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豪語大放之後,沐小狸便循着硫磺的味道踢踢石子撥弄撥弄花瓣踹踹擋路的樹叢自個離開了。

君臨天還未從她的大放厥詞中抽身又見她慵懶帶賴皮的行路姿勢,這樣的違和感放在這個女子身子,似乎,並無異感。

轉完大半個圈後,沐小狸總算找到溫泉……三巖環繞。

一進去,入眼便是冒着熱氣的池水,白霧蒸騰,一片朦朧飄渺。池邊放着許多盆花,紫羅蘭、水仙、月季……星星點點的嬌豔和暗香點綴得霧氣朦朧的池子猶如人間仙境。

一看煙雲劍客那如光似玉的皮膚就是溫泉泡出來的。

至於這些花,嘖嘖,多奇葩的人才能將四季分明的花朵培育得如此嬌美啊!

愛情的力量,果真奇大!

瞥了瞥岩石四周,沐小狸微微一笑,將足上的自制牛皮貂皮軟靴提落,赤腳踏着微涼的草地邁入池畔,先適應了溫泉的水溫,才全身沒入,閉目,塞耳,養神。

外間的一切在剎那隔絕,而自身的一切都格外清晰。雜亂跳動的心中,急流慢性的血液,阻塞未通的吐納都無限放大的被她感知。

一股暖流從丹田緩緩四散,向全身經脈流淌。

黑沉沉的天幕壓下,這一閉目便是一下午。

內力在周身運轉八十週,暫時用玉女真經壓制住竄動的氣流。

這種至純至熱的武功在溫泉裡練習能事半功倍,不得不說,這位創造玉女真經的人一定極其會享受。

月黑風高夜,殺人放火天。

再不行動,估計他們都等得不耐煩了吧。

“喂,把衣裳拿進來!”沐小狸隨意的呼喚一聲。

嫋嫋飄渺的霧氣之中,一道頎長絕美的人影破霧慢行,徐徐停在沐小狸面前,泉水濺溼的花草沒有片葉沾身。

“你倒使喚得很順手!”君臨天辨不清喜怒的淡道。

沐小狸扯嘴微笑:“身爲情人的你都做了一個下午的護花使者,若連一份乾淨的衣裳都沒準備,也太不稱職了。有這樣的徒弟,師傅,可能也貼心不到哪裡去吧!”

君臨天藍眸半眯,定定的瞧着那張被溫泉過度浸泡而泛紅滲汗的小臉,怎麼看怎麼絕美無倫,移到那抹笑,怎麼看怎麼手癢。

半晌,君臨天淺淺一笑,背在身後的手拿出一套月牙白的衣裳,輕道:“作爲非君不嫁的你,應該不會在換衣時要求未來夫君避嫌吧。”

沐小狸眯了眯眼,只覺丹田處有團火焰有燎原之勢。倏地,沐小狸噌然站起,縱使蒸騰氤氳的白霧之中,依舊清晰可辨識那令人血脈噴張的身材。

一步,兩步,三步,沐小狸定着君臨天的視線上岸,面對面,絲毫怯弱和羞怯都沒有。嬌笑一聲:“當然”,然後柔夷放在腰間的綢帶上,輕輕一扯。

黛色的外衣瞬間滑落,滑過嬌柔的胸口,滑過不贏一握的腰肢,滑過修長筆挺的雙腿。

不肯認輸的彼此依舊靜立對峙,君臨天的目光也毫不客氣的在她身上流轉一圈,再含笑目視她,靜候她下一個舉措。

沐小狸也不怒不惱,蔥白的手指微微一挑,褻褲沿着皎白如玉雕的雙腿落地。那幾不可聞的落地聲在這一刻,卻仿若靜夜突然騰空爆炸的煙火。

長如蝶翼的睫毛上沾着點點露珠,狡黠的眼眸霧氣濛濛,聖潔白玉的身體上僅餘一抹桃紅色的肚兜和一條緊身裡褲。

盛滿硫磺味的空氣淺淺流淌異樣的韻味。

白霧縈繞的空氣中,視線不再清晰,沐小狸微微上前一步,整個人彷彿埋入君臨天的懷抱,踮腳:“肚兜的結在後面,親愛的未來夫君,您應該樂意幫忙吧!”

君臨天的呼吸在她湊近的一瞬已經停止,藍眸強作鎮定的閃了閃,那是一種極其複雜的情緒。

一半爲這個該死的女人的挑釁。

一半爲她挑釁的目的。

“你確定要我幫忙?”君臨天聲音沙啞。

“嗯。”沐小狸喉嚨深處重重的給出肯定的答案,不過一指的距離,明亮的眸光裡隱約閃爍着點點羞澀。

“好。”

一字落下,君臨天單手撫向她的後頸,就在觸及結繩之際,岩石後響起一陣微弱的腳步聲。

電光石火間,君臨天撤手離開,沐小狸袖手一勾,執起綢帶在水中一卷一甩,水花四濺中她整個人騰空而起,想着發出聲音的地方撲去。眼見那具幾乎衣果體如此肆無忌憚,君臨天眸光閃過一絲晦暗,將衣服甩向已至半空的沐小狸。

破空聲近在耳邊,有點懊惱,但是沐小狸還是用了一瞬的時間翻身捲入攤開的外套內。

晶瑩剔透的水珠從睡眠濺起,在化作霏霏細雨直追那一抹白色身影,而那抹白色身影奔走幾步,突然一頓,就這一頓間,沐小狸已經趕到,內力一催,滿地的石子紛紛砸去,綢帶上的水揮舞如雨,待對方一掌化去攻擊之後沐小狸逼至他的面門,四眸相對,如疾電襲遍全身。

他?

沒錯,躲在岩石後的白影正是君臨天那個所謂的默默無聞的師傅,口頭禪乃“天機不可泄露”,自稱,天機老人。

這個所謂的天機不可泄露,是連君臨天也探查不清的存在。

出生何地,師從何人,生辰八字……總之,除了性別,一切,不詳。

性格乖僻無章可循,凡事他一字箴言……緣,路遇姦淫擄掠,他能閉目繞道而行,言曰“緣分未到”,聽聞某戶某公子打了個噴嚏他卻能匆匆趕去,贈與無數靈丹妙藥,言曰“緣分啊緣分”。

幼年的君臨天不懂,但稍瞭解這個神經質的師傅後他才明白,所謂的“緣”,就是看他的心情。

自從三十年前天機老人偶遇煙雲劍客,那驚鴻一瞥之後,從此一心之爲佳人俘獲佳人芳心。

上刀山下火海,懲英雄扮小狗,可是從未得煙雲劍客一眼相待。

癡心不悔三十年,鐵杵也該磨成針了,但煙雲劍客的心卻比大理石還要硬上三寸。

後來聽聞煙雲劍客但求一敗,便屁顛屁顛跑去與其大打三百回合,結果除了劍術平手之外,其他全部敗於天機老人。

這不是一敗,是大輸特輸。

這次,天機老人終得煙雲劍客一眼,可是,那一眼絕非崇拜,而是怒火滔滔。

然後,天機老人就知道,他又用錯的方式。

那以後,煙雲劍客便徹底退隱江湖,在這長白山上劃地爲界,過上與世隔絕的生活。

天機老人與君臨天的這場師徒緣分也緣於煙雲劍客實在被纏得忍無可忍後丟出的一句,若你的徒弟能贏我的徒弟,便給他糾纏她的機會,否則再別出現在她面前。

於是,君臨天就被天機老人的一句“緣分”給撿了回去。撿他時根本面目全非衣衫襤褸,不知道從哪裡爬出的乞丐,但撿回去之後不由大讚一聲喲黑,居然讓他撿到一個筋骨絕世的練武奇才,這不是老天都再幫他獲取煙雲劍客的芳心麼?

