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陽光突然破開陰霾的天空,百里長歌被這猛然撕裂開來的真相怔愣在原地,良久,腦子裡梳理得差不多了,才問葉痕,“王爺也猜到了是嗎?”
“猜到*成。”葉痕輕輕頷首,“餘下的,等着你回去一一解釋。”
百里長歌伸手撫了撫胸口,她萬萬想不到,最後的最後,真相竟然是這樣的,枉費他們整日搜查線索,到處訪問,其實真相就只隔了一層薄紗。
“先回去吧!”葉痕見她神情有些恍惚,便低聲道:“待會兒直接去刺史府,讓黎徵把這件案子牽連到的所有人都請到公堂,到時候你就可以一一爲大家解惑了。”
魏俞將馬車趕回了行宮,百里長歌只得與葉痕步行,當下仍舊還在胭脂巷,她擡頭看了看前面刻意粉飾過的磚瓦,斜了葉痕一眼,“你怎麼帶路的,竟把我帶來這種地方。”
“我一直以爲你想來這裡查。”葉痕說着,伸手指了指最前面叫做“雲良閣”的地方,百里長歌順着他所指的方向望過去,那地方已經出了胭脂巷,在這一帶的煙花之地中顯得出淤泥而不染,原因不僅是因爲地方偏僻冷清,還因爲那是個只有男人沒有女人更沒有胭脂水粉味的地方。
她抽了抽嘴角,突然想起先前在許洛房裡看見的畫冊,覺得有些好笑,打趣道:“怎麼,你也想上去坐坐?”
葉痕自然知道她想說那本春、宮畫冊的事,瞥她一眼沒說話。
百里長歌難得逮到調侃他的機會,湊過來問,“學到了那麼多招數,不準備上去試試?”
“我暫時沒有斷袖的打算。”葉痕說着,加快了腳步直接朝前走去。
百里長歌撇撇嘴,快步跟了上去。
二人到刺史府時,已經接近未時。
黎徵對於他們兩位的到來有些措手不及,連忙將他們引到內堂,讓人煮了茶又端了瓜果點心送上來。
百里長歌本想伸手去拿,眼尾瞥見葉痕不經意地一個眼色,她立即想起來昨夜自己中了媚、藥就是着了這個老賊的道。
她很自然地縮回手,訕笑道:“黎大人,下官已經查清楚祭壇事件的原委,現下還得麻煩你讓差役去把相關人員全部請到公堂。”
黎徵皮笑肉不笑地在一旁坐下,慢悠悠道:“王爺果然是盡職盡責,短短數日竟能將此等繁雜非常的案件查得水落石出。”
對於他這種明朝暗諷,百里長歌只能在心裡罵一句:老東西!
黎徵淺呷了一口茶,面露爲難,“下官非常理解王爺的辛勞,可是刑部已經傳來公文讓下官結案了,我們做下級官員的,對於上面的指示,從來只有遵從的份,如今案子已結,王爺再讓下官去將人請到公堂審問,只怕是於法不合,下官這頂烏紗帽還想多保些時日。”
“是麼?”葉痕修長的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打在扶手上,語氣及極其隨意,“據本王所知,黎大人開祭壇的那天,父皇曾經派了暗探前來觀望過,那探子目睹了秦姑娘與許大公子的整個死亡過程。”
黎徵端着茶杯的手指抖了抖,片刻後又恢復平靜,依舊保持着剛纔的語調,“陛下日理萬機,遠在帝京竟還能抽空讓人前來滁州體察民情,實乃我滁州之大幸。”
“確實。”葉痕附和笑道:“滁州這個地方,曾經是太祖皇帝流連忘返的棲息之地,父皇敬於先祖,自然要隨時遣人來保護好此地不被侵襲玷污。”
黎徵臉色一變,卻依舊死咬着之前的說辭不變,“下官非常理解王爺尋求真相的熾熱之心,但此案已結,下官確實別無他法……”
“黎徵!”葉痕臉色突然冷沉下來,“本王面前,你竟敢推三阻四!”
突然見到這位從來溫潤如玉的王爺發怒,黎徵愣了愣,手心冒出虛汗,正準備拿刑部作擋箭牌時,只聽葉痕又道:“刺史俸祿六百石,本王昨夜遣人去幫你清理了一下小金庫,再順便幫你覈對了一下賬本,似乎有很多出乎意料的東西呢!”
黎徵的臉色瞬間轉爲煞白,他抖着身子噗通一聲跪倒在地上,“王爺饒命,下官這就讓人去請案件相關人員。”說罷戰戰兢兢提着衣袍往堂外跑。
百里長歌輕舒一口氣靠在後座上,嘆道:“只可惜懷王的書信一時半會兒無法趕到,否則你也不用如此大動肝火了。”
葉痕聽後輕笑一聲,“便是我十天前將暫緩定案的書信傳給二皇兄,他也會找盡諸多借口讓回程信延遲的。”
“所以你才做了兩手準備,一方面將暫緩定案的書信傳回帝京,另一方面讓風弄潛進黎徵府上去查他的金庫和賬本?”百里長歌眼裡流露出讚許之光。
“對付這種人,若是沒有兩手準備,會輸得很慘。”葉痕淡淡答道。
“那個手鍊,你有沒有戴在身上?”百里長歌見他不欲再提,突然轉了個話題。
“我放在行宮了。”葉痕看着她抿脣,問道:“是否急着要,我可以讓風弄去取來。”
“既然沒帶那就算了。”百里長歌搖搖頭,“反正我已經知道了上面圖案的意思,問你是想再次確認一下而已。”
風弄隱在暗處一路跟着他們,她是知道的,不過沈千碧並不知道風弄來了滁州,他目前不能暴露出來,倘若這一趟回行宮去取手鍊,剛好撞到沈千碧就糟了,銀兩被調包的事情一旦暴露出來,牽連甚廣,屆時必定如同葉痕所料會引來殺身之禍。
此案相關的幾戶人家分佈比較散,離府衙最近的是秦開明,他最先進了公堂,見到早已在堂上坐定的葉痕和站在一旁的百里長歌,行了禮之後退下靠牆而站。
他面色很不好,眼眸裡有點點血絲,如蓋綠蔭下,他的神情晦暗不明,彷彿積壓了許多鬱結之氣。
“秦老伯……”百里長歌走過去,問候道:“您還好吧?”
秦開明聽到她的聲音,頓時有些激動,側過臉來,“聽說大人已經查出這件案子的始末,如此說來便可以證明仙兒的清白了嗎?”
“你放心。”百里長歌心中感慨,不知道該用什麼話來安慰他,只得輕聲道:“案子我已經梳理清楚了,晉王殿下清正廉明,不會偏袒任何人的。”
聽她一說,秦開明才鬆了一口氣,感激道:“這些時日,大人來回奔波查案辛苦了。”
“還原案情,不讓兇手逍遙法外,不讓好人蒙受冤屈是我們的宗旨,晉王是一朝王爺,是天下人的王爺,做這一切理所應當,秦老伯不必言謝。”百里長歌彎彎脣。
秦開明沒再說話,擡頭看了看坐在堂上的葉痕,滿臉的崇敬之色。
百里長歌搬了凳子給秦開明坐下,又親自奉了茶,安撫了幾句後便回到堂上。
緊接着進來的人是潘楊和他娘。
潘楊依舊如那日所見面容蒼白,從臉型看得出,他又清減了不少,從進門後就一直垂着頭,並不打算上前來與百里長歌搭話。
他娘則自一進門就東張西望,良久纔好像確定了這裡是公堂一樣皺眉望着百里長歌,聲音尖細難聽,“聽說王爺查出了秦黛那個小賤人是怎麼死的?”
