奎恩父子和範雷巡官剛一進入卡吉士家的過廳,韋格施立刻報告說,一切住在卡吉士家的成員全都在家呢。偵探長不客氣地吩咐把吉爾伯·史洛安找來,韋格施馬上朝大廳後面的樓梯匆匆走去,這三個人就進了卡吉士的書房。
偵探長立刻抓起了書桌上的一隻電話,往檢察公署打了個電話,跟佩珀簡短地講了幾句,告訴他,失竊的卡吉士遺囑看來有着落了。佩珀高聲大喊道,他馬上就來。老頭子於是又往警察總部打電話,呼叫着問了幾個問題,又聽了幾句答覆,就惱火地掛斷了電話。“那封匿名信查不出個名堂來。根本沒有指紋。詹彌認爲寫信的人真是仔細得透頂啦——進來,史洛安,進來吧。我要跟你談談。”
史洛安在門口踟躕不前。“偵探長,有新的情況嗎?”
“進來呀,老兄!我又不會吃掉你的。”
史洛安走了進來,坐在椅子的邊沿上,潔白細嫩的雙手交叉着疊放在大腿上。範雷搖搖擺擺地走到一個角落裡,把上裝搭在椅背上;艾勒裡點起了一支菸,透過嫋嫋的煙氣,從側面觀察史洛安。
“史洛安,”偵探長單刀直入,“我們查清了你的彌天大謊。”
史洛安面如土色。“怎麼回事?我肯定,我——”“你一開頭就聲稱,你是在卡吉士棺材從墓裡吊到地面上之後,才生平第一次看到亞爾培·格林肖這個人的,”偵探長說道。“甚至當拜厄,也就是比乃第旅館那個夜班辦事員,已經認出了你就是九月三十日夜裡去找過格林肖的那些人中的一個,你還是緊咬牙關,死不認賬。”
史洛安喃喃道:“當然。當然。確實不是這回事。”
“不是嗎,嗯?”偵探長向前傾着身子,拍拍他的膝蓋。“好吧,吉爾伯·格林肖先生,要不要我來告訴你,咱們已經查明你跟亞爾培·格林肖是弟兄?”
史洛安面無人色。他張口結舌,幹瞪着兩眼講不出話來,額上冒出豆般大的汗珠,雙手不由自主地抽搐起來。他曾兩次努力想舌頭聽自己使喚,但每次都只能吐出了幾個不成字句的聲音。
“怎麼,史洛安,那時可是一口咬定的吧?現在,講講清楚算了,先生。”
偵探長怒目而視。“究竟是怎麼回事?”
史洛安終於把腦子和嗓子連結起來了。“怎麼——怎麼會被你們知道的呢?”
“你別管怎麼會。只問是與不是,是嗎?”
“是的。”史洛安手伸向眉間,抹了一手的汗。“是的,不過我還是不懂你們怎麼會——”“言歸正傳吧,史洛安。”
“亞爾培和——和我是弟兄,正如你所說。多年以前,我倆的父母去世了,只留下咱弟兄兩個。亞爾培——他老是闖禍惹事。咱倆鬧翻了,就分手了。”
“你換了姓氏。”
“對,我原來叫吉爾伯·格林肖,這是不在話下的。”他嚥了一口唾沫,眼淚汪汪。“亞爾培進了監牢——他惹事生非嘛。我——嗨,我受不了這種恥辱和難聽的名聲。我就改用了母親孃家的姓氏,史洛安,一切從頭做起。我當時就跟亞爾培講明,從此以後與他一刀兩斷。……”史洛安羞得無地自容;一字一句講得很慢,總是萬不得已才冒出一個字來。“他並不知道——我沒把改姓的事告訴他。我儘量躲開他。我來到紐約,在這兒找了個差事。……但我始終注意着他的動靜,提防被他發現我的行止,來找我的麻煩,敲我的竹槓,並且公開宣佈同我
的關係。……他跟我是弟兄,但他是個怙惡不悛的流氓無賴。我們的父親是個教員——教繪畫課,自己也作畫;我們是在有教養、有文化的環境里長大的。我真不懂,亞爾培何以會變得這樣十惡不赦——”“我不聽古代歷史,我要的是當前的事實。那個星期四的晚上,你確實曾到旅館裡去找過格林肖,是不是?”