盡心教了君臨天半年後天機老人就屁顛屁顛帶着他去挑戰煙雲劍客的徒弟,然後發現煙雲劍客根本沒有收徒弟,面對天機老人的質問,煙雲劍客態度平平,說世上夠得上她煙雲劍客徒弟的人還沒出世。

話本只是隨便說說,但在煙雲劍客見過君臨天后,對徒弟資質的要求,翻了數倍。

然後,天機老人一邊教君臨天功夫,一邊幫煙雲劍客尋找比君臨天資質更好的人,前提,女子。他可不願意看着哪隻雄性動物扒搭在煙雲劍客身邊。

君臨天的資質本就是世間難求,要找個比他資質更高的女子,簡直難於登青天。

結果,三年過去了,一無所獲。失望之餘,對君臨天更是沒好氣,不斷埋怨他怎麼就不能平庸點,害得他無法奪取美人心。怨着怨着天機老人鬱悶的發現君臨天居然已經練就了他十年的功力,這樣下去,煙雲劍客的徒弟就是孫悟空投胎也比不過啊。

那絕對不行,這不是給煙兒難看嗎?煙兒更不可能正眼看他啊!

於是,天機老人在勤勤懇懇三年爲人之師後丟下幾本武林絕學玩上了失蹤,任其自生自滅,終極目標是希望君臨天在失去他的英明指導後武功停滯不前,最好走火入魔廢去一身內力,這樣,煙雲劍客就是閉着眼睛摸個徒弟,也能一根手指就摁敗君臨天。

可惜事與願違,又一個三年後尋徒未果再見君臨天,發現這兔崽子居然將這幾本曠世絕學都學了個通透,還能舉一反三,自己琢磨了一套連他都摸不清的武功路數。

至此,天機老人見君臨天更加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嗚呼哀哉後又前往長白山抱煙雲劍客的大腿懺悔,表示要逐君臨天出師門,要重新找個筋脈盡斷的廢物做徒弟。

這場啼笑皆非的師徒緣分在數日前重新得以接續,原因在於君臨天找到了完全符合煙雲劍客對徒弟要求的人,且,爲女子。

尋尋覓覓這麼多年,天機老人從未放棄過任何一點希望,在得到君臨天的傳信,立即從萬里之外趕回長白山。

在天機老人眼裡,君臨天就是一個表面乖順內裡卑鄙腹黑的主,從他不動聲色不驕不躁的學去他畢身武功就可以看出。但他確定,這事上他絕對不敢欺騙他,除非他自以爲武功已登峰造極。

要知道,他還是有一門武學的保留的。

雖然,他是打算只傳授給他和煙雲劍客的孩子。

再說此刻,偷窺這罪名於他而言那叫污衊,他只是好奇他那狡詐的徒弟與那狡詐的徒弟看上的女人也就是未來的徒媳會商量出個什麼方法讓煙雲劍客收入門下。

哼哼,要是沒個成功的方法,他就打斷君臨天的狗腿。

但是那白茫茫的霧氣之中,他能看見的只有兩個即將一起進入魚水之歡的人。幾十歲的人,說來可笑,他還是純正的處男一枚,這是多麼可恥的象徵啊。

想到他曾無意闖入這裡見過正在沐浴的煙雲劍客的光潔的後背,一股熱潮直衝腦海,眼前的畫面不覺被想象成煙雲劍客和自己,這是多麼美好又旖旎的場景。

兩股鼻血呼之欲出,太忒麼丟老臉了!

某老人當即捂着鼻子慌不擇路,早就爛熟的小道竟然如此陌生,每跑一步還得確認下方位。

老練如他,在第三次確認時終於意識到這裡被佈下陣法,還是最簡單的陣法,只是還未破解,後面追兵已至。

散去騰空的石子,天機老人眼前一道雨簾,銳利的眸光猝不及防對上一雙溫柔繾綣哀怨分明的眸子,雨簾落下,視線頓時清晰如洗,再一看,這眸光簡直熟悉到了他的骨子裡。發出的掌力半路折回反噬入心,幸好只出了三分力,微疼之外沒有其他損耗。

“煙兒,怎麼是你?”天機老人焦急的上前上下打量她,“我沒傷着你吧,你怎麼……”天機老人想起什麼,瞳孔瞬間放大,驚叫道,“怎麼是你,剛……剛纔溫泉裡的人你是?怎麼會是你,你怎麼會和天兒,怎麼會和他……”天機老人暴跳如雷,“死小子,兔崽子,居然挖老子的牆角,老子不廢了你老子跟你姓!”

罵完之後又淚眼朦朧的撲向“煙雲劍客”,但在看到她目光裡的冷漠時沒有觸及她的身體,痛心疾首道,“煙兒,那個小兔崽子欺師滅祖,不是個好東西啊,他從小就壞到了骨子裡,還風流成性,我剛撿回他那會他就會對隔壁房的小姑娘暗送秋波弄得人家小小年紀非他不嫁啊,在我廢寢忘食嘔心瀝血鞠躬盡瘁煞費心血傳授他畢生武學後他更是藉此到處沾花惹草招蜂引蝶始亂終棄,都不知道搞大了多少女人的肚子,私生子都比龍家堡的三千子弟多啊,他根本豬狗不如、惡貫滿盈、無惡不作、罄竹難書,活着浪費糧食,死了浪費土地,多呼吸一口都髒了空氣的人間毒瘤啊,煙兒,你不能被他的外表所迷惑啊!”

