起把自己一腳踢出門來的老孃,不禁搖頭道:“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對織女而言,與她男人實是天天相見。對牛郎而言纔是一年一聚。這樣一來,織女每天都是洞房花燭,絕不會受了男人冷落。王母用心良苦,真是一個偉大的母親!”
吉祥一口葡萄才吃到一半,登時只顧捶胸,笑咳得說不出話來。
潘大娘坐在燈下,正爲楊思齊改着袍子,聽到院中傳出的笑聲,納悶兒地側起了耳朵:這孩子,七夕乞巧,不該安安靜靜的麼,怎麼笑得這麼開心。
潘大娘起身想去看看究竟,轉念一想,又坐下了,乞求,不就是爲了幸福開心,七夕夜,本就該如此快樂的吧!
然而,這個七夕夜,龍作作龍大小姐是一定不會快樂的。此時,她正站在庭中,仰望星空,肚子一鼓鼓的,好像一隻成了精的蛤蟆,雖然她的肚子此時還沒有那麼大,不過……也許只有蛤蟆成了精,才能如此美麗吧。
“這個天殺的!說好幾時回來?這都什麼時候了?牛郎織女都鵲橋相會了!你等着,看老孃殺上長安,不生扒了你的皮!”
作作姑娘戟指向天,憤憤大罵,旁邊兩個丫環被她唬得變聲變色的:“小姐,您息怒,小心動了胎氣。”
“他爹都不要他了,我還怕動的什麼胎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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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作姑娘杏眼圓睜,向兩個丫環狠狠地一瞪:“吩咐人,給我備車,再挑幾個能打的,明兒一早,咱們去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