史洛安嘆了一口氣。“事到如今,再否認也沒有用啦。……我去過的。在他整個鼠偷狗竊的一生中,我一直留心着他,眼看他每況愈下——雖然他並不知道我在暗中觀察他。他進新新監獄,我知道。我等着他出獄。那個星期二,他獲釋放之後,查明他在哪兒落腳,於是就在星期四晚上到比乃第旅館去找他談判。我不願意他在紐約逗留。我要他——唔,到別處去……”“要他走,好哇。”偵探長冷笑道。
“等一等,史洛安先生,”艾勒裡打斷了他。史洛安象一隻受驚的貓頭鷹,趕緊扭過臉來。“在星期四晚上找到他房間裡去的那次之前,你們弟兄最末一次會在什麼時候?”
“你是說,當面相見嗎?”
“對。”
“自從我改姓史洛安之後,我實際上從未跟他見面交談過。”
“好極啦,”艾勒裡自言自語,再次集中精力大抽其煙。
“那天晚上,你們兩人之間發生什麼意外情況嗎?”奎恩偵探長問道。
“沒發生什麼情況,我可以起誓!我要求他,請求他離開本市。我願付錢給他。……他似乎很出意料,並且我看得出,他不懷好意地強作歡笑,而其實卻從心底裡厭惡我,可是他又覺得這也不無可喜之處。……我當時就感到自己來錯了,應該別去打草驚蛇爲妙。因爲,他親口告訴我,這些年來他甚至沒有想過我——他差不多已經忘記自己還有個弟兄呢——這是他的原話,請注意!
“可是我懊悔也來不及啦。我就提出,只要他離開本市,另開碼頭,我願付給他五千塊錢。我把錢隨身帶來了,都是現鈔。他同意了,把鈔票抓了過去,我就走了。”
“從那以後,在他活着的時候,你還看到過他嗎?”
“沒有,沒看到過!我還以爲他已經遠走高飛了呢。等到棺材一打開,我看見他……。”
艾勒裡拖長了聲調說:“在你跟這位亞爾培談話過程中,你有沒有把你現在用的姓名告訴過他呢?”
史洛安似乎很吃驚。“哪兒的話,沒有。當然沒告訴過他。我把這當作一種——唔,自我保障。我認爲,他甚至並沒有懷疑到我現在已經不叫做吉爾伯·格林肖了。這就是爲什麼我萬分驚奇——偵探長講他已經發現我倆是弟兄——我簡直不懂究意怎麼會……”“你的意思是說,”艾勒裡馬上接口道,“沒有人知道吉爾伯·史洛安跟亞爾培·格林肖是弟兄嗎?”
“正是這樣。”史洛安再次抹了抹前額。“首先,我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講過我有弟兄,連我妻子都不知道。而亞爾培也不可能告訴過任何人,因爲,儘管他曉得自己有個弟兄在某個地方,但他根本不曉得我名吉爾伯·史洛安。事實上,即使在我那天晚上到他房裡去過之後,他也不知道我叫吉爾伯·史洛安。”
“怪了!”偵探長自言自語。
“說怪也不怪,”艾勒裡說道。“史洛安先生,你那個弟兄曉不曉得你與喬治·卡吉士的關係呢?”
“哦,不曉得!我肯定他毫不知情。事實上,他還問起過我,用抹彎抹角的話,問我在幹些什麼,我當然搪塞了過去。我不想讓他找到我。”
“再問你一件事。那個星期四晚上,你們弟兄倆是不是先在什麼地方碰了頭,再跟他一塊兒到旅館去的?”
“不是的。我單獨去的。我幾乎是緊跟在亞爾培和另一個上下全裹住的人的後面,跨進前廊的……”偵探長微微驚歎一聲。
“……上下全裹祝我看不見此人的臉。我並沒有一直盯住亞爾培,不知他是從哪兒來的。可是,我看見了他之後,我就到賬臺上去打聽他的房間號碼,打聽到了,就跟着亞爾培和他那個同伴一起上樓去。我在三樓的枝廊中等着,盼望等那人走後,我就能進去跟亞爾培談判,談妥之後,馬上離開。……”“你一直瞭望着314室的房門嗎?”艾勒裡追問。
“唔,也算望着,也算沒望着。不過我懷疑亞爾培那個同伴是在我沒望見的時候溜走的。我等候了一會兒,就走到314的房門口,敲敲門。稍稍過了一會兒,亞爾培纔來給我開門——”“房裡已經沒人啦?”