不遠處的某徒弟,很無力的耷拉下眼皮,撫額望天,良久,才幽幽的嘆出一口虛弱的氣。

“煙雲劍客”的嘴角不由自主的抽搐,再抽搐。

恍神的一瞬間,天機老人已經抱住了她的腿,頓時暗叫,不好。

同時,天機老人的抽泣戛然而止,憑藉他千萬次撲向煙雲劍客的大腿偶爾成功的三次手感中,他很確定,這絕對不是煙兒的腿。

“你是誰?”天機老人頓時起跳大怒一聲,一掌劈向“煙雲劍客”。

沐小狸閃身的速度很快,卻快不過天機老人,旁邊,一道月牙色影子閃電飛馳,但還是慢了一步,天機老人的掌力已經近至沐小狸的胸前。

電光火石間,又一道白影如煙飄過,一掌將沐小狸揮向君臨天。

天機老人的掌力與沐小狸擦肩而過,沐小狸只聽聞一聲巨響,然後是石頭炸裂,土屑濺飛的場景。

碩大個坑猛然出現。

“煙……煙兒?”天機老人不敢確信的看着落在身邊的那縷纖影。

可是,煙雲劍客此刻淡漠如水的眸子卻正對着被君臨天攬在懷裡的沐小狸。

沐小狸的額頭隱隱滲汗,視線模糊成一圈一圈,強忍着那股欲吞噬她意識的脫力感,定定地迎上煙雲劍客審視的眸光。

“你個臭丫頭,居然是你,你敢耍我!”暴躁中的天機老人又起一掌,可惜未伸三寸便被煙雲劍客一手甩遠。

沐小狸淺淺揚脣,單膝着地,眸中是一種堅毅耀眼的神采:“謝師傅出手相助!”

這是沐小狸來到異世的第二次行跪拜之禮,第一次跪的是沐筱漓的生母牌位,而這一次,縱是現代的拜師學藝也免不了三跪九叩。煙雲劍客,受得起她這一拜。

煙雲劍客薄涼的眸光浮浮沉沉,漸空的視線裡仿若再一次浮現那齷齪難堪的場景,沉寂數十年的怒火噴薄而出,衝破那層心魔,以爲會是滔天烈焰,原來竟只是一股澆滅的濃煙。

目光掃過擁護姿態的君臨天,沐小狸眼裡的神色,嘴角終是勾出一抹幾不可聞的弧線。

“天機老道,若再對我徒兒出手,就請離開長白山!”

沐小狸和君臨天雖是意料之中,但得到她的親口承認,還是忍不住相視而笑。唯獨天機老人乍一愣之後恍然大悟,怒火中燒的指着沐小狸,手指伸到一半想起煙雲劍客的話即刻又拐了回來。

煙雲劍客淡淡的收回視線,轉身離開,天機老人拔腿就追。兩人漸行漸遠,聲音也漸行漸淡。

“煙兒,你真的收她爲徒?”

“煙兒,她居然敢冒充你,這麼大逆不道的人也要收嗎?”

“煙兒,要不,我幫你再找一個吧!”

等兩人的聲音完全不見,沐小狸終於一口氣泄盡,眼前一黑,往地上栽去。君臨天早有預料的在她觸地的一下撈起軟綿綿的人,視線停在她如釋重負兼得意的表情上,不由伸手颳了下她的鼻子,將人攔腰抱起。

意識薄弱的沐小狸皺了皺鼻,然後沉沉的睡去。

作爲君臨天的師傅,沐小狸不敢小看天機老人,但是就君臨天和天機老人之間,她還是認爲對付天機老人來得容易一點。

在看到他屁顛屁顛跟在煙雲劍客的身後,沐小狸就知道那是他致命的突破口。

而君臨天,除了在面對他母親的遺體稍許有些失態之外,根本尋不到一絲漏洞。

尋找溫泉的路上,看似隨意的踢踢踹踹,實則石子都精準的落入她指定的位置,布成一個簡單卻繁瑣的陣法。她刻意多繞了大半個圈,不過是麻痹天機老人和煙雲劍客。

天機老人對煙雲劍客的徒弟如此重視,不可能不過來關心她的後招。

溫泉裡那迤邐的畫面正爲擾亂他的思緒。

因爲,那樣的畫面,對待一個年歲近百卻仍是處男的老人,是絕對噴血的一幕。

倒是被君臨天弄得蓬勃蒸騰的霧氣在沐小狸意料之外,她沒打算曝光,只是想製造若隱若現的效果。不過君臨天這一行爲也可以理解爲保護自己未婚妻的私隱。在一切結束後,算一個恰當的藉口。

這個時代的迷幻術對天機老人絕對沒有丁點作用,所以沐小狸拼勁內力,使用的是現代所學的催眠術。

含有細微迷藥成分的雨簾,然後是絕對強制的催眠。她知道就算成功也只有一瞬,但一瞬對她而言,足夠了。

這一系列動作步步爲營,憑的是智力拼的是毅力賭的是運氣,好在,沐小狸贏了,贏得僥倖更贏得漂亮。

君臨天輸送了一盞茶的時間的內力,然後坐在牀頭,藉着房間暈黃的燈光,他的視線定在那張此刻恬靜安然的臉上,狹長的藍眸裡盛滿莫名的星輝,隨着搖曳的燭火忽明忽滅,淡淡的繾綣,淡淡的憶昔,淡淡的壓抑,淡淡的掙扎。

牀上筋疲力盡的人忽然蹙眉,似乎被夢魘若擾。君臨天默默看着,良久,在淡眉快要糾結成川時食指輕撫其上。

修長如玉的指尖輕揉慢捻間將那抹川山化爲平原,那平靜下來的嬌人似乎貪念着這一點高於自己體溫的溫度,無意識的往這個方向湊了湊,試圖尋找面積更廣闊的熱源。

君臨天靜默未動,眸光盪漾一抹異色,一點希冀,一點悸動。在沐小狸即將湊到他攤開的掌心的前一刻,眉宇微微糾結,然後翻身,連他指尖的溫度也一併捨棄了。

果然如此!

君臨天輕笑一聲。

世界上就是有一種矛盾的人,即渴望溫暖,追尋溫暖,但心底深處更害怕溫暖。因爲他們在黑暗你呆久了,早就忘記了溫暖的感覺,早就不再奢望別人給予的溫暖。更知道,“溫暖”如罌粟,一旦沾染就更難捨棄。他們只相信自己,他們就是在潛意識裡也執拗的提醒自己,遠離所有的“溫暖”。

在他的世界觀裡,世界上的東西分爲兩種……他要的、他不要的。

他要的,不擇手段的掠奪。

他不要的,無視或摧毀。

但她,是他此生的例外。

事實上,她應該歸屬於他要的,但直覺上他又如此確信她是他應該摧毀的。

摧毀他所要的東西?

這是個矛盾的論題,但放在她身上,又好像如此妥當。

君臨天淡靜如水的眸子突然閃過一絲懊惱,憑什麼他要如此糾結而她就可以優哉遊哉睡得比豬還死。

“咻……”一聲,覆蓋在沐小狸身上的被子被揮落在地,看着牀上的人蜷縮成團,君臨天解氣的離開房間,並熄滅燭光。

幽幽看一眼漆黑的房間,君臨天撫了撫額,忽然意識到自己做了件多麼幼稚的事情。

半夜,被凍醒的某人搓着身子滿房間找被子,在地上摸到冰涼的被子時,恨恨的罵了一句:“卑鄙無恥小肚雞腸的男人!”