秦開明聞言捏緊拳頭,額頭上青筋突突跳,百里長歌趕緊投給他一個“稍安勿躁”的眼神,他這才平緩了幾分情緒。
“大娘,死者已矣,秦姑娘即便生前再如何,她人已經去了,我們對死者理應尊重些。”百里長歌神情無奈,想着這個婦人實在潑辣了些。
“啊呸!”潘楊的娘嫌惡地啐了一口,“像那種水性楊花的女人,就活該被千人騎萬人上,死了也一樣,想老孃尊重她?除非下輩子她投胎到天上去做玉帝的女兒差不多。”
秦開明一再想要捏拳起身,百里長歌幾不可見地又衝他搖搖頭。
他雖然聽不下去,但礙於葉痕和百里長歌在場,更何況此處是公堂,沒有在公堂上動手打人之理,只得暗自憤憤然壓下一口氣,靠在牆角撇開頭。
“娘——都讓你別鬧了你還鬧!”一直垂着頭的潘楊似乎也聽不下去,低嗤了他娘一句,道:“秦姑娘已經沒了,你再說這些有什麼用?”
他說話的時候,蒼白的脣瓣緊緊抿着,神情愴然,看起來的確像是因爲秦黛的死而悲痛欲絕。
百里長歌在心中冷笑一聲,這些人做戲果然有一套,即便到了堂上也依舊做得面不改色,讓人看不出半分破綻。
潘楊的娘惱恨地盯了一眼自家兒子,率性坐到一旁的凳子上。
揭過這一茬,百里長歌才又鬆了一口氣,轉過身走近葉痕,“待會兒我該從哪裡說起?”
葉痕想了想,道:“這個案子說來簡單,其實很複雜,簡單的是一句話可以籠統概括出前因後果,複雜的是你必須將所有查到的東西串聯起來分析給他們聽,否則單說一個結論,只怕是沒人信。”
“我也是這樣想的。”百里長歌點點頭,“那待會兒等許彥來了我再開始。”
葉痕輕輕頷首。
堂內頓時陷入沉寂。
約摸過了一刻鐘,外面傳來匆匆腳步聲,百里長歌只當是許彥來了,沒想到走進來的是戚師爺和程仵作。
程仵作早就看百里長歌不爽,更何況今晚重審此案便是決定他飯碗能不能保住的關鍵時刻,他冷着一張臉,經過百里長歌身邊時不屑地冷哼一聲。
“晚上好啊程仵作。”百里長歌沒他那樣的小肚雞腸,笑着打招呼,“您老吃飯了沒?”
“哼——”程仵作的回答更簡單粗暴。
百里長歌好笑地撇開頭。
不多時,在一陣輪椅碾壓地面的咕嚕聲過後,許彥由刺史府的差役帶着進了公堂,身後跟着丫鬟小蘭。
相比於潘楊的蒼白麪色,他倒是好得多,只是眉眼間看上去有些疲倦,進了公堂同樣不說話。
黎徵從內堂出來坐到主審座上,驚堂木一拍,堂下衆人身子抖了抖,皆不約而同擡起頭。
黎徵擡眼怯怯看了一眼葉痕和百里長歌,趕緊走下來低聲道:“王爺,這個案子既然是您與尹醫官查明,理應由您親自主審,下官監審旁聽便是。”
“也好。”葉痕淡淡應了聲,站起身來走到主審座,將剛纔的位置讓給黎徵,看着堂下衆人道:“秦黛與許洛的這個案件時至今日才徹底查清楚,本王將各位請上公堂有兩個目的,其一,本王給你們機會,知道真相的從實招來,屆時即便有罪,本王也會酌情降低處罰。其二,便是由尹醫官親自揭開真相,屆時所有的記錄都將謄抄成新的檔案上交刑部永遠封存。”
百里長歌只關注潘楊和許彥的反應。
果然見到潘楊原本就蒼白的面色又白了幾分。
而坐在輪椅上的許彥只是輕輕垂下頭,並無過多反應。
幾人各有思緒,就是誰也不說話。
葉痕靜待了片刻,重重拍了驚堂木,沉聲道:“尹醫官,將你查到的真相一一說來!”
“下官遵命!”百里長歌側轉身子躬了躬身,隨後看着潘楊,一字一句問得很重,“請問潘公子,你是真的喜歡秦姑娘嗎?”
潘楊身子有一瞬間僵硬,隨後他緩緩擡起頭來與百里長歌對視,“大人這話是什麼意思?難不成您還懷疑我和秦姑娘之間的感情?”
百里長歌輕笑一聲,“我只是覺得潘公子與秦姑娘總的才見了三面,所有的感情都維繫在那些書信上,並且在你第三次見到秦姑娘,也就是她被火燒死的那一晚上就哭得如此傷心欲絕,這些日子也消沉不少,潘公子果然情深。”
“多謝大人誇讚。”潘楊神情古怪地盯了百里長歌一眼,沒發現什麼異常,他才隨口應承一句,眼眸中卻泛出絲絲冷光。
百里長歌笑意更深,“潘公子如此坦然承認自己與秦姑娘之間感情頗深,倒讓我覺得有個地方很不解。”
“大人有話請直說。”公堂上的潘楊一改平日清貴公子的做派,話語間夾雜了疏離之意。
“那天我們在秦姑娘家碰過面,你還記得吧?”百里長歌問。
潘楊沒說話,算是默認。
百里長歌從懷裡掏出葉痕發現的那封書信遞給他,“潘公子請看一看這封信可是出自你之手?”
潘楊站起身,將書信接過打開來一看,面色有幾分恍惚,隨後點頭道:“的確是我親手所寫。”
百里長歌又拿出秦老頭送來的信遞給他,“那你再看看這一封,也是你親手寫的嗎?”
潘楊隨意瞟了一眼,鄭重點頭道:“是!”
“那幫潘公子送信的小童一直沒有換過嗎?”百里長歌笑問。
“一直都是一個人。”潘楊想了想,沉着臉肯定道。
“那這就奇了。”百里長歌挑眉,將秦開明喚上前來,“秦老伯,您給潘公子說說,送信給秦姑娘的小童有幾個?”
“兩個。”秦開明壓低了聲音,許久才從牙縫裡擠出兩個字,說完時似乎意識到了什麼,面色陡然一變,身子已經開始顫抖起來。
“秦老伯,您在開玩笑?”潘楊皺眉,冷聲質問,“我從來都只讓一個小童去給秦姑娘送信的。”
“我怎麼可能會看錯?”秦開明一時激動,連聲音都有些發顫,“明明就是兩個!”
“王爺明鑑!”潘楊趕緊衝葉痕抱拳,“草民敢用項上人頭擔保自己絕對只讓一個小童送過信,王爺若是覺得不可信,可以將那小童傳來對質。”
黎徵終於抓住機會說話,他目光灼灼看向葉痕,滿臉寫着“將小童捉來,我想邀功”。
“不必了!”百里長歌擺擺手,“潘公子說得不錯,他的確只讓一個小童送過信。”
秦開明愕然,“大人您……”
“因爲……”百里長歌話鋒一轉,“第二個給秦姑娘送信的小童是受了另外一個人所指使。”
此言一出,秦開明直接懵了。
潘楊臉色一變,當即大怒:“簡直可惡!到底是誰竟然開如此玩笑!”
百里長歌好笑地指了指他手裡的兩封書信,“潘公子剛纔不是還承認兩封信都是你寫給秦姑娘的嗎?怎麼一下子就轉變風向了?莫不是你連自己寫沒寫過都記不得了?”
“我……”潘楊一噎,“我只是覺得難以接受那個人如此惡作劇。”
“我看你接受得挺快。”百里長歌走過去從他手裡將兩封信收回,“你若是想不起來,我幫你想,你其實從頭到尾只給秦姑娘寫過兩封信。”
她說着,便拿出其中一封展開送到他眼前,緩緩道:“這一封,是第一個小童送去的,這封信上面並沒有任何思慕之情,只是簡單的問候而已,由此可見,你根本就不是對秦姑娘一見鍾情。但你剛纔卻還坦然承認這兩封信都是自己寫的。”
潘楊呼吸顫了顫,語氣還算堅定,“大人下此定論可得拿出證據!”