“是呀,亞爾培沒有提到剛纔來過客人,我猜想這人必定是他在旅館裡結識的,在我進來之前,在我等候在外面的時候,此人已經走了。”史洛安嘆息了一聲。“我實在是急着要把這件惱人的事情了結掉,急着想走,所以也來不及細問。接着我倆就開始談判,我剛纔已經講過了,談完後我就走了。當時我感到心中一塊石頭落了地。”
偵探長突然說:“就談到此爲止吧。”
史洛安一躍而起。“謝謝你,偵探長,謝謝你考慮得十分周到。也要謝謝你,奎恩先生。我倒真是萬萬想不到——這一番盤問以及……”他摸了摸脖子間的領帶,範雷抖了抖肩膀,活象火山爆發時震動的山坡。“我估計我——我還趕得及,”他有氣無力地說道。“我要到收藏品總庫去辦些事呢。好吧……”大家一聲不響,望住他;史洛安自言自語了幾句,說着說着,他發出了一聲令人吃驚的癡笑,就溜出了書房。再隔了一會兒,他們聽見前門嘭的一聲。
“湯瑪,”奎恩偵探長說,“你去把比乃第旅館的旅客登記薄,整套給我拿來,我要查查星期四和星期五,也就是三十日和一日,在旅館投宿的有些什麼人。”
“難道你真相信史洛安的那套說法,”等範雷離開書房之後,艾勒裡饒有興趣地說道,“認爲格林肖的那個同來的人是旅館裡的住客嗎?”
偵探長蒼白的臉,發紅了。“爲什麼不相信呢?難道你不以爲然嗎?”艾勒裡嘆口氣。
正在這個時候,佩珀衝了進,大衣的下襬翩翩揚起,原就紅潤的臉色被風吹得更紅了,兩眼炯炯有神,要看看他們在隔壁房子裡的爐子裡勾出來的遺囑殘片。
當佩珀和偵探長湊在書桌上的強烈燈光下細看這張碎紙的時候,艾勒裡坐在一旁,若有所思。“難講得很。”佩珀說道,“粗粗看來,沒有理由認爲這不是遺囑原件的殘片。手跡好象是相同的。”
“咱們檢驗了再說。”
“當然羅。”佩珀脫去了大衣。“如果我們斷定這確是卡吉士最後那份遺囑的話,”他繼續沉思着說道,“再聯繫諾克斯先生所講的那些情節,我擔心咱們碰上了最麻煩的處理遺囑的難題,這可夠那位檢驗遺囑的法院推事操心的啦。”
“你這話什麼意思?”
“諾,除非我們能夠證明這份遺囑是立遺囑者在遭受脅迫的情況下籤署的話,那末,卡吉士收藏品總庫就要成爲已故的亞爾培·格林肖的產業了!”
他們面面相覷。偵探長慢條斯理地說道:“我懂啦。而那位史洛安,也許是格林肖最近的至親骨肉吧……”“引起不少疑點哇。”艾勒裡自言自語。
“你的意思是說,在你看來,史洛安應該認爲通過妻子而繼承產業,來得更爲安全可靠嗎?”佩珀問道。
“佩珀,要是你做了史洛安的話,難道你不會這樣來考慮嗎?”
“其中是有蹊蹺啊,”偵探長低聲說道。他聳了聳肩,把剛纔史洛安證詞的大旨敘述了一遍;佩珀點點頭。然後,他們再次望住這張燒剩的小紙片,好象無奈它何的樣子。
佩珀說道:“第一件要辦的事,就是去找伍卓夫,把這碎片跟他辦公室裡的文稿兩下比勘。將筆跡對比之後,應該能夠確定……”這時,書房門外的大廳裡,傳來一陣輕輕的腳步聲,他們迅速轉身過去。原來是弗裡蘭太太,穿着閃閃發光的黑色長裙,儀態萬千地站在門口。佩珀趕緊把紙片塞進自己口袋裡,偵探長若無其事地說道:“進來吧,弗裡蘭太太。你打算找我嗎?”