昨晚催眠耗神過多,沐小狸這一覺睡得無知無覺。

雕花鏤紋的月亮窗邊,一桌一椅一熱氣蒸藤的茶水。

君臨天閒適的倚靠椅背,目光幽深且滯的注視窗外的白雪茫茫,良久才轉移到牀上睡得忘記最基本的警覺性的人。

側身卷着被子蜷縮成一團,僅露出一顆小小的腦袋,被擠壓的右邊臉蛋通紅,嘴脣微嘟且翹,一點點熱氣從紅脣裡呼出,吸入,溫度彷彿更勝茶水的灼熱。

掐算時間,君臨天飲下一口熱茶,左手一揮,窗戶掀起,刺骨的寒風一陣陣呼嘯而入,撲打在沐小狸的臉上。

沐小狸黑着臉醒來,剛準備發飆,卻見窗戶前的男子綻放一抹驚心動魄的笑容,那種美渾然不似仙的閒適悠淡,帶着深深的魅惑和引誘,配着那雙含柔凝睇的眸色,渾然一勾魂攝魄的妖孽,令人砰然心動之餘心甘情願的萬劫不復。

沐小狸猛不丁地晃了下腦袋,再看去,君臨天已經近在眼前,手執一杯熱茶。

“先暖暖再起牀。”君臨天擒笑將倒進還未來得及警惕的沐小狸的嘴裡。

這是桃花釀成的汁,口感醇香,入喉通體舒暢暖和。對沐小狸這種極度畏寒的來說,可謂量身打造。

“還要。”沐小狸裹着被子認真道。

“一天一杯就好,多了怕你得熱得裸奔。”君臨天親密的揉揉她的頭髮,“雖然我不介意。”

沐小狸涼涼的睨着他,一大清早的,就勾引人!

“起來穿衣服,小心着涼。”

說着君臨天變戲法似的從身後取出一件貂毛黛色梅花裝長襖,再順手去拉被子,將人扒出來。

沐小狸不是傻子,有這等待遇通常不會反抗,但眼前伺候她的人是君臨天,這待遇就肯定不純粹了,誰知道會付出什麼代價。

“先說清楚!”沐小狸拽着衣襟縮到牀角,一副寧死不從的小樣。

“過來。”

“不要。”

君臨天一把將其撈回來,不由分說的往她身上套,湊到她耳邊幽幽道:“我師傅說給你一個將功補過的機會,好好扮演他的未來徒媳,讓煙雲劍客瞭解瞭解被人寵被人哄的感覺,不然他會有一百種方法讓你消失得無跡可尋。”

扮演?就是知道他們是假裝的?

沐小狸斜眼睨視某人,不太清醒的腦袋在這一刻靈臺一亮,涼涼道:“這纔是你的終極目標?”

君臨天以讚許的眼神給予肯定,想了想又道:“應該說我們各得其所!”

“哦?我可沒想覺得有你這個‘未婚夫’,煙雲劍客哪裡對我客氣優待了!”沐小狸不予反抗的任他左袖右袖不分的瞎折騰。

“那是你不知道以前的事情,你以爲她爲何這麼多年再未收過徒弟真是因爲沒有筋骨奇佳的練武之才?”君臨天擰了擰眉,頗有點懊惱的打量這件衣服,怎麼這麼麻煩!

“若是煙雲劍客真相信我們這對僞冒鴛鴦,應該就會認爲你所知道的關於她的事情都會全部向我坦白。”沐小狸閒閒的挑眉。

君臨天終於找出衣服褶皺的關鍵,修長如蔥的手指一挑,一個繩結解開,迴應道:“這是一個很長,且不太圓滿的故事!”

八十年前,煙雲劍客以男裝名震江湖任龍家堡堡主一職,劍術江湖無人能及,但她不滿足於此,便出堡尋找正逢十年之機而下山的璇璣峰門主璇璣老人,也不知該說幸還是不幸,遇見一位青年俠士,兩人可謂不打不相識,這位俠士說自己剛出師門,不瞭解江湖,便隨同煙雲劍客一起。隨着相處的時間的不斷延長兩人的感情越來越深厚,直到某一天,那位俠士突然不告而別,煙雲劍客擔心他出了什麼事情,滿天下找他,最後憑藉龍家堡的探子,在一家青樓找到了爛醉如泥的他,看到他摟着別的女人,臉上佈滿脣印的樣子,恍然間才明白這些日子以來的擔心和此刻的心亂如麻,皆因自己喜歡上了他。

雖然煙雲劍客的武藝造化難有人及,但畢竟是從小對感情存在嚮往卻又從未涉及過的女子,說不清是對他的失望還是對自己亂心的惶恐,落荒而逃。

而這一逃,竟然很戲劇性的就遇見了幾個月來尋而不得的璇璣老人,也許是緣分,璇璣老人贈送給她一本劍譜。

於是,煙雲劍客回到龍家堡閉關練劍,這一練就是三年。三年後神劍練成,可沒想到出關的所遇見的第一個人就是當初令她心動的那位俠士。

煙雲劍客自然不想再見他,又正好拿他試劍。三年素未蒙面的兩人大打三百回合,從龍家堡一路打上白山山頂,直到第三日的清晨日出,才筋疲力盡。

清風、日出、紅霞,很適合談情的日子。

然後,俠士解釋,當年的不告而別正是因爲他覺得自己愛上了“他”,但是他一個堂堂男子漢怎麼能愛上一個男人,於是倉惶離開,不斷的尋花問柳,以告誡自己,他愛的是女子,他需要的是女子的溫暖。可是每每看着那些女人白花花的身體,腦袋浮現的都是“他”的模樣,怎麼都進行不到最後一步,不管灌多少酒,都無法勉強自己。那次,當“他”又一次出現在他面前,卻含淚逃離時,心底涌上的是無限恐懼,好像失去了生命中最寶貴的東西。

隨及,他閉門三日,終於認清了自己的心,卻沒想到再見“他”,需要三年的等候。

青山煙雲爲證,他跪地表白,無論“他”是男子還是女子,此生情誼不變。

至此,兩人情定。

煙雲劍客初遇情事,又有父母堅貞不二的感情在前,便想着再等三年,等到她培養出下一任龍家堡堡主就退出江湖,和他一起隱居山林,再也不過問世事,到時候再表露女子身份,免得不小心暴露於人前,掀起一場風波。

當時,煙雲劍客一方面急着脫身,一方面又想改變龍家堡堡主傳男不傳女的習俗,在衆多龍家堡後代中選擇了一位資質卓越的女子,收山加以訓練。

那位俠士滿心等着這位女弟子早些出山,他好與煙雲劍客功成身退雙宿雙飛,於是,經常趁煙雲劍客不在,偷偷幫她補習。

而事情的發展,就在三年之期將滿之際轉入岔路。

隆冬,北風凜烈,長白山白雪茫茫,層層寒氣如霧了了。

一場僅爲寒冬預告的落雪匆匆而過。

桃花林被白雪淺淺覆蓋,隨着紅日的揚頭漸漸化爲露珠,地面清淺的腳印早已隨風劃去。

沐小狸站攏了攏長襖,目光深遠的注視那顆桃花樹下靜立遠目的煙雲劍客。

這個爲情所傷,終其一生輾轉無以逃脫的女子,如今,目光淡薄如水波不驚的井,寂寥而滄桑,是解脫,是勘破,抑或是心死如屍。

天機老人的這場情之救贖,路漫漫其修遠兮啊!