“證據麼?”百里長歌嘆息道:“只可惜你寫給秦姑娘的最後一封信被她燒了。”
瞧見潘楊緩和下來的面色,百里長歌接着道:“但我找到了一張碎片,並且請人恢復了上面的字跡,我能肯定的是,你寫給秦姑娘的第二封信是休書,但那天在來往滁州城半途的茶攤上,你卻一口承認‘亻’是‘仙’的一半,是因爲秦姑娘就是由於這封休書纔會穿着嫁衣不顧一切跑到祭壇邊去找你。”頓了頓,她補充道:“大婚前夕送給新娘一紙休書,你讓一個滿懷期待等着出嫁的女子情何以堪?”
“王爺請爲草民做主!”潘楊臉色一變再變,最後乾脆直接跪倒在地上,懇求葉痕,“尹大人之言純屬臆測,並沒有實質性證據。”
百里長歌見他一再否認,當即冷下臉來,“那我問你,你是巖溪鎮人氏,大婚前夕,爲何會出現在滁州城?”
“我在滁州城的同窗知曉我要大婚,便提前設宴讓我前來赴宴而已。”潘楊仰起頭,說得理直氣壯。
“就算如你所說,那你如何解釋秦姑娘直接穿着嫁衣跑到祭壇邊來?”百里長歌冷聲問。
“她……她與人私奔!”潘楊咬牙。
“私奔?”百里長歌冷笑,“對象是許洛嗎?”
“不是他還能有誰!”潘楊的娘見自家兒子被咄咄逼問,趕緊出口道:“當夜之事,幾百雙眼睛盯着呢,秦黛那小賤人明明就是與許洛私奔被我兒子發現後自知無顏面對所以纔會自尋死路的。”
“怎麼可能私奔?”百里長歌看着他們母子倆,一字一句道:“許洛有龍陽之好,是個斷袖,他怎麼可能與秦姑娘私奔?”
一句話猶如當頭棒喝,砸得衆人七葷八素。
人人睜大了眼睛,目光都不約而同看向面色坦然的百里長歌。
而她根本不畏懼衆人或懷疑或探究的眼神,只一步步逼近潘楊,皺眉問:“潘公子,這件事你不是最清楚嗎?”
“你胡說什麼?”潘楊一聽立即盛怒。
“我說許洛是個斷袖,而且對象是你,你們倆是兩廂情願的。”百里長歌絲毫不畏懼他眼中的寒芒,斷言道:“就因爲這樣,你纔會在大婚前夕給秦姑娘寫休書,她原本歡歡喜喜給自己化了新娘妝坐在房間等着你,沒想到最後等到休書,所以一怒之下顧不得換衣服就跑了出來。”
潘楊的臉色已經煞白到極致。
百里長歌繼續道:“所以那天晚上在祭壇邊,你之所以會哭得傷心欲絕,並非爲了秦姑娘,你爲的是許洛!但你擔心這件事暴露出來,所以纔會逢人就說秦黛與人私奔殉情。”
潘楊不敢置信地擡眼看着她。
百里長歌勾了勾脣,“難道你忘記了?當晚詢問安慰你的人就是我,那個時候場面極其混亂,你其實並沒有看清我的樣子,你只是在我詢問的時候第一時間以目擊證人的身份坐實秦姑娘私奔的罪名,目的就是讓殉情成爲鐵一般的事實,畢竟那兩個人都已經死了,根本沒有人會知道這件事。而正是因爲你和秦姑娘是未婚夫妻,所有人才會先入爲主地認爲秦姑娘果真是與別人產生了私情。”
潘楊跪在地上的身子不住的顫抖起來,嘴脣動了動,最終一句話也沒有說出來。
“仙兒真是瞎了眼纔會看上你這樣不知羞恥的男人!”秦開明終於忍不住罵開來。
這一次,潘楊的娘出了奇的沒有反駁,她只是呆呆站在原地,目光不斷掃在潘楊清瘦的身子上,臉色鐵青,陰沉得可怕。
“尹……尹醫官,你越說我越糊塗了,到底是怎麼回事啊?”黎徵一臉茫然,明顯沒有理清楚事情的脈絡。
百里長歌掃了一眼衆人,嘆道:“剛纔我說的是結論,目的是讓你們明白這幾個人的定位,那麼接下來我就拿出依據來說話。”
她走過去替自己斟了一杯茶喝下潤喉,繼而從葉痕手裡拿過許洛房間發現的畫冊直接呈到衆人面前,爲難地抿了抿脣才說道:“剛纔讓你們自己招,你們不招,如今要我揭開真相,那我只好對不住了!”
“這個東西是在許洛房間發現的。”百里長歌將畫冊緩緩翻開,腳步輕緩從衆人面前走過,保證在場的每一個人都能看的清清楚楚。
現下的公堂上,百里長歌女扮男裝,算起來只有潘楊和許彥的丫鬟小蘭兩個女子。
那二人一見到畫冊上的內容,都羞得“呀”了一聲趕緊撇開頭。
秦開明眯着眼,燭光下看他,似乎又老了十歲,面上流露出無限滄桑。
潘楊眼神空洞,神情無措,望着那畫冊如同在看雕塑。
黎徵,戚師爺以及站在一旁的仵作三人見到那圖冊,皆憤憤“呸”了一聲。
現場最冷靜的除了葉痕便是許彥,他似乎從進來開始就一直坐在輪椅上沉思,即便是剛纔百里長歌揭穿潘楊,許洛與秦黛之間的關係,他也只是偶爾動了動眸光,此刻見到這本圖冊,更是除了眼眸深邃了些,其他再無半分反應。
滿意的看着衆人反應,百里長歌彎彎脣,將圖冊還給葉痕,四目相對時,她仍舊不忘投給他一個意味深長地目光。
葉痕微微惱怒,瞪了她一眼。
百里長歌覺得好笑,這種只有男人沒有女人的畫冊,她的確是頭一次見,不用說,葉痕當時肯定也是頭一次見,難怪他一路上都在生悶氣不肯理她。
正常來說,如果那圖冊上是男人與女人,他肯定忘不了要調侃她一番,但偏偏他們兩個同時看見了那種沒有女人的畫冊,而且畫風還那樣奇葩,作爲一個正常男人,他肯定是覺得臉丟大了。
公堂上,百里長歌也不好戳穿他,只輕輕將畫冊放回桌案上便退了下來,繼續道:“剛纔你們所見到的東西,就是我跟王爺在許洛房間一個極其隱秘的地方發現的。”
“噫……”黎徵一臉嫌惡,“聽說許洛在青蓮學院是品學兼優的學子,頗得院正器重,怎麼房裡竟然會有這種不堪入目的東西?”
百里長歌沒理他,只望着一言不發的潘楊,“潘公子,我記得你曾經跟我說過你對秦姑娘一見鍾情是在青蓮學院舉行踏青活動的那一天,你這句話,半句真半句假,真的是你的確一見鍾情了,假的是你鍾情的對象並非秦姑娘,而是許洛,因爲你還說過,當時許洛也在場。”
“不……”潘楊慘白着面色,顫脣反駁,“這些都是你個人的臆測,完全沒有事實依據,即便許洛有龍陽之好,你又怎知對象是我?”
“這還不容易推斷?”一直坐在高堂上的葉痕悠悠吐了句,“你既然在大婚前一晚寫休書給秦姑娘,後來她與許洛被火燒死的時候你爲何哭得那樣傷心,捨不得秦姑娘嗎?”
見潘楊眼中依舊不斷涌出不甘,百里長歌又道:“如果你覺得這些還不足以成爲證據,那麼我再說一件事。秦姑娘家大門外放着一盆點地梅,我們查訪過,這個東西在滁州屬於稀有物種,栽種的人很少,但是好巧不巧,許彥家的院子裡剛好就種了點地梅,更巧的是,少了一個花盆,而那個花盆的樣式與秦姑娘家大門外的一模一樣。”
“話到這裡,肯定有人會覺得那盆花是許洛送給秦姑娘的,實則不然,送這盆花的人就是想借着秦黛與許洛有私情這種先入爲主地觀念進一步證實這兩個人的確有關係。也就是說,那個人不僅親口說出秦姑娘與許洛私奔,還要製造這兩個人有關係的證據。”
“那個人就是你,潘公子。”百里長歌慢吞吞道:“是你買通了許彥的丫鬟小蘭將那盆花拿出來送到秦姑娘家,並且犯蠢地摘了幾朵插進花瓶,當我們趕到的時候,花瓣上的露珠還沒幹,秦姑娘在那個時候已經死了一夜,花瓣上卻還有露珠,這麼大的破綻,你竟然完全沒有察覺到。”
潘楊身子一軟,整個人如同軟體動物癱坐在地上。
小蘭聞言,眼淚唰地就落了下來,趕緊跪到地上連連求饒,“大人饒命,潘公子說只要我幫他辦成這件事他……他便收我做偏房,所以……所以奴婢是被他蠱惑纔會趁夜將那盆花送到秦姑娘家的。”
“你別胡說!”潘楊怒吼道:“我何時說過收你做偏房?”