她簡直是用咬耳朵的聲音答話。“是的。”她站在外面,朝大廳四下張望一番。然後她迅速跨進書房,順手把門關上。她態度中有幾分鬼鬼祟祟——帶着一副受委屈的神情。究竟是怎麼一種心思,這幾個男子也說不上來。反正這種神情使得她臉頰發燒,使她那對大眼睛閃耀出光芒,使得她的胸脯隨着聲聲喘息而上下起伏。不知爲什麼,那張臉蛋總顯得是心懷叵測——目光中微露殺機。
偵探長請她坐下,但是她不肯坐,寧願背靠關閉着的房門而站立着,神態中顯然是有所警惕——彷彿正在竭盡全力聽着上外面大廳裡的動靜。偵探長眯起了兩眼,佩珀緊皺雙眉,甚至艾勒裡也頗感興趣地注視着她。
“唔,弗裡蘭太太,什麼事?”
“這個,奎恩偵探長,”她輕聲說道,“有件事我一直隱瞞着……”“是嗎?”
“我要報告一個情況——這情況必定使你們感到非常有趣。”她那溼潤的黑色睫毛合了起來,把眼珠遮住;它們再次擡起的時候,眼珠就象烏木似的堅硬了。
“那是在星期三晚上,一個禮拜之前——”“葬禮之後的一天嗎?”偵探長立刻問道。
“對,上個星期三夜間,已經是深夜了,我睡不着;”她喃喃說。“失眠—我是經常失眠的。我從牀上起來,到窗口去。我臥室的窗子可以望見這所房子
後面的那個後院。我恰巧看見一個人從後院往墓地去,一路上躲躲閃閃。奎恩偵探長,他竟走進了墓地啊!”
“弗裡蘭太太,”偵探長鎮靜地說道。“這確實是非常有趣埃這人是誰呢?”
“吉爾伯·史洛安!”
這幾個字眼,是咬牙切齒地說出口的——毫無疑問——帶着刻骨仇恨。她轉動黑眼珠打量着在座諸人,嘴邊掛着某種簡直可以稱得上是放蕩的奸笑。此時此刻,這個女人是猙獰可怕的——也是真情畢露的。偵探長眨眨眼,佩珀欣喜欲狂地捏起了一個拳頭。唯獨艾勒裡不爲所動——就象在顯微鏡下觀察細菌那樣的審視着這個女人。
“吉爾伯·史洛安。弗裡蘭太太,你能肯定嗎?”
“絕對能。”她講得斬釘截鐵。
偵探長高聳起瘦瘦的雙肩。“現在,照你這樣講,弗裡蘭太太,這可是十分嚴重的事埃你必須仔仔細細,講得準確無誤。告訴我吧,你看到了些什麼——可不要加枝添葉,也不要掐頭去尾。你是什麼時候朝窗外張望的?你看見史洛安先生從哪兒來的?”
“他從我窗子下面的暗影中出來的。我講不清他是不是從這所房子的黑影裡走出來的,不過我猜想他是從卡吉士家的地下室內出來的。至少,我有這種印象。”
“他穿着什麼?”
“頭戴氈帽,身穿外套。”
“弗裡蘭太太。”艾勒裡的聲音使她轉過臉來。“夜深了嗎?”
“是的。我說不上準確的鐘點。但是必定早已過了午夜了。”
“後院一片漆黑,”艾勒裡心平氣和地說,“深更半夜的。”
她脖子上鼓動起了兩根青筋。“哦,我明白你的意思啦!你認爲我並不確實知道這人是誰!可是,我告訴你吧,正是他!”
“弗裡蘭太太,你真看清他的臉了嗎?”
“沒有,我沒看清。然而那確是吉爾伯·史洛安——在任何地方,在任何時間,在任保情況下,我都能認出他來……”她咬住了嘴脣。佩珀會意地點點頭,偵探長表情嚴肅。
“那末,一旦有必要的話,你肯起誓,”老頭子說,“那天晚上你確曾看見吉爾伯·史洛安從後院走到墓地去的。”
“對,我肯起誓。”她斜眼偷看艾勒裡。
“當他消失在墓地之後,你仍舊站在窗口嗎?”佩珀問。
“對。過了約莫二十分鐘,他又出現了。他急步快走,東張西望,彷彿生怕被人瞧見似的,然後,一躍而入我窗子下面的暗影中。我想他必定是走進了這所房子吧。”
“你還看見別的什麼情況嗎?”佩珀追問。
“天哪,”她悻悻然說道,“這還不夠嗎?”