“師傅。”

煙雲劍客默了一會才轉身,目光掃過沐小狸身前有點錯亂的繩結,柳葉眉不自然的動了動。

沐小狸貌似尷尬的笑了笑,伸手撫平。

煙雲劍客漠然的視線定在她身上,半晌,薄涼不驚地道:“入我之門,需以生命爲誓,遵守三條門規。”

不待沐小狸迴應,淡淡的轉身,目視沒有終點的遠方,平靜道:“一,監督輔助龍家堡,堡中二心之人,可誅可逐出龍家堡,堡主亦可廢。”

這門規牛叉,換句話說,可以支配龍家堡咯!

“二,終生與烏蠱堡勢不兩立,遇一殺一,遇二殺一雙,直到徹底剷除烏蠱堡餘黨。”

百年前龍家堡和烏蠱堡就是江湖兩大龍頭,看來,烏蠱堡一夜之間銷聲匿跡,有龍家堡很大一部分功勞。

有連城霄和夏娃在前,就是沒有煙雲劍客的命令,她也沒打算善了。

得罪她沐小狸的人,還沒有能不了了之的!

“三,終生託付之人,必須一生一世一雙人,否則,你死,或他亡!”

說到最後一點時,平靜的語氣隱隱夾雜一抹戾氣。

沐小狸微有所思的掃過煙雲劍客的略顯波動的眼神,問世間情爲何物,不只教人生死相許,亦可化爲誅心的箭,生生世世穿在胸口,教人永世決絕。

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

多輕巧的一句箴言!

“蒼天爲證,若我有違師命,生生世世爲人所棄,不得善終。”

煙雲劍客聽着沐小狸鄭重其事的誓言,忽而一笑,不置可否地問道:“你信天?”

沐小狸挑了挑眉,斂去那份故作的嚴謹,調笑道:“第一次拜師,經驗不足,只得借鑑前人所言。”

“你這前人是指天兒?”

煙雲劍客的這句“天兒”又一次將沐小狸轟了個內外俱焦。

“天兒生性冷淡,眼裡平靜卻納不下一絲一毫情感,每次看到他,我就覺得他會孤獨一生,遇上你,也算是命中註定。第三條,我想,我無須擔心。”

沐小狸向天迅速翻了個白眼,生性冷淡,應該去掉第一個字,性冷淡!

“讓我先探探你的武功修爲!”煙雲劍客伸手探住沐小狸的脈門,淡然的表情忽而一頓,柳葉眉緊蹙,森森的看她一眼,目光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訝然,“你的體質先天不足,根本不適合練武!”

沐小狸眯了眯眼,確定她的凝重無誤後心下一跳,靜靜的等候她的定論。

“是你自己親手打斷筋骨重鑄還是有人相助?”

“打斷筋骨重鑄?!”沐小狸震驚地瞪大瞳孔……這需要經歷怎樣的錐心刺骨和九死一生。她能對自己狠戾,但無論如何也做不到這麼殘忍,光想想都寒毛豎立,冷汗淋淋。

“我活了近百年,第一次遇見真正的涅盤重生。難怪你會取名東方不敗,日出東方,永不敗落,有這樣執念之心的人,又怎麼敗落!”煙雲劍客感嘆地自言自語,擡頭,眼底浮現的是沐小狸的懵懂和不可思議,微愣之後又掐脈診斷,在沐小狸思緒如麻之際,煙雲劍客再次擰眉,說道:“你腦內殘留淤血,致使記憶紊亂,有部分缺失。”

“沒錯!五歲之前的記憶沒有。五歲到十年之間的記憶模糊不清,隱約有幾個片段,用力去想就頭疼欲裂。十歲到十五之間的記憶,就像做了一場夢,渾渾噩噩,沒印象。”沐小狸詳細道。

“看來,你之前的執念致使你寧願斷筋挫骨也要重生爲人,卻不想重生之後忘卻前事,而如今的執念是對最初執念的好奇。你這樣的人,不達目的絕不會罷休,也罷,既已成爲我的徒弟,我就助你一臂之力吧!”

“師傅有辦法讓我恢復記憶?”

“你的記憶缺失我不能斷定是由於腦內淤血所致,而且大腦構造太過繁瑣,稍有不慎便有生命危險,我試試用喚魂曲引導你的記憶,但具體能想起多少,我沒有完全的把握。”

“能記起一分也是好的!”

“喚魂曲很久沒彈奏過了,到時候需要天機老道爲我護法,你午時一刻來此等我吧!”

一陣風過,細碎的雪從桃樹下悉率落下,在即將落入煙雲劍客的青絲的一刻滴化爲水,緩緩浸入髮絲再隨着她離去的步伐,迅速蒸發爲淺淺霧氣。

沐小狸仰望廣闊的天空,心卻沉悶如海底困獸。

斷筋挫骨,這是一個囂張跋扈紈絝不化的小孩子能承受得住的?

或許,遺忘的這些記憶就像潘多拉的盒子,一旦打開,無人能知是福還是禍。

沐筱漓,你隱藏了多少秘密!

手指尖漏過蕭蕭冷風,沐小狸驀然一頓,扭頭,且急且切地追問:“師傅,昨日的吹魂曲中所見所聞,是真實的嗎?”

“如夢亦如幻,真實與否,需要你自己判別。”

煙雲劍客的身影消失在桃林深處,遠處襲來的風拔地而起,穿過層層長襖,寒意寸寸侵蝕沐小狸,放眼之處,皆冰天雪地。

凌少最後那句話如魔音灌耳。

蕭凌是我姐姐……

蕭凌是我姐姐……

蕭凌,凌蕭。

凌蕭,凌少。

的確是兩姐弟,怎麼會不是兩姐弟?

爲什麼自己沒有發現?

還是,一直不過是我的自欺欺人!

“沐小狸,你根本沒有一絲感情,你根本就是組織培養出來殺人不眨眼的劊子手,你根本不配活在這個世界上,不配得到任何人的真心,我詛咒你,詛咒你生生世世受盡情愛之苦,永生永世都會失去最愛之人,不得好死!”

