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了,又近了。
沐阿梨垂在寬袖中的手因緊張而緩緩合攏,一雙清冽的眼眸中跳躍着興奮、激動,還有一絲絲的愧疚和擔憂。
終於,馬車緩緩停下。
趕車的紫葉撩起車簾,一襲石青色錦袍的少年從馬車中跳下,劍眉星目,器宇軒昂。少年轉身伸手又扶着一位一襲墨灰色錦袍的中年男子緩緩從馬車中走出。
中年男子與沐崢有着幾分相像,只是時光在他額頭流下了一道道的痕跡,歲月也染白了他的雙鬢,但一雙眸子卻依舊炯炯有神。
他擡眸越過衆人望向身後的金陵城,眸光瞬也不瞬的望着這座一半浸在霞光中、一半染在夜色中,美得像個夢一般的金陵城。當年,他出城的時候是何其的狼狽?身披枷鎖,被鐵鏈扯着一步一趔趄的出了金陵。
他以爲他這一生,再也不會回到這個地方,沒想到,終究還是回來了。
回來了。
見沐敬元的目光緩緩落到自己身上,百里橫當即脣角含笑抱拳道,“廣陵王恭祝國公大人沉冤得雪,重返金陵!”
沐敬元趕忙還禮,“勞王爺大駕,下官慚愧!”
“司徒赫恭祝國公大人沉冤得雪,重返金陵!”司徒赫緊隨其後抱拳衝沐敬元道。
“多謝!司徒將軍別來無恙!”沐敬元衝司徒赫拱了拱手。在北疆的時候,司徒赫沒少照顧他。
“恩師!學生有生之年,還可以再見到恩師,此生無憾了!”坐在木椅上被月影推來的婁智遠雙眸微紅、破鑼般的嗓音哽咽道。
“智遠!”沐敬元望着坐在木椅上,已經無法再起身的婁智遠,不由就想起了他被構陷後的種種情形,步子沉重的走到婁智遠面前,有些愧疚道,“是爲師連累你了。”
“恩師何出此言?倘若沒有恩師的知遇之恩,也不會有學生。如今恩師沉冤得雪、重返金陵,學生此生已再無他願!”殘破之軀,卑微如蟻,而支撐他活下來的唯一信念,便是要替恩師洗冤。
沐敬元在婁智遠肩頭拍了拍,萬千話語都換做了這沉沉的一巴掌。
早就紅了眼圈的沐琳,見沐敬元望向自己,一步步走近他,跪了下去,顫顫喚道,“父、父親!”
“琳兒!受苦了!”沐敬元伸手將沐琳從地上扶起,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重重點頭,“好!很好!”無論命運多麼坎坷,無論遭遇多麼辛酸,只要還活着就好。“以後,一切有爲父。”
“父親!”沐琳忽然撲倒沐敬元懷中失聲痛哭起來。縱然沐阿梨對她很好,縱然司徒赫待她很好,可他們畢竟不是父親,不是那個自小便擋在所有人身前,爲他們遮風避雨的父親。
“傻孩子!不哭,不哭!”沐敬元輕輕拍了拍沐琳的背。
望着這一幕的沐阿梨,緩緩轉過了身,抹掉了眼角的淚珠,她的心酸酸漲漲的厲害。這一刻,她也好想好想撲進沐敬元的懷中,告訴他,“爹爹,女兒知道錯了,知道錯了。”
可物是人非,她卻不能,甚至都不能靠近。因爲這裡是城門口,雖已是向晚時分,但還有往來的行人。
“小姐!”秋月亦是淚眼婆娑,只不過她是被眼前這團圓的情景所感動。
良久,沐琳才控制住自己的情緒,有些羞赧的抹了把眼淚,紅着眼睛望向沐阿梨向沐敬元道,“父親,這是……”
“阿梨恭賀國公大人沉冤得雪、重返金陵!”縱百般隱忍,但一開口,淚珠卻已如斷了線的珠子吧嗒吧嗒滾落,沐阿梨終究忍不住,緩緩跪了下去,滿臉淚痕,衝着沐敬東一叩首,心中默默道,爹爹,對不起!讓你受苦了!
二叩首,爹爹,對不起!是我害了孃親!
三叩首,爹爹,對不起!女兒知道錯了!
望着眼前這單薄的身影、淚流滿面的衝自己叩首,紅着的眼眸中是深深的愧疚與自責,沐敬元心中更是百感交集,他緩步上前扶住沐阿梨,將她攙起,“郡主,莫哭!我聽崢兒說了,此次我可以沉冤得雪,多虧郡主相助。若你不棄,還是喚我伯父吧?”
伯父?
沐阿梨的心酸澀的愈發厲害,她想喚他的不是伯父,而是父親,是爹爹。
她用力的點着頭,好似只有這樣才能將心中無盡的酸脹強壓下去。她哽咽着道,“伯父!”