偵探長爲之一動,直視着她的前胸。“當你第一次瞧見他走進墓地的時候,弗裡蘭太太——他可帶着什麼東西嗎?”
“沒有。”
偵探長轉過身去,不願被人看出自己失望的神色。艾勒裡悠悠然地問道:“弗裡蘭太太,這樣一件大事,你以前爲什麼一直不來報告呢?”
她再次望住他,從他那種超然灑脫、通情達理、又帶點尖酸刻薄的口吻裡,她聽出了他心存疑心。“我認爲這並非什麼大了不起的要緊事!”
“啊,可確實是要緊事啊,弗裡蘭太太。”
“唔——我直到現在纔想起來。”
“哼,”偵探長說道。“弗裡蘭太太,你全講完了嗎?”
“講完了。”
“那末,請別把這事再告訴任何人,任何人。現在你可以走啦。”
她彷彿是身體內部的鐵架子一下子鬆掉了——僵勁兒頓失,突然顯出一副老態。她慢吞吞向門口走去,——一面低聲說道:“那末,你對這事,打算怎麼處理呢?”
“你現在請走吧,弗裡蘭太太。”
她懶洋洋地扭動了門球,頭也不回,走了出去。偵探長把門關上,然後別緻地象洗手似的搓着雙手。“好吧,”他輕鬆地說道,“別開一副生面啦。聽起來,這女的講的倒是實話呀!事情現在看來好象——”“應該觀察得出,”艾勒裡說,
“這位太太實際上並沒看見那位先生的臉長臉短。”
“你認爲她在撒謊嗎?”佩珀問。
“我認爲,她自以爲所講的全是事實。女性的心理就是那麼微妙。”
“不過你總得承認,”偵探長說道,“很有可能,那人就是史洛安,對嗎?”
“唔,不錯。”艾勒裡搖搖手,疲倦地說。
“有一件事,咱們應該馬上進行,”佩珀胸有成竹地說道。“那就是,上樓去搜一搜史洛安先生的房間。”
“我很贊成這個意見,”偵探長嚴肅地說。“來嗎,艾勒?”
艾勒裡嘆息一聲,跟着偵探長和佩珀離開了書房,好象並不抱有多大的希望。當他們進入連廊的時候,他們瞥見苔斐娜·史洛纖瘦的身形,在大廳前匆匆走過,一面朝身後張望,臉漲得通紅,目光愴愴惶惶。她走進了客廳,就把門關上了。偵探長止步不前。“她別是在偷聽啊,”他吃驚地說道。然後,他搖了搖頭,沿着連廊走向樓梯,一行人以他爲首都上了樓。上得樓來,老頭子站住了,四下望望,就沿着樓梯的圍欄朝着左首走去。他敲敲門。弗裡蘭太太應聲而出。“勞您駕啦,太太,”偵探長輕聲說道,“請您到樓下客廳裡去,設法把史洛安太太穩住在那兒,直到我們回來。”他使了個眼色,她屏住呼吸點了點頭。她把自家房門關上,就往下樓下奔去。“至少,”老頭子滿意地說,“咱們不會受到打攪啦。來吧,小夥子。”
樓上,史洛安夫婦那套住所,共有兩間房——一間起居室,一間臥室。艾勒裡不屑於參加搜查;他袖手旁觀看偵探長和佩珀查抄臥室——看他們翻箱倒篋。偵探長十分細心周到,什麼都不放進;他不惜委屈自己的老膝,匍匐着掀起地毯檢視一番;他敲打牆壁,探查小套間的內部。可是什麼也查不出。沒有任何一件無論是他或是佩珀認爲值得再看第二眼的東西。於是他們再回到起居室,打算徹徹底底翻找一遍。艾勒裡靠在牆上,冷眼看着;他從自己煙盒內抽出一支菸,往兩片薄脣間一塞,劃了一根火柴——隨即又把火熄了,沒去點菸。這兒可不是吸菸之地埃他把菸捲和燃燒過的火柴,都小心翼翼地裝進口袋裡。
眼看着是一事無成、毫無收穫了,卻有了發現。那位非常具有刨根問底精神的佩珀,在房間角落裡鼓搗一張鏤刻着花紋的舊桌子。每一格抽屈,他都翻過,找不出什麼有價值的東西來;但是,當他兩眼巡視桌面,催眠似的低頭呆望住它的時候,一隻巨大的保潤煙盒似乎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就掀開了盒蓋。盒內滿裝着菸絲。“這倒是個好地方呀,”他自言自語……他把手伸進溼潤的菸絲中去摸索,摸到了冰冷的金屬東西,他住手一愣。
“天哪!”他柔聲細氣地驚呼一聲。正在壁爐那裡忙碌着的偵探長擡起了頭,抹掉了臉頰上的灰燼跡,跑到桌子這邊來了。艾勒裡那種漠不關心的態度也消失了,緊跟在偵探長後面跑過來了。
在佩珀哆哆嗦嗦的手裡,提着一把鑰匙,手上還沾有幾根菸絲。
偵探長從副檢察長的手裡把鑰匙抓了過來。“這看來好象——”他剛講開了個頭,就閉上嘴,把鑰匙塞進了馬夾的口袋裡。“我認爲這足夠啦,佩珀。咱們可以走。鑰匙如果不出我的估計,能夠開啓那個地方,那可真有好戲可瞧啦!”