小蘭哭得更狠,手指顫顫指着他,“潘公子你……你言而無信。”
“那……給仙兒寫信的那個人到底是誰?”秦開明面有怒色,如今查證了自家女兒的清白,他說話都有了底氣。
“那個人,就是許彥,許二公子。”百里長歌看着他,輕笑着問:“還記得那天在義莊外,我做完筆錄後讓你簽字,你習慣性地想伸出左手拿毛筆,後來頓了頓又換了右手,許二公子,你其實是個左撇子,我猜得不錯吧?”
許彥神情一震,稍稍擡起頭來,情緒也沒過多波動,沉吟片刻後點頭,“是!”
“那麼,秦姑娘房裡的山居圖可是你親手所作?”
“我不認識什麼山居圖。”許彥淡淡撇開眼。
“你不認識山居圖,我卻認得你左手的字跡。”百里長歌聲音堅定,“我來告訴你我爲什麼識得。三年前秋闈,青州長河府發生一起舞弊案,當時那個考生是被冤枉的,但是知府昏聵,濫用私刑,導致那個考生雙腿被廢,從此只能坐在輪椅上度日,並且永遠被取消科考資格。考生悲痛欲絕之下與親哥哥一起輾轉到滁州,他將自己沒有完成的心願全部寄託到哥哥身上,更不惜流落街頭賣字畫,爲了吸引更多的人,他展示出自己的絕技,便是左手作畫題字。當年的那個考生,就是你。”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秦姑娘房裡的那幅畫便是在你擺設的字畫攤上買的,而你在她來買畫的時候喜歡上了她。”
聽到這裡,案情已經明瞭了大半,所有人都用不敢置信地眼光看着許彥和潘楊。
許彥兩手死死抓住輪椅上的扶手,薄脣緊抿,閉了閉眼睛未置一詞。
潘楊面如死灰,瞳眸中已經徹底失去了神采。
百里長歌無視二人神情,繼續道:“後來你知道秦姑娘與潘楊有婚約,可是又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所以等潘楊去找許洛的時候,你看到了他的字跡,經過不斷臨摹,終於將潘楊的字跡成功仿出來,自那以後,你就經常以潘楊的名義寫信給秦姑娘。”
“但在這件事中,你忽視了兩個很重要的破綻。第一,送信的小童,第二,落款。”
聽到“落款”時,許彥驚詫地擡起目光望向百里長歌,只見眼前的人晶亮的瞳眸裡蘊藏着無限智慧的光芒,一雙似笑非笑的眼彷彿能直接剖析出所有人拼命藏在心底的秘密。
他不敢置信,自己模仿得那樣惟妙惟肖,怎麼可能會輕易被看穿!
百里長歌猜出了他此時的想法,笑道:“你模仿的字跡,並非是我先發現的破綻,最先感覺出來的人是秦姑娘。”
許彥身子一僵,睜大眼睛定定看着百里長歌。
只聽她又道:“秦姑娘之所以會那麼迫不及待穿着嫁衣跑出來,是因爲她在收到潘楊的休書時將他的字跡與你的字跡進行了對比,從而發現在書信裡一直對她關懷備至的人並不是潘楊,所以她纔會那樣惶恐,連嫁衣都來不及換直接往外跑。”
默了默,百里長歌又補充道:“秦姑娘其實喜歡的人是你,許二公子。”
如同遭了一記重錘,許彥的面色從震驚轉化爲痛苦,繼而用怨毒的目光瞅着潘楊,恨不能直接將他生吞活剝。
潘楊則早在百里長歌挑明他與許洛的關係時就已經癱軟得不成樣子,目光空洞得隨意盯着地上的板磚。
潘楊的娘滿臉不敢置信,卸下平日裡犀利的眼神,臉上表情很複雜。
“仙兒……”秦開明老淚縱橫,聲音哽咽,一遍遍地喚着秦黛的乳名,原本就佝僂憔悴的他此時看上去就像即將被風浪捲走的一片枯朽落葉,那樣的無措和彷徨。
百里長歌瞧着他眼眶中流出來深深陷進臉上褶子裡的淚珠,心中很不是滋味,她緊緊咬着下脣,站在原地半晌沒說話。
“尹大人的這番分析的確精彩。”程仵作撫掌誇讚,但眼眸中依舊是重重冷意,甚至夾雜着絲絲恨意,他冷笑一聲,“但你似乎還沒告訴我們秦黛和許洛爲什麼會死在祭壇上的青銅鼎裡,還有,潘楊家遠在巖溪鎮,按理說來秦黛跑出來以後第一時間應該去巖溪鎮,爲什麼會直接來青蓮山?”
面對他的質問,百里長歌不以爲意,跟葉痕對看一眼,見到對方微微頷首,她才輕笑道:“這個,就是我接下來要說的,關於秦黛和許洛真正的死因。”
她這一說,所有人神情又是一震,難不成這件事還牽扯了不少內幕?
百里長歌衝葉痕和黎徵躬了躬身,道:“下官官職卑微,接下來想要說的話只怕是沒人會信,更可能禍從口出,所以還請王爺和黎大人允准下官請北衙禁軍都尉沈千碧上公堂作證。”
“這跟沈都尉又有何關係?”黎徵眯了眯眼睛。
“準了!”葉痕大手一揮,看着百里長歌認真分析案情的樣子,剛纔的鬱悶一掃而空,脣角不覺彎出一抹淺笑。
立即有差役去往行宮請沈千碧。
約摸半個時辰後,沈千碧腰佩跨刀,身披大氅,一副英姿颯爽的模樣出現在公堂上,她擡眼掃了掃四周,進來就同百里長歌說話,“小醫官,看不出來你能耐還挺大,除了會醫會驗屍,竟然還能破案!”
“沈都尉謬讚了。”百里長歌道:“這一切都是王爺的功勞。”
嘴裡說着,她心裡卻在想,葉痕最大的功勞就是有眼光。重用她這麼個腦子靈光的醫官。
二人寒暄了幾句,百里長歌便直接進入主題。
“沈都尉,事發當晚,北衙禁軍與刺史府差役全都守在圍欄外是嗎?”她問。
“那是當然。”沈千碧挑眉道:“雖然只有三十一人,但我北衙禁軍一個兵衛便能抵刺史府的十個衙差。”
“那麼當晚的防衛工作想必是做得非常到位了?”百里長歌又問。
“這個……”沈千碧有些尷尬,面露愧色道:“我時刻帶着人在外圍巡視,更何況四周駐守了那麼多衙差,按理說來秦黛和許洛是完全沒有機會進入祭壇內部併成功爬到青銅鼎上的。”
“哦~”百里長歌點點頭,恍然大悟般,又問黎徵和葉痕,“出事的時候,王爺在圍欄外,這個下官可以作證,那麼黎大人以及另外那幾名官員都在祭壇底部,竟然沒有一個人看見秦黛和許洛是怎麼躲過這麼多人的眼睛爬到祭壇上去的嗎?”