“好孩子,別難過,國公府也是你的家。”沐敬元衝沐阿梨輕輕點頭道。朱玉香已死,沐敬東不知所蹤,於情於理,他都有責任照顧沐阿梨。
沐阿梨又點了點頭。
薔薇原本赤紅的眼眸愈加紅的厲害,倘若不是秋子初緊緊攥着她的手,她怕已經忍不住衝過去告訴沐敬元,阿梨就是晴兒,她爲了這一天,吃了太多的苦。
“元叔叔!”薔薇掙脫了秋子初的手,衝到沐敬元面前,“你還認不認得我,我是薔薇啊!”
沐敬元脣角浮起一抹淺笑,有些欣慰,又有些傷感,如今薔薇就在面前,可那個整日與她形影不離的、他最愛的女兒卻已然不在,“怎麼不認得?每日裡就你最淘氣,晴兒……呵呵!”他忙將這無意吐出口的名字用笑聲掩去。
“國公大人!我們進城吧,府上郡主早些日子都已經打點好了。”秋子初上前衝沐敬元見了禮道。
與此同時的簡王府書房中。
簡甲正低聲向簡世鳴回稟適才城門外發生的這一幕,“王爺,我們還要不要再動手?”
“動手?”簡世鳴的脣角微微勾起,廣陵王,司徒赫,沐阿梨親自去城門迎沐敬元,雖談不上聲勢浩大,但每個人卻足夠分量,所以此刻,朝堂中的那些官員,怕都知道沐敬元已然回返金陵。既然人都回來了,他自然不便再動手。
他緩緩起身,“去準備一份厚禮,國公大人沉冤昭雪,重返金陵,我們自然該去道賀。更何況,右相之位空懸,朝中事務繁多,天璃正需要國公大人這樣的股肱之臣。”
而且,這不正是沐阿梨之所願嗎?他願意成全她。讓沐敬元來處置朝中的部分事宜,而他,正巧可以省出大把的時間去找她。
“王爺!”簡甲出門吩咐了下人去準備賀禮,又返回書房道,“北戎那邊傳來消息,給瀧大人準備的那位姑娘不見了。”
“什麼叫不見了?”簡世鳴狹長的眼眸中透出幾分陰鬱。
“四天前,北戎大雨,那姑娘就是大雨之夜突然消失的。”簡甲老實道,“他們已經在全力尋找新的替代品了。”
“嗤——”簡世鳴嗤笑一聲,媚骨天成的女子豈是那麼好找的?“當日,可有什麼異常?”
簡甲搖頭,“並沒有任何異常,只是瀧大人受傷也在……”
“本王記得蒼朮說,他是從瓊山找到那姑娘的?”簡世鳴狹長的眼眸一深,截斷了簡甲的話,“還說那姑娘性子單純,若真如此,百里瀧或許會去瓊山,”他倏的轉眸望向簡甲,“接下來該如何做,不用本王教你了吧?”
“是!屬下明白。”
簡世鳴緩步出了書房,腳步一頓道,“國公大人乃我天璃棟樑,太后與皇上,還有滿朝文武理應爲他接風洗塵。”
“是!屬下這就去知會太后娘娘。”
雖已是九月,但國公府的木槿花依舊開的璀璨,如錦似緞,又好似燃燒了蒼穹的晚霞。
沐敬元微微溼潤的眼眸從每一刻花草樹木上滑過,一切看着與以前都一般無二,只是當年栽下這木槿的人已不在。
唉!
沐敬元心中嘆息一聲,極目遠眺,又凝住了腳步,“水榭?”
“哦,去年失火,晴柔水榭已化爲廢墟,”秋子初出聲解釋道,“若國公大人需要,在下這就讓人準備重建……”
“不必了!”沐敬元揮手打斷了秋子初的話。有些東西,毀了就是毀了,即便重建的再一模一樣,也不是曾經的。再者,即便晴柔水榭能重建,曾經住在那裡的人卻再也回不來了。
沐琳暗暗衝沐阿梨丟着眼色,姐姐,快告訴父親,你就是晴兒啊!
沐阿梨輕輕點頭,她張了張嘴,父親兩個字卻噎在了喉間,她又努力了一下,“父……”
“郡主!”
林詩語的聲音卻在此刻在沐阿梨身後響起,“簡王爺來了!”
沐阿梨眉頭當下蹙起,便聽簡世鳴和煦的聲音已然響起,“本王恭祝國公大人沉冤昭雪,重返金陵!這可真是我天璃之幸!如今,朝堂中正需要國公大人這樣的人。”
一絲惱怒、厭惡極快的從沐敬元眼底閃過,不過他臉上卻不動聲色道,“簡王爺客氣了!位卑未敢忘憂國,這是下官的職責!”
“原本皇上和太后想要立即設宴爲國公大人接風洗塵,可又想着國公大人這一路風餐露宿,定然疲憊至極,所以爲國公大人接風洗塵的晚宴就定在九月初九,重陽佳節那日。”說着,簡世鳴的目光劃過沐敬元,落在他身旁的沐崢身上,狹長的眼底閃過一抹漣漪,“沐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