那些尖銳刺耳的聲嘶力吼不期而至,沐小狸雙腿頹然失力,一個踉蹌撞在桃花上,手指緊緊攀住樹幹,指關節泛起清白。被風颳紅的臉血色殆盡,雙眸沒有焦點的落在雪地之上。

良久,一陣笑聲低低響起,久久不散。

兩滴清淚沒入雪色之中。

蕭凌,又一個被組織選中的孩童,不過差別是,她非孤兒。這點,在相識之初,沐小狸並不知曉。

蕭凌比她和小貓早入組織三年,她們剛進入時,她已經能徒手打敗三個彪形大漢。

同是組織培養出的特工,蕭凌卻比同伴多了一絲組織不允許存在的善心。這份善心讓她對沐小狸和小貓出手相助了兩三次,漸而成爲相互信任的朋友。

後來,當沐小狸鍛鍊到對着敵人落刀不眨眼時,蕭凌仍舊需要在取人性命之時閉眼不聞。這根本是自尋死路的舉動。

一次長談,蕭凌才說,她還有兩位弟弟,就算了爲了弟弟,她也想保留那一絲絲的人性。

而人性,於她們而言,可能就是自戳心窩的匕首。

十年後,沐小狸的第一個任務就是混入一個國外細菌病毒研究組織破壞他們的病毒侵襲計劃,順便接應已經安排潛伏進去一年之久的前輩。而這個前輩,正是一年未見的蕭凌。

這是一個他國企圖利用病毒侵入人體制造國民混亂從中牟取暴利的組織。

計劃執行日,沐小狸順利完成組織頭目的活捕任務後前去接應負責抓捕頭腦的蕭凌。可是到達目的地後,只見到烈火中的兩具屍體。

或許是出於身爲一名特工的敏銳,沐小狸並不相信那是蕭凌和頭腦。

身爲這次任務的第二負責人,沐小狸當即命人封鎖整個城市的交通,包括天上飛的地下走的水裡遊的。然後,經過三天兩夜的追捕,沐小狸等到了深夜前來自首的蕭凌。

正如沐小狸所料,蕭凌愛上了那名頭腦,所以才設計消失。現在,她願意一命換一命,只求國家能放過他。

而放不放,如今由沐小狸決定。

當晚的月色朦朧幽靜,她們的談話輕得一陣風就能吹散,但蕭凌眼中淌下的淚珠和落地的雙膝,以極其強悍的力度震動了沐小狸。

她們是什麼人,是風裡來水裡去,刀山火海踩着無數認識或不認識的人的鮮血淌過來的人。

眼淚,是她們早已遺忘早已喪失的東西。

沐小狸久久未語,蕭凌以爲得到了她的默認,畢竟她曾有恩於她,畢竟,她將自己的愛情表現得如此*裸。

但,當蕭凌趕回棲身的地下室準備帶着頭腦遠走高飛之際,特工人員不期而至,將他們層層圍困。

那一瞬,蕭凌看向帶頭之人,沐小狸的目光猶如淬毒的利劍。

她錯了,她不該自以爲沐小狸沉默的態度。

而沐小狸,如今想來,她當時是怎麼想的呢,也許也曾有過一絲解釋的念頭吧,解釋說這些人非她安排亦非她出賣她,解釋說她其實有些許的動搖放她一馬,只是還未來得及做決定蕭凌的行蹤便被首長得知而她不得不聽從命令前來抓捕。

只是,她的身份和職責都在提醒她,她應該怎麼做。

蕭凌問她,若求她的人是小貓,她是不是也可以這樣冷靜無情的漠視。

沐小狸想了想,說不知道,或許會,又或許,不會。

最後,那間小小的地下室裡,頭腦將自己研究的病毒注入體內,自盡身亡。蕭凌把槍射向沐小狸,自衛之下沐小狸亦把槍,一槍正中心口。而蕭凌的那一槍,原來只是空槍,只求死在沐小狸手中,與頭腦共赴黃泉。

“沐小狸,你根本沒有一絲感情,你根本就是組織培養出來殺人不眨眼的劊子手,你根本不配活在這個世界上,不配得到任何人的真心,我詛咒你,詛咒你生生世世受盡情愛之苦,永生永世都會失去最愛之人,不得好死!”

閉眼之前,蕭凌用沾染鮮血的手在地下劃上十字架,烙下生生世世的詛咒。

午夜夢迴,沐小狸偶爾會夢見這個畫面驚醒。

又經過一次次的生死關口,沐小狸漸漸忘記了那副畫面,那個詛咒。

於是,她就遇上了凌少,那個一身正氣,嫉惡如仇的男人。

雪悄然融化,一滴接一滴砸在沐小狸頭頂,似乎意識到被砸之人的呆木,雪水砸得越來越歡快,越來越密集,直到整個傾盆而下,沐小狸已經全身溼透。

意識點點回籠,目光渙散遊離。

組織裡很少用真名,但蕭凌說自己用的就是入組織前的名字,不過稍微改動了一下而已。

凌少說他還有一個姐姐,但是很小的時候就失去了聯繫,一直在尋找。

這一切終於有了一個理所應當的解釋。

在知道愛上了殺姐仇人後,凌少變得滿心糾結。小貓在無意得知這個事情後,更加惶恐憂心。

原來這纔是自己出事前一個欲言又止,一個支支吾吾的原因。

忽而拔高的笑聲透着一股歡暢,可是,一個音節的歡暢之後,是想要沉入千山暮雪中的疼痛。低低的,就像心血無聲下落的聲音。

前世,她算不算嚐到了情愛之苦。

算不算失去了最愛的人。

算不算,不得好死。

原來,一報真的會還一報。

身後一股暖流緩緩侵入體內,沿着筋脈漫遊全身。

沐小狸一動未動,只是視線慢慢聚焦。

君臨天收回抵住她背上的手,亦未動,藍色的眸光折射着滿世界的白,目光所望之處,彷彿盡是人間仙境,姿態閒適,氣息優雅。

“你相信詛咒嗎?”沐小狸突然開口。

“詛咒?若是詛咒有用,我想我早就死了千萬遍了。”

“那是因爲別人恨你不夠入骨。”

“不夠入骨?”君臨天忽而自嘲一笑,眸光咻地一厲,“他們差點用我家族之人的白骨搭建焚場將我和母親燒死,你說,這還不夠入骨?”

沐小狸一怔,不由擡頭望去,那雙狹長幽深的眸子裡閃耀着蝕骨的恨意,轉瞬,又恢復平靜,彷彿那不過她的錯覺。

“你的月蝕也是他下的?”

君臨天眸光閃了閃,若無其事的伸手將她一縷凌亂的頭髮別到她耳後,聲音輕柔:“詛咒之人皆是弱者,既然是弱者,又何必在乎他的詛咒。因果循環,前事之因,也未必是後事之果,也許,你所認定的‘果’,其實只是‘因’,而‘果’,還在收穫之中。”

有點混亂,不過,沐小狸覺得,她聽懂了。

“嘿,特大消息,特大消息!”一個急躁的嗓音從天外猛然乍響,震得整片桃花林瞬間花凋一半。

“你個死老道,毀了我的桃花林,我要你的命!”又一個清亮的聲音混合渾厚的內力壓制住天機老人的聲音。

“烏蠱堡重出江湖了,烏蠱堡重出江湖了,烏蠱堡重出江湖了!”

“給我閉嘴,說重點!”

“黑道第一人連城霄要代表烏蠱堡出賽武林大會啦!”