“出事的時候已經在放孔明燈了,大家的眼睛都盯在天上,誰能料到竟然有人會趁這個空隙跑上祭壇呢?”黎徵反駁道。
“那麼,我是否可以歸結爲,開祭壇聖火那天晚上,根本沒有人見到過秦黛和許洛進入祭壇內部並爬上青銅鼎?”百里長歌看着黎徵,脣角笑意不明。
黎徵沉默不語,算是默認。
“尹大人,這又是怎麼回事?難道仙兒不是潘楊這個畜生害死的嗎?”秦開明深深皺眉,臉上淚痕被風乾,此刻只見略有些渾濁的瞳眸。
百里長歌沒說話,將那根從青銅鼎裡找到並已經洗乾淨繞成圈捆紮好的琴絃拿出來展示給衆人,不緊不慢道:“這個東西,是黎大人讓人清掃祭壇的時候在青銅鼎裡找出來的。”
衆人一看,臉上疑惑更甚,勉強回過神來的許彥看了一眼皺眉道:“那麼大的青銅鼎,一旦點燃,火勢巨大,這琴絃竟然能完整保留下來,莫非是曠世珍品?”
“既然是從青銅鼎裡找出來的,那就暫時說明這根琴絃是燒不斷的,下官眼拙,看不出來此物是當世哪一種珍品,所以想親自點火試一試,黎大人意下如何?”百里長歌揚着眉梢,看似在同黎徵商量,但還沒等到他反應過來,她早已從沈千碧手裡接過火摺子,將綁住琴絃的絲帶解開,讓沈千碧手指拈住一端,另一端垂直向下,她點燃火摺子,蹲下身從底端開始燃。
火苗一遇到那琴絃,吭哧吭哧便往上爬,沒多大功夫就已經燒到沈千碧手邊,她趕緊鬆開手,任由最後那一段琴絃被火苗吞噬。
葉痕神色一動。
黎徵則指着地上道:“尹醫官,你不是說着琴絃燒不斷嗎?怎麼三兩下就沒了?”
“這句話,該我問黎刺史你吧?”百里長歌偏轉身,目光清冷地盯着他,“這根琴絃,不是你讓魏俞帶去行宮給王爺的嗎?”
“這不可能!”黎徵一口否定,“我讓魏俞帶回去的琴絃是燒不斷的。”
彷彿聽到了這世上最大的玩笑,百里長歌扶額看着他,“黎大人當我們這一羣人是傻子?這世上燒不斷的琴絃哪裡找?”
“尹醫官的意思是,這個琴絃是後來放進去的?”葉痕很適時地問了一句。
“正是!”百里長歌頷首,“當時我收到這個東西的時候,並沒有第一時間用火點燃試試,且潛意識裡形成一種定論:這根琴絃是經過了大火以後才從青銅鼎裡拿出來的,同時也就默認了琴絃燒不斷,但剛纔這麼一實驗,我才發現自己錯了。”
“小醫官,別說那些拐彎抹角的,我聽不懂!”沈千碧不耐地擺擺手,“真相是什麼,趕緊一五一十道來,你說那些亂七八糟的我聽得頭疼。”
百里長歌好笑地看她一眼,隨後正色緩緩道:“真相就是,秦黛和許洛根本就沒有從外面跑進去爬青銅鼎,因爲,他們兩個原本就一直在青銅鼎裡,只不過點燃聖火的時候才反應過來,所以不斷掙扎着想往外面爬,只可惜兩人應該是雙手被綁在一起,掙不脫,最後纔會將已經出來的半個身子也帶了進去,被綁的那隻手在掙扎的時候沾染了松脂,所以燒得極其嚴重。”又補充道:“這也正是困擾我們多時的問題:秦黛和許洛爲什麼會同時出現在青銅鼎上。”
葉痕面色微微變,不得不承認,這一點是他根本沒有想到的,他想不到,但百里長歌卻一一推論了出來,心底涌上絲絲欣喜,這個女人的聰慧,似乎超過了他從前的認知。
其餘所有人在聽到百里長歌的話以後都不約而同倒抽了一口涼氣,秦開明剛剛平復下去的情緒頓時爆開來,他緊咬着牙,額頭上青筋暴跳,“到底是誰如此喪心病狂?”
“這個嘛……”百里長歌笑着指了指黎徵,“就要問黎大人了,畢竟青銅鼎裡的燃料是黎大人親自帶着人去放的,你最清楚了不是嗎?”
黎徵身子頃刻瑟瑟發起抖來,他趕緊站起來噗通跪到地上,“王爺,下官沒有做過這樣的事。”他拼命搖頭,想證明自己的清白。
百里長歌卻不給他機會,冷聲道:“那你倒是解釋一下,爲什麼要弄一根琴絃丟進祭壇再撈出來作僞證?”
“我……”黎徵茫然片刻,突然伸手一指程仵作,憤恨道:“王爺明鑑,都是程仵作一手策劃,是他給下官出的主意在青銅鼎裡放琴絃,說是這樣能迅速了結案件,也不必驚動上面。”
程仵作莫名其妙被黎徵牽扯進來,他原本就冷冽的臉更添寒意,罵道:“你這個昏官!自己做盡喪盡天良的事竟然推脫到我一個小小的仵作身上來!”
“難道不是你嗎?”黎徵惡狠狠道:“你爲了能贏得尹醫官,證明秦黛和許洛的確是殉情而死,才向我出了這麼個餿主意。”說罷對着葉痕叩頭,“王爺一定要嚴懲此等喪心病狂之人,莫要叫他逍遙法外才是!”
百里長歌伸手掏掏耳朵,表示自己懶得聽。
葉痕不動聲色地從黎徵身上收回目光,看向百里長歌,“尹醫官繼續把案情說完。”
“是!”百里長歌應了聲,繼續道:“今天一早,我在許洛的房間裡查看過,他的桌案極其凌亂,看得出出門的時候非常匆忙,而在同一時刻,秦黛也剛好從家裡跑出來。試想一下,這兩個幾乎沒有交集甚至可以說是完全不認識的人爲什麼會在同一時間趕到滁州城?”
“本王倒覺得,這兩個人有一個共同點。”葉痕看着癱坐在地上的潘楊,緩緩道:“他們一個是潘楊即將過門的未婚妻,另一個是潘楊最珍視的人,若要將那兩個人同時引到一個地方,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以潘楊爲誘餌。”
“王爺英明。”百里長歌滿意地點點頭,“的確是這樣,只有用潘楊作餌才能令那兩個人方寸大亂,所以,在秦黛收到休書的時候,許洛必定也收到了一封書信,一封表明潘楊被綁架的信,故而,當晚秦姑娘收到的信其實有兩封,一封休書,另外一封綁架信,信上明明確確告訴了他們潘楊的地址,所以這兩個人想都沒想直接往外面衝,豈料這一切都是黎大人設下的圈套,那兩個人在半途被黎徵的人抓住打暈後與聖火燃料放在一起,最終順利進入青銅鼎。”
葉痕總結道:“所以,這就是我們想不通爲什麼大婚前夕潘楊會出現在滁州城的原因。因爲黎刺史爲了防止突發情況,竟真的綁架了潘楊,直到點燃聖火時才放出來。”
“對。”百里長歌附和道:“潘楊一趕來,就見到秦黛和許洛在青銅鼎上掙扎那一幕,他搞不清楚狀況,卻又不敢暴露自己與許洛的私情,只能哭喊着說他的未婚妻與人私奔殉情,緊接着纔有了後面的事情。”
案情分析完,堂上已是一片死寂。
黎徵面如死灰,想爲自己辯駁的話卡在喉嚨裡。
另外那幾人好不容易從震驚中回過神來,除了許彥,其他人趕緊跪到地上,請求葉痕爲無辜死去的許洛和秦黛做主。
“黎徵,你蓄意謀殺,該當何罪!”葉痕目光清寒直直逼過來,低喝道:“你受何人指使,給本王從實招來!”
黎徵跪在地上垂着頭,一言不發。
“來人啦!摘去黎徵的官帽,將其押入大牢候審!”葉痕沉聲吩咐,眉眼間威儀油然而生。
衆人沉默不語,只有黎徵全身顫抖着。
“黎徵,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你身爲滁州刺史,維護皇權,澄清吏治是你的責任,許洛和秦黛與你無冤無仇,我相信你絕對不會無緣無故策劃這一切將人殺害的,說!究竟受何人指使?”百里長歌走近他,沉冷的目光一瞬不瞬看着他低垂的頭。
“並沒有受何人指使。”黎徵突然開口,聲音出奇的冷靜,“秦黛長得跟天仙兒似的,哪個男人見了不動心?我自然不會例外,只不過她再三拒絕我,所以我一氣之下才會想借着開聖火時弄個神不知鬼不覺的辦法把她殺了。”他突然迴轉身子,望着許彥和潘楊,咬牙切齒道:“我得不到的,這兩個毛頭小子也休想得到!”