這一行人乾淨利落地離開了起居室。到了樓下,碰見範雷巡官。
“我派了個人到比乃第旅館去調取旅客登記薄,”範雷嘰哩咕嚕地說道,“現在該來了吧——”“如今用不着了,湯瑪。”偵探長拉住範雷的手說道。老頭子四下望望,見連廊中空無人影。他就從馬夾口袋裡掏出鑰匙,按在範雷掌心裡,附在巡官耳旁低聲說了幾句。範雷點了點頭,就從大廳邁步走出過門;片刻之後已經離開了這所房子。
“好吧,諸位,”偵探長興致勃勃地說道,一面猛力吸着鼻菸,“好吧,諸位,”——咦!阿嚏!他率領艾勒裡和佩珀進入書房,他站在房門那兒,把門留着小小一條縫隙。
大家一聲不響,靜候着;艾勒裡瘦削的面龐上,掛着一副無所希冀的表情。忽然間,老頭子開直了房門,猛地一拉,把個範雷拖了進來。
他立刻把門關緊。範雷滿臉堆笑,一望而知是不虛此行。“怎麼,湯瑪——怎麼,怎麼啦?”
“正是這把鑰匙,一點不錯!”
“我的天!”偵探長大聲叫喊起來。“從史洛安的保潤煙盒裡搜出來的鑰匙,可以開諾克斯那所空房子地下室的門!”
老頭子吱吱喳喳,如同一隻上了年紀的知更鳥。範雷在這緊閉着的門內,背門而立,活象一頭兀鷹,目光閃閃。佩珀彷彿一隻跳躍着的麻雀。而艾勒裡呢,不難想象,就好似一隻通體黑羽、默不作聲的陰鬱沉悶的烏鴉。
“鑰匙的事,說明了兩個情況,”偵探長一面說,一面笑得把臉都要崩成兩爿了。“我來學學你的腔調吧,我的兒呀。……它說明了:最強烈地抱有偷竊遺囑動機的,應數吉爾伯·史洛安爲第一名,他藏着一枚複製的鑰匙,能夠開啓地下室的門,該地下室內發現了遺囑的殘片。這就意味着:他必定就是那個在爐子裡銷燬遺囑的人。你們想想看,葬禮那天,他從這書房靠牆的保險箱裡偷到了遺囑,就別出心裁地塞進了棺材——說不定根本就沒把鐵盒打開過——到了星期三或星期四的夜裡重又取了出來。
“其次還有罪證。發出臭氣的舊箱子,以及可以打開地下室門的鑰匙——證實了格林肖的屍體在埋進卡吉士棺材之前是藏在那兒的。隔壁那個空無一物的地下室,確是個萬無一失的地點埃……天哪,我真替李德害臊,他真是個廢物!居然會沒發現爐子裡的那張碎紙片!”