熙熙攘攘的花瓣和雪花嘩啦啦撲向天機老人,從頭到腳透心涼,然後便見煙雲劍客懷抱古琴從天而降。

沐小狸和君臨天對視一眼,默默爲天機老人哀悼一瞬。

“老道,布絕離陣!”煙雲劍客幽幽放下古琴,盤腿而坐,對天機老人所謂的特大消息彷彿充耳不聞。手指輕輕替挑,一道綠色光刃倏地劈開一棵桃樹,袖手一揮,樹幹二分爲六,唰唰落在沐小狸的身邊,形成一個太極八卦陣,沐小狸位於陣眼中間。

天機老人溼漉漉忙不迭地跑過來,一看煙雲劍客的臉色便二話不說,將君臨天趕開,雙手掐個訣,衝君臨天喊着要他守好西南方,不然小心媳婦一入心孽就出不來了。

沐小狸還沒摸清楚狀況,眼前絕美的桃花雪景就變成騰騰縈繞的白霧,連腳下的土地都幻化成一片軟綿綿的雲朵。

“相信自己所看到的東西,別懷疑,放鬆自己,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放心,我們在陣外,看不見你的一舉一動。”

入耳的聲音暖暖如陽光,似乎照亮了每個陰暗的角落,淺淺的琴音徐徐而行,像一隻只小小遊動的魚,點點親吻臉頰。那種通體舒暢都被喚醒的感覺從所未有。

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沐小狸遲疑一陣,不再猶豫的閉上眼,沉沉入眠。

前世今生,她做想做的,莫過於毫無戒備的安睡到自然醒。

絕離陣內再無半分掙扎的氣息,煙雲劍客瞥一眼一臉怨懟嘴裡碎碎唸叨的天機老人,察覺到美人的注視,天機老人立即精神奕奕,心花怒放。

琴音驟然低沉如悶雷,轟隆隆打進人的心頭,天機老人即刻會意的將絕離真提升到最高防禦級別。

沐小狸感覺自己睡了一個世紀,又彷彿僅睡了一瞬,腦袋裡突然迸裂一根筋弦,腦海裡漆黑的畫面驀然拉開幕布,如溪水緩緩,又陸陸續續的閃過一幅幅陌生又熟悉的畫面。

秋風颯爽的午後,五歲的沐筱漓困難的睜開眼睛,全身痠痛得像被人拆了重組似的。入眼,只有淚眼婆娑的媽媽。

京都,重獲新生的沐筱漓回到將軍府一臉平靜又仿似愧疚的看着心疼她的沐頂天和沐無極,整整半個月沉默不語。

入冬,體質特殊的沐筱漓被父親和哥哥勒令呆在房間,免去一切規矩禮節,對着三餐定時打開的房門和入內陪同她用餐的三位至親,沐筱漓終於露出第一個笑臉,由衷的。

過完那個冬季,沐筱漓吵着鬧着要沐無極教她練武,可惜她先天孱弱的身子連個馬步都堅持不了一盞茶。但是三個月後,沐筱漓的成長令人大跌眼鏡。將軍府據傳骨骼女子第一的沐如雪都敗在她的腳下。

從此,沐筱漓的性格也發生翻天覆地變化,頻頻偷溜出將軍府,路見不平,惹是生非,更是得罪很多京都的重臣子弟。有了沐無極的暗下幫助和沐頂天的無聲縱容,沐筱漓更是無法無天。

端午佳節,重臣攜家眷入宮,沐筱漓脫離人羣,不知道轉到了哪個人際罕至的地方,路遇一個穿着精緻五官粉嫩的小皇子,身後還跟隨了兩名宮女。

“你是誰?”準備逃遁的沐筱漓被小皇子胖嘟嘟的手拽住,明明一臉稚氣,還要擺出一副少年老成苦大仇深的模樣,“大膽丫頭,竟敢亂闖後宮重地,小心本皇子摘了你腦袋!”

沐筱漓怎麼都甩不開那隻手,心不甘情不願地回道:“回皇子,小的沐筱漓,將軍府嫡女。”

“筱漓筱漓,怎麼念上去像狐狸的‘狸’,你要做狐狸精嗎?”

“你孃的才做狐狸精!”沐筱漓呲牙,拽起那隻蹄子,張嘴就咬。

就在即將下口之際,那個小皇子聲音低啞憂傷地喃喃自語道:“我母妃已經死了,做不了狐狸精了,如果她是狐狸精,就不會死了!”

“你……”沐筱漓頓了一下,趕忙鬆開口,安撫道,“狐狸精也是會死的,別太傷心!”

沐筱漓不加掩飾的歉意和疼惜令小皇子心頭一暖,突然改口道:“你真好玩,你陪我玩吧,你陪我玩我就不會傷心了!”

“你比我還大,還意思叫我陪你玩?”沐筱漓額頭抽搐。

“你年齡小,但是你會玩啊,我是皇子,你必須陪我玩,這是命令!”

半晌,沐筱漓挫敗的認輸:“那你要玩什麼?”

“捉迷藏!哈哈!”

此後,這位皇子和另一位稍年長的皇子時不時出入將軍府。

畫面如浮光掠影,一閃又一閃。

掠過木林假山前磕頭痛哭的小皇子。

掠過沐筱漓一次次從梅花樁上掉下來的傷痕。

掠過沐筱漓生母去世時的疼痛。

掠過沐頂天和沐無極前往邊疆時的失落。

掠過那一張張傳遞的紙條。

掠過沐筱漓因爲不能練習內力時的憤慨。

十歲那年,沐筱漓被封爲宣王妃,沐筱漓拿着聖旨,闖入軒轅凌的宮殿將聖旨摔在他面前。面對錯愕的宣王,沐筱漓聲色俱厲:“我不會嫁給你,我們一起去向皇上請他收回聖旨。”

“爲何,若是不想嫁給我,爲何這麼關心我的事,爲何做那麼多吸引我目光的事?”

“關心你的事只是因爲我想知道邊疆的情況,至於那些吸引你目光的事只是巧合,我沐筱漓所行所爲皆出於本意,絕不是因爲任何人的目光,是你會錯了意!”

“我會錯了意?”

“沒錯,你明明不喜歡我,喜歡的是你青梅竹馬的百里瑩玉,幹嘛還要娶我?我也不想擋在你們之間,更不會成爲第三者,你快點去向你父皇說明。”

“原來你是在吃瑩玉的醋!男子三妻四妾自古有之,更何況一位王爺。你會是我的正妃,瑩玉只是側妃而已,妨礙不到你半分,你要爲了這個理由放棄宣王妃一位?”

“吃醋?狗屁!什麼正妃側妃我都不在意,我的男人只能有我一個女人,做不到這一點,別說是宣王妃,就是母儀天下的皇后之位我也不稀罕。”

“沐筱漓,你別太口不擇言,小心說出去的話自己收不回!”

“我敢說出口就一定做得到,我敢把聖旨摔到你面前就敢明明白白告訴你,我死都不會嫁給你!”

“好,沐筱漓,你最好記住今天這句話!”

“你也給我記住了!”