“你——!”許彥捏緊拳頭,一臉盛怒。
“這些話,或許你拿去哄三歲孩子還能矇騙得一把辛酸淚。”百里長歌冷笑,“但在我面前說這些,你就等同於跳樑小醜在自娛自樂。我且問你,背後那個人讓你破例提前開聖火的目的是不是藉機殺了秦黛?而你所做的這一切都是那個人提前幫你策劃好的,是嗎?”
黎徵呼吸一頓,不敢置信地擡眼看着她。
百里長歌不理會他的神情,繼續道:“能指使得了你黎徵的只有兩種人,一種是抓住你把柄的人,另外一種是權利極其大,大到你遙不可及,忤逆了他就會萬劫不復的地步。”
黎徵面色慘白了幾分,顫抖着脣瓣,卻是一句話也沒有說出來。
“但據我調查看來,那個人既然能精心策劃這場詭異的謀殺,想必是個工於心計,精於籌謀的人,所以我認爲你受了第二種人的致使。”百里長歌俯下身望着他,脣角蔓延開涼薄的笑意,“那個人的勢力,要弄死你等同於捏死一隻螞蟻,我猜的對不對?”
“不……”猛然瞧見她逼近的面容,慧光閃爍的瞳眸裡,寫着無窮無盡的真相,黎徵後背突然就冒出一陣冷汗,眼前的人彷彿來自地獄的修羅,一雙瞳眸竟如此可怕。
他癱軟得身子往旁邊一歪,條件反射地伸出雙手撐地,再不敢與她對視,只是垂首看着地上的板磚,喃喃道:“不可能的,這個計劃如此周詳如此完美,不可能被戳穿的。”
“黎徵,你個昏官,你還我女兒!”堂上一片寂靜之時,秦開明再也忍不住走過來蹲下身直接給了黎徵一記大耳刮子,打得非常響亮,秦開明充血的眼睛死死盯住他,看那架勢,頗有不死不休的意圖。
百里長歌心頭一緊,趕緊走過去要拉開秦開明。
“你們都別過來!”秦開明不知何時在袖子裡藏了把匕首,此刻正好派上用場,他迅速將匕首架到黎徵脖子上,怒道:“我今日要與他同歸於盡,帶着他到九泉之下給仙兒磕頭賠罪!”
“秦老伯,你千萬別衝動!”百里長歌眼眸一縮,她相信這個已近瘋狂的老頭說得出必定做得到,但黎徵是能讓他們順藤摸瓜找出背後那個人的重要線索,絕不能輕易死了!
“我如今一無所有,殺個人怕什麼?大不了我陪着他死,正好去見我的女兒。”秦開明手上一用力,黎徵脖子裡立即出現一道深深的血痕,血珠子順着匕首邊緣往下落。
百里長歌呼吸一緊,“秦老伯您聽我說,秦黛離家的那幾年是去了禮部教坊司做琴姬,十一年前晉王掛帥大獲全勝歸來的宮宴上,教坊司的人去演奏過,其中就有秦姑娘,她很可能是在那個時候知曉了一個驚天秘密,所以如今遭了滅口,其實真正要殺她的人不是黎徵,而是指使黎徵的那個人,你如果現在就把他殺了,那麼背後那個人就永遠浮不出水面,而今後可能還會死更多的人。”
秦開明絲毫不爲所動,只怒目盯着黎徵,“那我管不着,我只知道是這個畜生親手把仙兒扔進祭壇的,我今天要他血債血償!”
“使不得!”出口的是許彥,他顯然纔剛剛從先前的真相里回過神來,微微皺眉道:“老伯,秦姑娘的死,我也很難過,畢竟受害人還有我自己的親哥哥,現下尹大人說出了這件事可能還有內幕,你還是不要輕易衝動的好,否則還沒查明真正的兇手,你就這樣揹着一條人命去陰間,想必秦姑娘也不會安息的。”
秦開明手指抖了抖。
葉痕趁機揉了一個紙團彈過來,準確無誤地將匕首打落到地上。
秦開明身子一軟,整個人直接氣得昏厥了過去。
百里長歌忙喚來差役將他帶去內堂休息。
“嘖嘖……我算是聽明白了。”站在一旁的沈千碧側目看着黎徵,“原來這一切的主謀是你,虧得皇上信任你,將你派發到滁州來,沒想到你竟然做出這種喪盡天良之事,王爺可以忍,本座卻忍不了。”話完目光一冷,對外吩咐,“來人,將黎徵押進大牢,嚴加看守,即日起,由本座親自押送至帝京進行三法司會審!”
黎徵軟本就因爲秦開明在他脖子上劃下的那一刀虛弱不已,此刻在聽到沈千碧的話,更如雪上加霜,他神情恍惚了片刻,突然目光一狠,伸手撿起地上的匕首再次架在脖子上,陰毒的目光直接看向葉痕和百里長歌,冷笑道:“就憑你們兩個也想跟那個人鬥,你們還嫩了點!”
話完只聽嗤啦一聲,他手裡的匕首已經深深划向脖頸,鮮血濺紅了青灰色板磚,順着板磚之間的縫隙蜿蜒盤旋流淌着,畫面極其詭異。
百里長歌閉了閉眼睛,她萬萬沒想到事情會發展成這個樣子。
戚師爺和那幾個衙差早已被嚇得全身發抖。
唯有程仵作大笑一聲,“死了好,死了好啊,這天下又少了一害。”
葉痕瞧着黎徵躺在公堂上的屍體,眼眸微眯,似乎在想着什麼半晌才揮手吩咐衙差,“擡下去!”
黎徵的死,是在場所有人始料未及的,原以爲這就是一場簡單的殉情案,沒想到最後竟然牽扯出這麼多內幕。
黎徵的屍體被擡出去以後,公堂上再次陷入了沉寂,許彥抿脣沉思,潘楊心神恍惚,彷彿還沒從許洛已經死去的事實中反應過來。
潘楊的娘站在角落,早已因爲自家兒子有龍陽之好而羞愧得說不出一句話。
丫鬟小蘭一直顫抖着身子伏跪在地上,想來黎徵自刎於公堂之上嚇到了她,嬌小的身子抖得更厲害。
百里長歌看着這一羣人戰戰兢兢的樣子,面上突然露出一絲疲倦。
她正想辭別葉痕先去休息,不料走到程仵作身邊時,他突然躬了躬身子,一向清冷的老臉上緩和了幾分,謙和道:“尹醫官驗屍與破案的手法,老朽佩服之至,待會兒必當履行諾言辭官,從此退出仵作這一行。”
百里長歌腳步一頓,斜眼看向他,“程仵作果真對此事毫不知情嗎?”
“老朽是行將就木之人,即便撒謊說自己毫不知情,我也再活不得幾年,尹醫官應當心裡清楚,這等絕密的謀殺計劃,黎大人不可能提前告知我一個小小的仵作,否則多一個人知曉真相,就意味着他多了一分危險,又或者說意味着他要多殺一個人滅口。”
百里長歌思忖着他這番話,覺得有些道理,她沒再說話,向主審座上的葉痕抱拳,“王爺,下官的任務已經完成,想去內堂休息一下。”
葉痕輕輕頷首,算是允准。
百里長歌再不管衆人如何,擡步直接去了內堂暖閣。
被衙差扶過來休息的秦開明已經轉醒,他依舊赤紅的眸子在看清楚百里長歌面容後放鬆了幾分警惕。
“秦老伯可好些了?”百里長歌強壓下全身疲憊,笑容和煦地走過去。
秦開明從軟榻上坐起身子,似乎睡了這一小會兒想明白了一些事,他臉上慢慢露出羞愧之色,歉疚道:“剛纔在公堂上,給大人帶來諸多困擾,草民罪不可恕。”
“理解理解。”百里長歌淡淡道:“換做任何一個人都會一時衝動的。”說罷,她找了個靠椅坐下,將身體的全部重心靠在椅背上,神情間疲憊至極。
秦開明看見了她的面色,抿了抿幹得起皮的嘴脣,有些話如果再不問,以後可能再沒機會。
“大人,我想問一下,仙兒十一年前真的是在禮部做了琴姬嗎?”他將聲音壓得很低,儘量不去吵鬧百里長歌。
“是真的。”百里長歌點頭道:“只不過後來不知什麼原因她又回來了,對了秦老伯,秦姑娘回來以後可有跟你說過她是怎麼出的禮部,亦或者是誰把她贖出來的?”