“事情看來引人入勝了,”佩珀撫摸着下巴說道。“十分引人入勝。我顯然應該辦一件事——我得馬上去找伍卓夫,拿這張燒剩的紙片去跟他辦公室裡的副本對比一下,以便確定這個殘片是真的。”他走向書桌,撥動電話號碼。“忙音,”他說,把電話筒掛斷了一會兒。“偵探長啊,我總感到有點象是貪多嚼不爛的那種味道。我們只能夠確定……”他又撥了一次號碼,接通了伍桌夫家的電話。伍桌夫的男僕抱歉地說,律師出去了,但是大概會在半小時之內回來的。佩珀吩咐男僕,關照伍卓夫在家等着他,說完了,就砰地一聲把電話筒掛上。
“你最好速戰速決,”偵探長眨眨眼。“要不然你可就坐失良機啦。不管怎樣,咱們先得確定這個殘片是真的。咱們在這兒等着,然後再——你一搞清楚,立刻通知我,佩珀。”
“行埃看來免不了要跑一趟伍卓夫的辦公室,查對一下副本。不過我會盡快回來的。”佩珀抓起了帽子和大衣,匆匆走了出去。
“這事進展得未免太順利了吧,偵探長,”艾勒裡發表意見了。他臉上已經失去了幽默感,而是憂心忡忡的樣子。
“怎麼會不順利呢?”老頭子安坐卡吉士的轉椅裡,心滿意足地噓了一口氣。
“看來是,路已經走到了盡頭啦——咱們已把路走完了,吉爾伯·史洛安也走完了。”
艾勒裡哼了一聲。
“在這件案子上,”偵探長笑呵呵地說道,“你那套高玄妙的演繹法,一點兒用不上了吧。按照正正派派的老規矩,直心直肚腸地思考就成了——不必想入非非,我的兒子。”
艾勒裡又哼了一聲。
“你的毛病就在於:”偵探長講得來勁兒了,“你總認爲每件案子都是一場智力大搏鬥。你把老頭子看得簡直連一點常識也沒有。嗨嗨,可是不管怎麼說,偵探所需要的無非就是——常識。你太好高騖遠啦,孩子。”
艾勒裡不開口。
“現在你看看吉爾伯·史洛安所作的案吧,”老頭子繼續往下講。“很簡單明白。動機嗎?有足夠的動機。史洛安幹掉格林肖,是出於兩點原因:一,格林肖對他形成一種威脅,就我們所知,說不定還曾試圖敲他的竹槓。但這還不是重要的動機。格林肖由於卡吉士的新遺囑,而把卡吉士收藏品總庫撈到了手,把史洛安這個遺產繼承人擠掉了。所以要除掉格林肖,要銷燬遺囑,其理由你已指出過——史洛安不願被人知道他跟格林肖是弟兄,不願在岌岌可危的處境下繼承遺產——好吧,只要把遺囑銷燬掉,卡吉士就將當作未立遺囑而死亡,史洛安就能靠他妻子而分享遺產。多麼狡猾!”
“哦,十分狡猾。”
偵探長笑了笑。“別鑽牛角尖啦,少爺。……我敢打賭,你要是調查一下史洛安此人的情況,必定會發現他在經濟上週轉不靈。他急需鈔票。行啦。這就是動機。現在再來分析另外一點。
“你在分析怎會把卡吉士當作罪犯的時候,曾經指出過,那個殺死格林肖的人,毫無疑問必定會製造假線索來諉罪於卡吉士,所以,那個人必定知道諾克斯①手裡有這幅畫,才準知道他不致於聲張出來。這個分析是不錯的。然而,正如你也講過的,能夠製造假線索、並且知道諾克斯買進利奧納多作品的唯一外人,就是格林肖那個神出鬼沒的‘同黨’。對嗎?”
“言之有理。”
“再說,”老頭子接着往下講。他皺起眉頭,象是具有獨到的見解,兩手的指尖對住指尖,“——湯瑪,別這樣坐立不安的!