不歡而散的畫面再一換,沐筱漓駕馬狂奔,進入一座深山,迷路途中遇見一隻白色的不明物體,在它的指引下進入一個山洞,然後掏出兩本秘籍。

其中一本是醫術,其中一本,正是玉女真經。

整整一夜,沐筱漓雙眼未離醫書,直到天明,泛紅的眼睛綻放一抹疼痛的堅定。

同月,沐筱漓闖入一家賭場找到李莫愁,定下莫名賭約,將他贏入府中,五年爲期。

同月,沐筱漓依照醫書所著內容,收集好各種藥材,毒藥。

同月,沐筱漓潛入皇宮,他遣散所有宮女只爲等她來爲他慶生。

“這個……這個你拿着?”初顯英氣的少年將他的凰佩匆匆塞進她的懷裡。

“凰佩!你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嗎,怎麼能隨隨便便給人呢?”

“我……我當然知道,我的這塊就給你,只給你!”

面對他的真摯,沐筱漓咬了咬脣還是推了回去:“現在我的身份是宣王妃,等我擺脫了這個身份再來接你的凰佩。”

“真的?你願意接?”男孩欣喜若狂。

“那我可以不接嗎?”

“不行,必須接,而且只能接我的!”

最後,朦朧的夜晚,適合安眠的月光裡,兩人相擁而別,這也是他們最後一次近距離接觸。

回府後,沐筱漓徹夜寫下一封信,內容長達五頁,依稀可以辨認最後兩個字:絕筆。

同月,沐筱漓喝下斷筋挫骨的藥,參與京都子弟的賽馬宴。

“好了!”

煙雲劍客和天機老人略帶驚喜的聲音似乎破空傳來,驚醒深度沉睡中的沐小狸。

她閉着的眼睛睜開,視線範圍之內,滿目蒼茫白雪。她轉了轉眼珠,墜馬的那一幕還未消散。

沐筱漓將銀針刺入馬脖,馬蹄高高揚起,她重重被拋下,嬌小的身子撞在岩石上,翻滾落崖。滿身的血,滿目的紅,最先下馬追來的竟然是軒轅凌,他不斷搖晃她的身子,她只感覺到疼,撕心裂肺的疼,挫骨揚灰的疼,祈禱下一秒就死去的疼。

回憶定格在最後一幕,軒轅凌眥目俱裂在耳邊嘶吼。

“沐小狸,你千萬不要有事!”

“沐小狸,你是故意的,對不對?”

“好,我不娶你,不娶你,你別死,我不娶你了,你別死好不好!”

而跟在他身後的人,握緊雙拳,滴滴血水從指縫中落下。鮮血的顏色,竟紅不過他眼中的紅。

“喂,臭丫頭,你想倒是吱一聲啊?”天機老人見沐小狸只動動眼珠便如凍僵木頭一般,不耐煩的吼叫了一聲。

沐小狸呆呆的扭過頭,目光從三張臉上一一滑過,思緒漸漸回籠。原本以爲不過是遺漏的一些細縫般的記憶,一朝醒悟,卻發現被遺忘的竟是滔天駭浪,浪浪都足以溺斃她。

短短半個時辰,於她,已是十年。

這纔是真正的沐筱漓。

這就是沐筱漓身上的所有秘密。

回憶明明完整無缺了,無缺到沒有一絲空隙,偏偏讓她有種茫然的失重感,不真實感。

擁有前世記憶的她,靈魂穿越的她,已經不會再不相信奇蹟,但她需要一些實質性的東西來支撐她的想法。

一個瘋狂的想法:這十年裡的沐筱漓,或許,應該稱之爲,沐小狸。

沐小狸輕擡眼皮就對上了那對狹長逼人的眼眸,靜靜的空氣裡,似有什麼洶涌澎湃,君臨天彷彿能辨析對方眸底千萬重波動的思緒,奔至眼前,卻有一無所獲。

就像她在恢復的記憶裡搜尋“軒轅澈”三個字一樣,似乎在冥冥中相伴相隨,事實上,一無所獲。

“喂,臭丫頭,你是想起全家滅門的慘案,還是想起被人鞭抽欺凌猥褻的幼年啊,不會是傻了吧!”天機老人笑嘻嘻的打岔,“天小子,你猜你媳婦是不是想起她以前的情郎啦?”

君臨天不語,默不出聲。

沐小狸亦是不動不語。

兩人陷入一種只有彼此能懂的詭異境界。

“老道,晚上準備盛筵十八席。”煙雲劍客抱起古琴,涼涼道。

“噢……”天機老人頓時抱頭哀嚎。

“有意見?”煙雲劍客眼風一掃。

“沒,沒,豈敢,豈敢,樂意之極,樂意至極啊!”天機老人苦哈哈的賣笑,笑得一臉抽搐。

這盛筵十八席,雖說只有十八道菜,只是每到都由三到四種菜搭配而成,且不帶重複的。這可是當年他爲討好煙雲劍客特意從四國的御膳房學來的,的確獲得了美人一讚,但是,這大冬天的,有幾種菜根本找不到啊。

煙雲劍客淡淡的掃過沐小狸,輕嘆一口氣,這個徒弟,資質登封悟性造極,卻坎坷一生,活得步步爲營步步驚心,只怕以後會趟更渾的水,會入更危險的險境。有些人生來就註定不凡一生,或者成魔,或者成佛。難怪會與君臨天互許情深,同樣具有驚世才華的兩個人,若攜手成魔,這天蒼大陸,估計……

罷了,若成魔,也只能說天意弄人了!

“你跟我來!”煙雲劍客路過沐小狸,腳步未停。

沐小狸閉了閉眼,騰的起身,跟上前面幽幽離去的步伐。

“人都走了,還看什麼看,演什麼演,快幫我去洗菜!”天機老人一臉悲催的負手閉眼含恨衝向他親手砌好的廚房。

君臨天藍眸微斂,恢復記憶的她,眸光清澈如水,潔亮如光,看他時,卻帶着某種詢問,某種審視,某種淡淡的琉璃。

那麼模糊卻清晰的能明白,他們的距離,再一次無形拉遠。

明明幫你恢復了記憶,爲何隔閡卻加重了呢?

聰慧通透如他也計算不出這樣道明明簡易,結果卻成謎的算題。

書房。

煙雲劍客的書房與臥室相連,用一張紫檀畫玻璃五屏風隔絕,書桌上擺放着青花八寶扁瓶,漢玉筆架一件,青玉浮雕松石筆筒,雙龍抱珠澄泥硯,件件都是價值不菲,傳承上百年。書桌前的茶桌上僅一套煙脂水小碗,這可是南月國皇后專用物。

打開一個紫檀書櫃,煙雲劍客拿出一本書籍給她:“這一本是烏蠱堡的蠱術集,你好好研究一下,烏蠱堡隱退百年,這次衝出江湖絕對不容小覷。若連城霄這第一炮真的打響了,估計不少武林弱勢門派都會蠢蠢欲動。武林如何動盪我都不在乎,但是身爲龍家堡的人我就不能坐視不管。所以,連城霄,你必須在武林豪傑面前將她踩在腳底下。”

沐小狸粗略的翻了翻書籍,各種蠱術眼花繚亂,最後手一頓,書頁停住,她的視線定在三個字上:子母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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