秦開明皺眉想了片刻,搖頭道:“她只跟我說人販子將她賣到大戶人家,那家主人極好,見她可憐就歸還了她的賣、身契,讓她安然歸家。”
他猶豫了片刻,“大人,有一件事我一直沒有說,但我想也許對這件案子並沒有什麼幫助。”
百里長歌聽到這句話,第一反應是有突破點,她全身倦意散去大半,立即直起身子豎起耳朵,問:“什麼事?”
秦開明一張臉難得地再次露出尷尬之色,“其實我有兩個女兒,大女兒在很早的時候就進了宮做宮女,那個時候,我與仙兒的娘剛成婚不久,但我一事無成,家中窮困潦倒,連第一個孩子都沒法養活,一次偶然的機會遇到宮裡的人,我就將她賣了,用換來的錢開了一個小鋪子,她娘當時哭鬧不休,我用盡辦法才安慰她說以後還可以再生。”
“大女兒進宮第三年,她娘才又懷了仙兒,原本我們倆都欣喜不已,但沒想到那一年鋪子因爲沒有足夠的錢週轉突然倒閉了,原本就不富裕的生活更加艱難,仙兒到了三四歲的時候,她娘終於受不了,所以……”
他的這些故事,百里長歌聽過不少,她相信這世上出現這種狀況的人不少,但她的關注點並沒有在他這個聽起來有些悽慘的故事上。
略微沉吟了片刻,她問:“你的大女兒叫什麼名字?”
“秦文。”秦開明嘆道:“她跟仙兒一樣,從小就生得水靈,所以纔會被那些人看上,只可惜即便現在她站在我面前,我也認不出她是誰了。”
秦文?
百里長歌腦子裡迴旋着這個名字,總覺得好像在哪聽過。
她又問:“那她現在還在宮裡當宮女嗎?你又知不知道她在宮裡叫什麼名字?”
“不知道。”秦開明搖搖頭,“我當時收了銀兩就回家了,任憑文兒怎麼哭鬧,我都不忍心回頭看她一眼,我怕自己會捨不得將她換回來。”
“沒事。”百里長歌安慰他,“等回了帝京,我請王爺幫你去查一下。”
秦開明聞言滿臉感激,隨後又衰頹下來,感慨道:“或許就是因爲我當初無情拋棄了文兒,上天才會給我這樣的懲罰,先是鋪子倒閉,緊接着仙兒的娘跑了,最後就是仙兒直接死於他人的算計下,唉……我真是沒用。”
“秦老伯你並非一無所有。”百里長歌輕聲道:“至少秦姑娘從教坊司出來以後還念着你這個父親,她不顧一切地回來與你相認了不是嗎?”
“說的也是。”秦開明頓時欣慰不少,喃喃道:“至少仙兒還肯認我這個爹。”
沒多久,秦開明就收到差役們的傳喚去了公堂。
葉痕將公堂上的事情處理完之後,百里長歌也在暖閣休息了半天,她見他進來,只懶懶地掀開眼皮,瞧見月白錦袍一角。
“休息了這半天,可有些精神了?”葉痕走過來在她旁邊坐下。
“沒呢!”百里長歌煩悶地扁扁嘴,“原本想着趁機睡一會兒,但我剛纔在這裡和秦開明交談了片刻,又知曉了一些東西,雖然算不上什麼線索,但也足夠讓我輾轉反側的了。”
“哦?”葉痕挑眉,“又有新線索?”
“秦開明說他其實有兩個女兒。”百里長歌道:“大女兒在秦黛還沒出生之前就進了宮當宮女。”
葉痕眼眸一眯,“宮女?”
“嗯。”百里長歌點點頭,“等回去以後,你讓人暗中去查一查她如今在哪個宮裡當值。”
“叫什麼名字?”葉痕問。
“秦文。”
“秦文?”葉痕眼眸眯得更深,“怎麼聽起來有些耳熟?”
“你也發現了?”百里長歌驚道:“我還以爲是我太過疲倦導致出現幻覺,若是連你都覺得耳熟,那麼想必秦開明的大女兒原就是我們倆認識的人,可是細算下來,似乎沒有哪個人長得跟秦黛很像啊!”
葉痕沒再說話,看了看她依舊疲倦地面容,心中劃過一絲不忍,站起身來走到她身後替她捏了捏肩膀。
百里長歌頓時有種受寵若驚的錯覺,她嘖嘖笑道:“明天的太陽這是要從西邊升起了?難得晉王殿下不跟我鬥嘴,還如此溫順。”
“你破了這個案子,算是給你的獎勵。”葉痕慢悠悠吐了句。
百里長歌一聽頓時睡意全無,趕緊推開他的手,險些炸毛,“銀子呢!銀子呢!我纔不要你那破手按摩,我要銀子,紮紮實實的銀子!”
“你怎麼就是跟銀子過不去?”葉痕被打回了手,無奈地坐回去看着她,“那麼多銀子,你花得完嗎?”
“怎麼花不完?”她翻了個白眼,“我相信這世上沒有哪個人不愛銀子的,再說了,要是真花不完,我就鋪在牀上墊着睡覺,硌死我也心甘情願!”
葉痕扶額。
“對了,你剛纔讓秦開明再次去公堂做什麼,可是又發現了什麼東西?”
“沒有。”葉痕搖搖頭,“他公然在堂上挾持朝廷命官有罪,本來不忍心罰他,但爲了做做樣子,我讓人打了二十大板,算是輕微處罰。”
“那麼,許彥和潘楊那邊呢?”百里長歌又問:“他們倆有什麼反應?”
“還能有什麼反應?”葉痕道:“許彥知曉了真相以後自然是悔恨不已,恨不能自己也跟着秦黛去,潘楊那邊直接神情恍惚,不知道是不是魔障了,他娘將他帶回去的時候他口中還唸唸有詞,只不過念得什麼,我沒聽到。”
百里長歌眼珠子轉了轉,托腮道:“其實我覺得許彥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你何不把他招攬過來爲己用,他雖然已是殘破之身,但胸中自有丘壑,必不是一般人能比擬的,這樣的人,將來會派上大用場。”
“我也是這樣想的。”葉痕表示贊同,“只不過這個人性子孤傲,只怕是不好收服。”
“他一生所求無非是想揮展自己的才智而已,卻無奈三年前那起舞弊案讓他永久失去了科考的資格,他沒機會,我們可以爲他製造機會,聰明才智不一定非得要去考取功名才能證明,這年頭買官賣官的還少麼?”百里長歌道:“滁州大壩那邊只怕工部侍郎一個人應付不過來的吧,你何不秘密發出徵集令,就說徵集解決大壩問題的良策。憑着許彥的心性,他表面上肯定不屑,但暗中肯定會去了解大壩問題。”
她補充道:“當然,在這之前,我們得先將他從情關中拉出來。”
魏俞早在差役去請沈千碧的時候知道葉痕和百里長歌在府衙,他安排了啞女看着嘟嘟入睡後迅速駕了馬車趕過來,因爲沒有得到傳喚,他不得入公堂,只能站在外面吹着冷風急的團團轉。
百里長歌出來的時候,見他一直站在那發抖,她走上去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幹嘛這麼緊張?”