艾勒裡嗯了一聲。
那一套話中,在兩個重要的關節上撒了謊。第一,如果他就是格林肖的同黨,那末格林肖必定曉得史洛安就是自己的弟兄,當然也就曉得史洛安在卡吉士事業中的地位。第二,史洛安必定就是那個跟隨格林肖一起到比乃第旅館去的人,而絕非象他對我們講的那樣是緊跟在後面的那個人。這也就意味着:史洛安既然就是格林肖那個不知姓名的同伴,是唯一迄今還未被指認出來的旅館來客,必定就是那第二名訪客——至於他怎麼湊上這個數的,那就只有天曉得了,只要他湊得上就行了。”
“任何事都是湊得上的。”艾勒裡說。
“你難道還不明白嗎,唔?”偵探長笑道。“我可是對此很滿意了,我的兒埃無論如何,要說史洛安就是兇手,就是格林肖的同黨,那末,其主要動機在於遺囑,次要的動機在於把格林肖作爲禍根拔掉,還有第三個動機,那就是要獨佔諾克斯非法買進利奧納多作品的這一個把柄,以便對諾克斯進行敲詐勒索。”
“這一點很重要,”艾勒裡表明了自己的看法。“我們必須特別注意這一點。現在,你既然把一切都估算得天衣無縫,我倒樂於聽你複述一遍犯罪的過程。對我講來,這也是一堂臨牀實習課,我迫切希望多多領教。”
“這有什麼難懂的呢?就象甲、乙、丙、丁一樣的簡單明瞭。上星期三夜裡,史洛安把格林肖埋進棺材——那天夜裡,弗裡蘭太太看見他到後院去幹過什麼勾當。我估計她看見他時,是他第二次去了,這就是爲什麼她沒有看見他帶着屍體。他必定是早已把屍體拖到墓地去了。”
艾勒裡搖搖頭。“您所說的,確是無瑕可擊,爸爸——不過,我總覺得不大踏實。”
“瞎說八道。你有時固執得象頭騾子。我覺得很踏實。史洛安把格林肖埋掉的時候,當然沒有理由去推想這棺材有朝一日會被司法當局重新打開。當他挖起棺材、塞進屍體的時候,大概隨隨便便就把遺囑拿出來了,以便萬無一失地把它銷燬掉。這在他講來,並不多冒額外的風險——棺材反正已經開啓了——你聽懂了嗎?史洛安在殺害林格肖的同時,必定從他身上掏去了那張保付期票,後來就把期票毀屍滅跡,以保住那份他無論如何總能間接到的遺產,免得期票萬一被什麼人搞到手,就會來要求付款。孩子,一切都是絲絲入扣的啊!”
“你認爲是這樣嗎?”
“我吃準了是這樣的,嗨!瞧,史洛安的煙匣內有複製的地下室鑰匙——那就是證據呀。隔壁爐子裡有燒剩的遺囑殘片——那也是證據。比這更可靠的證據就是——格林肖和史洛安是弟兄這樣一個事實。……兒啊,放清醒些吧。象這樣明擺着的事實,別再視而不見了吧。”
“令人遺憾啊,但卻千真萬確。”艾勒裡嘆息道。“然而請准許我置身事外吧,爸爸。對於這樣一個結論,我一點也不想參預其事。我是上過一次當了,自以爲抓住了線索,結果卻原來是人家故意安下的釘子。”
“釘子!”偵探長嗤之以鼻。“你是說,你認爲有什麼人把鑰匙塞在史洛安的保潤煙盒裡,打算陷害他嗎?”
“還沒到我作回答的時候呢。然而,請注意,我把兩眼睜得大大的,不會熟視無睹的,”艾勒裡說着就站起身來。“儘管我還無法看清下文如何,但我祈求
老天爺②保佑,讓我享受一下拉豐田③所謂的‘雙重樂趣’吧,拉豐田說得好啊:對付騙子,就給他來個將計就計,這乃是雙重的樂趣。……detromperle
trompeur。④”“一派胡言!”偵探長大喝道,同時從卡吉士的轉椅上蹦了起來。
“湯瑪,你快穿上大衣,戴上帽子,去集合一批小夥子。咱們到卡吉士收藏品總庫去跑一趟吧。”
“你憑着手頭現有的這些材料,就打算去跟史洛安接觸嗎?”艾勒裡陰陽怪氣地問道。
“是的,先生,”偵探長說道。“而且,只要佩珀拿來了對遺囑殘片的鑑定報告,那末,史洛安先生今天晚上就得按照殺人的罪名,去嚐嚐紐約市警察總部美妙的鐵窗風味!”
“可惜,”範雷嘟嚕着說,“這風味並不美妙。”
【注】①原文這裡是“卡吉士”,但細讀上下文,必定是原書排印時的錯誤,應是“諾克斯”,否則與前後情節一相符合。
②老天爺——原文是法文lebondieu
③拉豐田(lafontaine)——法國詩人及寓言作家,1621-1695年。
④這是一句法文,意思直譯爲:去騙那個騙子。