魏俞突然想到不久之前自己也曾將手搭在她的肩膀上,他頓時身子一僵,悻悻轉過身,望着百里長歌僵笑道:“我當然緊張啦,這不是秦姑娘的案子真相大白了麼,我沒能進去聽審,剛纔見到秦老伯被人擡着出來,阿……阿瑾,到底是怎麼回事啊?秦姑娘明明是被人害死,爲什麼秦老伯會挨板子?”
“這個說來話長,等回到行宮我再一一說給你聽”百里長歌長嘆一聲,忽然想起一事,問道:“秦老伯告訴我他還有個大女兒在宮裡做宮女,你既然認識秦黛,那麼她可有跟你提及過這件事?”
“沒有。”魏俞甩甩頭,“我認識秦姑娘的時候也只不過是隨便搭了兩句話而已,她怎麼可能告訴我這些呢?”
“那你在宮中的時候可有聽過一個宮女的大名叫‘秦文’?”
“也沒有。”魏俞低聲道:“宮裡的名兒都是主子們賜的,誰也不會輕易說出自己原本的名字,更何況有的宮女連個名字都沒有。”
“那這就奇了。”百里長歌有些泄氣,喃喃道:“我究竟是什麼時候在哪裡聽說過‘秦文’這個名字呢?”
她偏頭看向葉痕,葉痕聳聳肩,表示他也只是覺得耳熟,並不知道究竟是誰。
二人再沒說話,依次上了馬車坐下。
沈千碧統領的北衙禁軍屬於皇帝私兵,在外有先斬後奏的特權,如今黎徵死了,刺史府羣龍無首,她自然得駐守在這個地方安排後續事宜。
百里長歌掀開簾子看了看已經冷寂下來的刺史府,感慨道:“唉……世事無常,想不到今天晚上竟能扯出這麼多事來,黎徵死了,你打算如何安置他的家人?”
“黎徵的死我不打算插手。”葉痕道:“這些事就讓刑部的人自己來處理好了。”
百里長歌想想也是,葉痕此行是奉旨前來修繕大壩,查這樁案子已經費了不少時日,哪能事事親力親爲。
兩人各自沉默,車廂內再次沉寂下來。
回到行宮已經是深夜。
大概是這段時間一直查案找線索的原因,百里長歌在沐浴之後反而完全沒有了睡意,她坐在葉痕的主殿裡烤着火盆,手裡抱個暖爐。
沐浴過的她洗去了臉上的易容,幼瓷般滑嫩的肌膚吹彈可破,青絲垂落在胸前,輪廓恰到好處的面容被火光染上一層紅暈。
葉痕坐在對面看着她的樣子,頓時覺得全身一陣燥熱,他抿了抿脣後趕緊催促她,“都深夜了還不準備回去睡覺?”
“睡不着怎麼辦?”百里長歌很無奈,從刺史府回來以後她腦子裡就一直在想問題,比如說秦開明的大女兒是誰?又比如說秦黛當年在宮裡到底無意中撞見了什麼機密,爲什麼那些人到了現在纔來滅口?
“你又在想案情?”葉痕苦惱地瞪她一眼。
百里長歌不答反問,“好像我們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三夫人的孃家在哪裡?我們只知道她在幾個月前回來省親,但實際上根本不知道她孃家在滁州哪一個方位,更奇怪的是,那個時候她和二老爺在滁州碰過面,那麼中間發生了什麼事呢?二老爺竟然能被她隨便一嚇就神志不清。”
“你先回去睡覺,等明天再去查不就行了。”葉痕還在不斷地催促。
百里長歌有些不悅,“你幹嘛老是想趕我走,都說了我睡不着,反正我不管,你今晚也別睡了,陪我分析線索,誒……你白天不是想知道羅明烯爲什麼能讓瓜籽立即結果嗎?”
“你知道是怎麼回事?”她這一說,葉痕也來了興致,挑眉道:“不妨說說。”
“那還不簡單!”百里長歌自豪地解說道:“他手裡的瓜籽是提前就準備好的,其實在整個戲法中,那粒瓜籽纔是重點。在開始表演之前,找一個雞蛋鑽孔除去蛋清留蛋黃,官桂和甘草各兩錢研末之後與瓜籽一起放進蛋殼內封存在潮溼的地方,等要用的時候取出來立即放入泥土中噴水,就會馬上開花結果。”
瞧見葉痕依舊一臉茫然的樣子,百里長歌輕笑道:“我就說你見識短你還不信,這些東西是一種街頭騙術,專門騙你這種人傻錢多的貴公子。”
葉痕臉一黑,瞪了她一眼。
見他不說話,她也覺得無趣,偏開話題問:“黎徵已經死了,你準備如何上奏老皇帝?”
“還能怎麼上奏?”葉痕給火盆添了些銀炭,緩緩道:“這些案子在審理的時候都是有記錄的,自然只能如實報上去。”
“我的意思是說,老皇帝收到你的奏章以後肯定會回信讓你親自挑選下一任滁州刺史,你打算怎麼做?要不要趁機安插自己的人?”
“你這個想法倒是不錯。”葉痕道:“但滁州是什麼地方你又不是不知道,因爲青蓮山那個祭壇,每年荼毒了多少商客,那些商客雖然地位低,卻是王朝上稅最多的一層人,父皇必定不會輕易廢除聖火活動,因爲這樣一來,廢除就等於將那些商客逼上梁山,到時候會出現什麼樣的動亂,你我根本無法想象。”
“所以,這個該死的聖火還是會繼續三年一開嗎?”百里長歌皺眉問。
“嗯。”葉痕輕輕頷首,“所以,滁州刺史看似是肥差,實際上每時每刻都被暗中多少眼睛監視着,如果我在這個時候將自己的人安插進來,無異於直接在父皇面前暴露野心。”
百里長歌聽得後背發寒,“沒想到這裡面還有如此多的彎彎繞繞,看來我還是不懂你們男人的戰場,驗屍查案纔是我專長。”
葉痕低笑一聲看着她,眸光裡充斥着無限寵溺,“那些東西,你原本就不必知道,你只需要做好晉王府的小醫官就行。”
“還想誆我!”百里長歌反應快,立即提醒道:“等我找到三夫人的孃家人查到真相後回到帝京,纔不要繼續做你的小醫官,我要乖乖回去當我的大小姐。”
“也順便乖乖待嫁嗎?”葉痕瞬間收了笑意,幽幽看着她。
百里長歌身子一僵,隨後一拍腦袋,她怎麼把這茬兒給忘了,倘若回了武定侯府,她就是即將與葉天鈺大婚的準皇長孫妃,想想每日都活在無數規矩條約限制的日子裡,她就覺得全身發毛。
可是不回去的話,她能去哪裡,難不成一輩子待在晉王府麼?而她又該以何身份待下去?萬一哪天那位傳說中的晉王妃回來了,她又該如何自處?
她突然想起這一路走來兩個人相處的日子,想起他強吻她時的霸道,默默看着她時眸光裡流露出的柔意;想起自己中了藥的那天晚上她吐得沒心沒肺,他絲毫不避諱,親自抱她去浴池,也親自幫她穿鞋。
他對她的這些,到底是什麼意思?
她糾結了片刻,咬脣問葉痕,“你有沒有辦法幫我毀掉這樁婚約?”這句話一出,她就後悔得想撞牆,明明知道葉痕心裡一直藏着一個人,她卻還是想要試一試,她想知道他會如何回答。
“讓我抗旨?可是毀了這樁婚約你還有另一重婚約,你莫不是忘了,你還有個未婚夫叫做裴燼。”葉痕挑眉,看向她的眼神裡跳躍着她看不懂的東西。
“你就說你有沒有辦法毀掉我跟葉天鈺的婚姻!”百里長歌深深皺眉,反正問都問了,不妨死撐着問到底。
火盆裡,銀炭爆響了一聲,短暫的響聲過後便是無限寂靜。
葉痕微微垂眸看着明光閃爍的炭火,絕美輪廓在這一瞬間更加線條分明。
百里長歌看見他的沉默,憤怒起身,正準備轉身離開,他的聲音突然從背後傳來,“倘若我幫你毀了這樁婚約,你可願嫁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